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妁妁其华——我兰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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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四年我们回了趟老家,顺便去看了我兰妗子,那一年她七十岁。早先的岳家沟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整齐的新楼房,我兰妗子搬进了新家,新家刚巧就在她家原来的旧址上。我兰妗子很是苍老了,脸上布满了皱纹,腰也弯了,背也坨了,要不是亲眼所见,我很难相信曾经那么漂亮那么窈窕的她,如今看起来比同龄的老人更的显粗壮和老迈。兰妗子的楼房是三居室,她和水生还有水生的两个孩子一起住,水生又离婚了,水生结了三次婚,离了三回,这点倒是和我兰妗子有相像之处。我没有看见水生,兰妗子说他去外地打工了,三五个月才回来一次。兰妗子的房子很宽敞,也很亮堂,可惜一片狼藉,邋遢的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兰妗子不停的解释说:几个孙子孙女一天到晚都长在她这儿,她实在没有时间收拾,让我们笑话了,说着,抱起沙发上的一堆衣服扔到柜子上,拉着我们坐下,我看见她的眼里泛起了泪花....
我兰妗子年轻时又嫁过两次人,第一次是水生七岁那年的春节,她带着水仙嫁给了她们工厂里的刘师傅。那一年兰妗子嫁出去后,我姨姥姥家空荡的好像只剩下了房子,连院里的猪也不爱叫了,连鸡也不爱闹了,水生连话也不爱说了,我去他家时,他没精打采的,他没有带我去院子外面的小河沟滑冰,也没带我去隔壁的马婆子家串门——以往我每次来,水生都异常高兴,领着我到处跑,可这次没有,他哪也没带我去,我俩只是在他家后院儿的柴草垛里待了一会儿。
我姨姥姥家的后院也很大,后院的院墙连着一座很高的山丘,山丘上面长满了树木和荆棘,山丘下有一道窄小的门,也被隐蔽在树丛里,那个门比正常的屋门小了一半,我姨姥姥说,那里面是水生她太爷爷挖的地道,水生说那里面藏着我姨姥姥的许多宝贝,我从没有进过那个地道,里面黑黢黢的看着就让人害怕。我姨姥姥家的后院夏天种满了庄稼,冬天堆满了煤,秸秆和柴草,我姨姥姥真是灵巧,她会用秸秆和柴草搭一个高高的厚厚的“屋子”,屋子中间有个门,门上还挂着一个厚重的门帘,“屋子”不大,却也能挤下三四个孩子,我们没事时经常跑进去,冬日的太阳把里面照的暖暖的。往常我们来了,水生总要拿着瓜子和花生拽着我们在柴草屋里待一下午,可是这次,我们只在里面坐了一会便出来了,那年的冬天好像格外的冷。
快过年了,街上的鞭炮此起彼伏的响着,我姨姥姥家的气氛却是从来没有过的寂寞,虽然我姨姥姥也炖了肉煎了鱼蒸了粘豆包炸了饹馇圈,也贴了对联粘了挂签,灶膛里的氤氲更胜以往,可是,那年的味道,怎么都觉得淡淡的。我姨姥姥和水生不时的看向院门,好像期待着什么,我看着我姨姥姥的一双小脚在屋里院里不停的转来转去,拿起锅铲又放下了铁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更觉的冷清。我姨姥姥依旧是笑呵呵的,我姨姥姥一生都是笑呵呵的,我从来没有见她因为什么皱过眉苦过脸掉过眼泪,在我印象中,不论遇到什么事,她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可是,自从我兰妗子改嫁以后,我姨姥姥的笑容里少了些许阳光,多了几分寂寥。那一晚我们都睡在我姨姥姥家东屋的大炕上,东家长西家短的扯了几句就睡了,黑夜的寂静使人压抑,呼呼的北风刮的人心慌,没有兰妗子和水仙的屋里倍显空落寂寥,更使人莫名的惆怅,我很久都没有睡着,一扭脸,黑暗中我看见我姨姥姥的脸上挂着两行泪水...
又一年的夏天到了,我和我的两个姥姥又到岳家沟给我姨姥姥过生日,天还是那样蓝,山还是那样青,空气里还是弥漫着香甜,我挎着我姥姥给我编的柳条小筐,小筐里装着我姥姥做的鞋,我二姥姥绣的鞋垫——这是她俩送给我姨姥姥的礼物。我姨姥姥早已等在院门口,她今天没再穿蓝布褂子,而是换了件白底蓝花的新衣服,显得人年轻了不少。水仙也回来了,水莲和水生也没出去,我姨姥姥家顿时热闹起来,我又闻到了以前那种熟悉的味道。
“你今天咋这么高兴啊?有啥喜事?”我姥姥问。
“你们猜猜。”我姨姥姥满面笑容。
“猜不着——莫不是补助涨钱了?”
“不是。”
“那是早起出门子捡着钱了?”
“也不是。”
“那是什么,猜不着。”我姥姥和我二姥姥说。
“哈哈,大兰子早起回来了,给我送了点菜,还给我买了这件花褂子,你们看看,好看不?”我姨姥姥的嘴咧到了耳朵根,她一面转着身子,一面抻着衣服,满意的笑着,我看见灿烂又回到了她的脸上。
“呦,好看,可好看!可合身!我说你哪来这么一件花衣裳,大兰子可真会买。”
“是啊,我也觉着好看,我挺稀罕。”
“哎呦,这得花多少钱啊?大兰子这是长大了,知道心疼人了,她走道儿快两年了吧,这一绷子在那家过得怎么样啊?”我二姥姥一边摸着我姨姥姥的花衣裳一边说。
“还中吧,反正今年知道回来看看了——去年她来过两回,说是路过,没进屋,站在院子外和孩子们说了几句话就走了,今年过年时进来待了一会,上个月倒是来了两趟,还吃了一顿饭,这不,今天早上又给我送了这件褂子。”我姨姥姥高兴的嘴一直都没合上。
“那挺好,知道给你买东西了,有心了。”
“嗯,挺好。”
“人家走道了,按说和咱也没啥关系了,要不是有三个孩子牵扯着,这辈子兴许都不往来了。”
“可不!知道回来看看孩子,和我说几句话,我就知足知足的。”
“水仙和她妈今天早起一块来的?”
“没有,水仙回来半拉月了,一直没回去。”
“呦,咋的呢?”
“不咋的,”我姨姥姥说:“水仙不是隔三差五的就偷着往回跑吗,她从一开头就不爱去。她这次回来说,她不想回去了,要家来和我们作伴。”
“呦,呦,那感情好,可是,那家男的乐意吗?水仙可是个好劳力。”
“管他乐意不乐意,我孙女乐意就中——听水仙回来说,这半年来大兰子和那男的过的不咋好,晃常就干一架,也知不道因为啥,她们干架,水仙就跟着受气,那我能让?!这次回来我不让她走了。”
“呦,是吗?必是时间长了,两个人的脾气秉性就暴露出来了,半路上的夫妻,且得磨合呢。”我二姥姥说。
“唉,是呗,且得磨呢。”
....
这一年快过年的时候,我兰妗子回来了,听我姥姥说,她离婚了。
我兰妗子第二次改嫁时,我离开家乡已经七年了,我是回去看望我姥姥时知道的,那时水仙水莲都已经工作了,水生也一天到晚不着家,我姨姥姥家更静了。我的姥姥们都老了,岁月的沧桑爬上了她们的脸颊,她们刷锅舀水的动作也比以前慢了很多。我走进我姨姥姥的西屋,西屋也变小了,破旧了,连窗户,连家具,连柜子上的摆设都一起黯淡了。墙上的照片——岳环山,我姨姥爷,我表舅都还露着年轻的笑容,照片又增加了一副——原来它一直放在我姨姥姥那个屋里衣柜的最底下,我拿瓜子找糖时看到过,它被一块红绸子包着,夹在一本书里,现在,它也挂在了墙上,照片上有三个人:
我姨姥姥岳环山和我表舅,我表舅大概七八岁的模样,坐在他俩中间,开心的笑着,他们三个看上去安静自然美好。我仔细的看着这张照片,怎么看怎么都觉得这不像三代人,而是一家三口,我姨姥姥和岳环山也不像是公公和儿媳妇,倒像是一对恩爱的夫妻带着孩子,享受着韶华正好,那一刻我真希望我的想法能变成现实,飞越到许多年前的那一段时光。如今岁月又静静的走过了许多年,从前的那一切或许留在了我姨姥姥的记忆深处,又或许淹没在她琐碎的生活里吧,我想。
“这回这个我也不同意,我看着那个男的就不像个正经过日子的人,可我说不听啊。”我姨姥姥在外屋地说。我姨姥姥的生日,还像往年一样,这一天的下午,只属于她们姐仨个——我三姥姥也来,但她不是年年都来,就像我的表姐三妮也来,但也不是年年都来,我的印象里,只有我姥姥和我二姥姥一次都没有落下过,而我,尽量的撒泼耍赖的也要跟来,所以除了我和三妮,还真没有谁在这一天来打扰过她们。
“孩子们不反对吗?”
“咋不反对,可是没用啊,这回孩子们都和她翻脸了,孩子们说了,她这次要是走了,就别回来了,从此不认她这个妈。”
“唉,心野了,拦不住了。”
“是啊,拦不住了——我现在也不想拦她了,孩子们都大了,她也四十好几了,我也愿意她稳稳当当的找个好人家,过上好日子,别像上回一样老挨打,也别像前几年似的,老要给我往家领,那样我坚决不能同意。这次,我寻思好好打听打听,多打听错不了,毕竟她岁数在那摆着呢,再折腾不起了,唉,不听劝啊,叫魂似的,急次火燎的又走了,我这次没给她好脸色,也没给她办嫁妆,一块银元都没给她... ”
可是过了三年,我兰妗子又回来了,从此她没有再嫁。我不知道我兰妗子这两次为什么离婚,只知道每次她回来时,我姨姥姥都二话不说的接纳了她,并且还像从前那样对待她,一点都没有改变。时间真快,这一晃我姨姥姥去世都十多年了。
“大姐,我可想我妈了,我老是梦到她。”我兰妗子拉着我妈的手说,她妈,指的是我姨姥姥。“我妈对我可真好,我亲妈都比不了。”
“是啊,我二姨是个好人。”我妈说。
“嗯,我妈给我带大了儿女,又给我带大了孙子孙女,还给我带了几年重孙子,这刚要过上好日子,我妈走了,唉,我那时年轻不懂事,没少惹我妈生气,现在想起来我可后悔了,我妈没享着福,没住上带茅厕的楼房,都怪我...我妈走了以后,家里外头这里里外外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干了,我把前几十年没干的活都干了,贴着钱还不落好,这一天天的,把我折腾的都要散架了,我没有一天是歇着的,也没有一天是属于我自己的,我这才体谅了我妈这辈子的辛苦....以前,我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姐,有我妈在,真好。”
.....
“如果还有来生,我愿意做她的亲闺女,我愿意伺候她...”我兰妗子说着,流下了两行浑浊的老泪。
我看着我兰妗子,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我们都聚在她家,我姥姥和姨姥姥忙着烧火做饭,我兰妗子,我,三妮我们仨坐在屋门口择菜,敞开的院门外不时有三三两两的人走过,其中有一对中年男女手拉着手有说有笑,我兰妗子盯着门外看了好半天,轻声说:
“其实我啥也不图,就是想着将来我老了,屋里能有个说话的,感冒了,能有个端水的,彼此是个伴...”说完羡慕的久久的看着院外,虽然那时候我还小,还不明白那些话里的含义,但我看见我兰妗子向往的神情时,心很是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