第11章 妁妁其华——刺猬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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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舅捻着他米黄色的手串说:
那一年我十五,那一年的秋天来的特别早,草还没黄就连着下了几场大雪,天冷的跟冬天似的。那天早起你姥姥到院子里抱柴火,捡进只刺猬来,足有一只猫那么大,我从没见过那么大的刺猬——拳头大小的倒是常见,晃常院子里草丛里就有。我们小的时候生态好,长虫啊,狐狸啊,甚至狼啊随处可见,更别说刺猬了,但那么大的刺猬我还真是头一回见着,那刺猬怕是被突如其来的冷天气给冻僵了,翻着白儿一动不动,好像要死了,我们就找了个笸箩垫了些杂草,把刺猬搁进去,放到炕头的阳光下晒着,寻思它能缓过来更好。我们还给它找了虫子,放了粮食,水,它不吃不喝也不动,就那么缩了五六天,天气又渐渐的缓和一点,刺猬才微微动了动。又一天早起,我们发现刺猬没了,不知道它是啥时候爬走的。你说,这世间的事儿,有时不信都不行,都说刺猬是医仙儿,能治病救人,驱邪扬善,虽说我们一次也没遇到过刺猬仙儿——听传说它是五仙之一,但真没见它显过仙儿。狐狸和黄鼠狼耍的那些小把戏我们都见过,尤其是黄鼠狼,它生活的范围离人们很近,我说过,家里养条狗养头猪,哪怕是只鸡,天长日久都能听懂人话,何况是狐狸黄鼠狼那么聪明的东西呢。刺猬就不同了,可能是它的存在感太低,又或其貌不扬吧——它实在是太不起眼儿了,所以很少引人注意。可是,来年春天冰消雪融的时候,咱家来了个要饭的老婆子,说是要饭的,可我记得那老婆子高高的个子,花白整齐的头发,干净利落的身段,目光坚毅又慈爱,她端着个搪瓷缸子,直溜溜的站在门口,给人一种仙风道骨的感觉,一点也不像个要饭的。你姥姥把她让进屋来,给她做了口吃的,临走还给她拿了两个野菜团子,那老婆子走了不大功夫又回来了,给了你姥姥一个偏方,装在一个很小的饭盒里...
我姥姥的那个小饭盒我极为熟悉,它一直放在我姥姥的柜子里,饭盒很普通,铝制的,里面装着七根秸秆和一长一短两根银针。
其实,当初小饭盒里还有一张巴掌大的红纸,我记得你姥姥当时还拿起那张纸来,纸上写着两行字,你姥姥把红纸举在阳光下看了又看——你姥姥识字不多,我也没看懂那些字是个啥。后来,老婆子趴在你姥姥的耳朵边不知说了几句啥,你姥姥就把那张红纸放进嘴里,嚼嚼,咽进肚子里了。
啊?真的呀?
可不!
难道那上面写的就是我姥姥一直念的口诀吗?
知不道,八成是吧,那红纸上的字写的几里拐弯的,没一个我能认识的。
你没问问我姥姥?我问我大舅。
问过,但你姥姥一直不肯说,你姥姥说了,只有等到她百年以后,那个口诀才能告诉旁人。
那,我姥姥的偏方一直就那么灵?
一直就那么灵,不服都不中。我大舅说。
打我记事起,我就知道我姥姥有一项“绝活”,她会给人治疗一些看似不起眼的疖子和毒疮,而且手到病除,从不反复,远近十里八村的,时常就有人找上门来,让我姥姥给“给治治”。
你姥姥就用那几根秸秆和银针,解了多少人的痛苦,去了多少人的病根儿啊,我们都记不清了。现在医学发达了,生个疖子长个疮到医院看看很方便,或贴个药膏,或拉一刀,很快就好了。我们小的时候,哪有那个条件,特别是咱农村,生了毛病大都自消自灭,要么用些民间的土方,好就好了,不好就忍着,唉,痛苦着呢。你可别大意那些疖子和毒疮,疼起来没法没法的,弄不好就肿的跟鹌鹑蛋那么大,不敢摸不敢碰的,带累的全身都难受。要是得了蛇盘疮更是要命,说是那玩意要缠满了腰间的话,是会死人的,得了这几种毛病,医院得跑多少回啊,吃药打针好的慢不说,还得花不少钱,咱们平头老百姓,哪花得起啊,可是找你姥姥,最多给人治疗三次,妙手回春,永不再犯。
我姥姥总是在太阳西下的时候,在她的小西屋给长疖子长疮的人治疗,我小的时候经常看见。我姥姥通常把饭盒摆在她面前,饭盒里装的是普通的不能在普通的秸秆,秸秆兴许是高粱的,也许是玉米的,一搾长,用的久了,连颜色都变成了枯黄,连秸秆瓤都变成了絮状。有时候我姥姥也会用些木片——我姥姥极少在外面给人看,她出门不带她的小饭盒,若是实在赶上了,病人又疼的厉害,她就临时找几个木片,比如有一次在岳家沟我姨姥姥家,我姥姥用的就是木片,给隔壁的马婆子她孙女刮刮,所以在我看来,只要工具的形状和材质差不多就行。
你姥姥用来给人治疗的秸秆不值钱,就像你们看到的,高粱秆玉米秆都行,收秋以后,你姥姥会挑几棵光滑直溜没有病虫害的秸秆拿回来,切成一搾长的四段,中间劈开,取其中的七个晒干摩平就行了,秸秆啥时候用坏了啥时候再换,庄稼地里有的是——你姥姥通常每年都会换一次新的。要是手边实在用完了,院子里或道路边砍一节应应急也中,就这么简单,银针也是,婆子说了,用坏了都可以换新的,医院诊所都能买到。
我姥姥手里拿着秸秆,在患者疖子周围轻轻的刮着,边刮边念念有词,边念念有词边倒换着秸秆,每次不过七八分钟,那红肿便慢慢的散开,疼痛也好了大半,次日再来,欢喜便挂在他们的脸上,不过三五次,肿也消了,疼也止了,疖子也没了,喜得来人直呼我姥姥是神仙...
你姥姥治疗蛇盘疮更是一绝,远近多少人都慕名而来,就连县医院的大夫也来找你姥姥给看.....我大舅说。
我姥姥总是在正午十二点准时给人治疗蛇盘疮,前后不能错过十秒钟,她叫来人面向太阳跨坐在门槛上,拿起小饭盒里那两根银针对着患者身上起水泡的地方一下一下的扎下去,一大一小两根针来回交替,动作轻盈娴熟,不多不少整好三分钟,我姥姥还是边扎边念口诀,轻者三次,重者五回,拔毒去根儿,永绝后患.....
可见偏方治大病,一点都不假,看着你姥姥给人治起来又简单又轻松,可是极为灵验,而且从来没有人犯过第二次,也没有人来过第二回,你姥姥也是从来没拒绝过任何一个人,不管她多忙多累;也从来没收过一分钱,在我们最困难时也没收过...
我姥姥真好。
是啊,你姥姥就凭那七根秸秆和两个银针,治好了多少人啊,咱这一带,没有不夸她的。
所以说,大舅,我姥姥治病的偏方是秸秆银针和口诀,这三样缺一不可吗?
是,缺一不可。但我琢磨着口诀最重要,你想啊,那些秸秆银针都能替换,可口诀没听你姥姥改过。
你知道那口诀吗?
不知道。我大舅说。
你不好奇吗?
好奇啊,但那要饭的婆子让你姥姥保密,所以这么些年来你姥姥从没透漏过半个字。
我姥姥可真是遵守承诺啊。
那是。
大舅,你一直说那个婆子是刺猬变的?现在你还这样认为吗?
是啊,我从始至终都觉得那个婆子是刺猬的化身,虽说过去快四十年了,可我清楚的记得那天我们送那婆子到门外,门外站着五六个咱村里人,他们和你姥姥和我都打了招呼,可是他们竟然都说没看见我们身边有个婆子,可那婆子分明就和我们站在一块儿啊,而且婆子走时还朝我们摆了摆手,你说不奇怪吗——其实当时村里人说没看见婆子时,我的心就慌了一下,我看着你姥姥也抖了一下,是吧,妈?
我姥姥笑了笑,没有回答。这一年我姥姥七十五了,依然还有人来找她给治疗。
我也曾不止一次的问过我姥姥:姥姥姥姥,你治疗这些疖子和毒疮的关键是口诀吗?
每每我问到这个问题时,我姥姥总是笑而不语。
姥姥姥姥,你会把这“绝招”传给谁呢?要不传给我吧。
我姥姥还是笑而不语,问的次数多了,我就明白了,我可能是没有那缘分吧。
姥姥,那以后你又见过那个刺猬婆子吗?
我姥姥沉思了很久说:年节烧香时,在香花儿里见过几回。
啊?香花儿里?
嗯。
就是点燃的每柱香的香花儿里?我追问着。
是啊。
那,她真的是神仙啊,要不然怎么能出现在香花儿里?姥姥,你没有看错吗?我吃惊着。
我姥姥微笑着:没有看错,她每回都对我笑呵呵的——别打听了,说点别的吧。我姥姥一副讳深莫测的样子。
好吧。虽然我仍心有不甘,可我还是闭了嘴,反正不管怎么说,直到我姥姥八十八岁去世时,还不时的有人来找她给“刮刮,扎扎。”我姥姥的“绝活”还是一如既往的灵验。在我姥姥生命的最后一年,我妈说我姥姥把口诀告诉了她,可惜,“绝活”在我妈那里失去了作用,从来没有人找过她,也极少有人相信她,尽管她总是上赶着追着撵着的要给别人“刮刮,扎扎”,可遗憾的是,我妈没治好过一个人,可能她也和我一样没那缘分吧。如今,我姥姥留下的那七根秸秆和两根银针还一直静静的放在我妈的柜子里,再也没有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