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西街往事——我五大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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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五大爷到了七十岁,身体大不如从前了,要说他大的毛病也没啥,可小毛病不断,今天咳嗽明天气短的,我们都说是他烟抽的太厉害,一天三包,抽了几十年。
“我就这点爱好,戒了烟还有什么意思。”我们老佟家的人死犟,没人能劝得了,我五大爷更是。“我宁可抽烟活到七十三,也不愿意戒烟活到八十四。”你瞅瞅,就这样神仙也没办法啊。于是到了七十岁,我五大爷常常来帝都看病抓药。那一年,他索性在帝都西山脚下某医院的康养中心住了下来,康养中心花园一般,亭台水榭花树曲径一应尽有,白日蝉鸣夜晚蛙叫,又远离城市的喧嚣,真是个休养的好地方,若不是偶尔有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走过,真恍若到了桃源世外。
“五大爷,你身体又没什么毛病,为什么要住这里?”我问我五大爷。我心想这里虽然好,到底是医院,到底不如真正的疗养院让人心情舒畅,无所顾忌,而且这里的费用还贵的离奇。
“这里方便啊,有医生有护士随时给调理,心里不那么憋闷。”
“那你不如少抽点烟呢。”
“那不中。”
“一边抽烟一边吃药,那有什么用?”
“还是管点用。”
“住了这么久,你不想家吗?”我问。我知道,我五大爷这一辈子最不愿意的就是离开他的家,离开他熟悉的环境和他的买卖。
“不想了,这儿多好啊,没有家里那些乱事,清净。”
“那你能放下家里的买卖吗?”买卖可是我五大爷这辈子如影随形的最重要伙伴。
“放下了,我现在也没啥大的买卖了,就一个金店了,省心,别的我也不愿干了。”
“真的吗?你下决心了?不再做金钱的奴隶了?我咋还有点不相信呢?”我调侃着我五大爷。我喜欢和我五大爷聊天,他也喜欢和我聊天,周末,我们通常坐在康养中心紫藤架下的长椅上,聊聊过去,说说现在,温和的阳光照下来,很是惬意。小媳妇渐渐和我熟了,便也一起坐下来,她还是那么笔直端正,头还是微微上昂着,笑起来也还是像以前那样矜持。
“小婶,你咋比以前更漂亮了呢?”我又说,我说的是实话,小媳妇一点也不像快五十岁的人,她看起来和十年前嫁给我五大爷时好像没什么区别。
“你五大爷的饭养人。”她瞅瞅我五大爷,温柔的笑着。她的话还是不多,也很少插嘴,多半时候就在一旁静静的坐着,脸上挂着淡淡的自信的微笑。她说的最多的一句就是: “你看,你五大爷就是不听劝,没法!老佟,你快把烟戒了吧,省得一宿一宿的咳嗽。”说完便递过水来,那温柔的模样,怎么也不能使我把小红说的那些话和她联系起来。还有,付美兰真的很有分寸,若是赶上有和她不是很熟悉的亲朋来看我五大爷,或者我五大爷有什么私密的话要说,只稍给她一个眼神,她便很客气很识趣的走开了,听说过后她既不打听也不问,所以怎么看小媳妇都给人知书达理的印象。
“小婶她一直不爱说话?”背地里我也问过我五大爷。
“嗯,她话少。”
“这点你肯定最满意。”我逗五大爷,我五大爷不喜欢话多的人,尤其是话多的女人,无奈我们老佟家不管男人女人话都多,有时候一个人就能演活一部话剧。
“这点她做的没毛病。”
“五大爷,她对你照顾的真挺好。”我说。其实我也不知道小媳妇是好还是不好,我只是有点好奇,又有点想套套我五大爷的感受,人都是有两面性的,她应该也不会例外,我不知道小媳妇在我五大爷眼里和在小芸在立秋眼里又有什么不同,说实话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一点都没有,可我就是这么奇怪,有时候我自己都理解不了自己,和小芸在一起时,我会坚决的维护小芸,我会气愤小媳妇从我五大爷手里拿走了太多——她,虽然和我五大爷是合法夫妻,但在我们眼里,终究是个外人。可和我五大爷在一起时,我又觉得小媳妇也没什么不好,她温和,柔软,有眼力见儿,实在不讨人嫌,我怎么就成了墙头草呢?
“老话说,满堂儿女不如半路夫妻,除了你五娘,她对我最好。”
“是吗?”我的心一下子就化了,我相信我五大爷的话,因为老话又说冷暖自知,是骗不了人的。“那就好,五大爷,听说这几年你带她走了不少地方?”
“是啊,你小婶以前哪儿也没去过,她想出去见识见识,我又有时间了,就领着她逛了些地方。”
“你们都去过哪里了?”
“港澳,新马泰,日韩,都去过了。”
“去的地方还真不少。”
“嗯,现在方便。”
“你觉得哪里最好?”
“我最喜欢海南。”
“所以你又在海南买了房子?”
“嗯。”
“写了我小婶的名字?”
“嗯。”
“你对她真好,都给她三套房子了。”我发自内心的感慨,结婚十年,小媳妇不仅把我五大爷每月的退休金占为己有,还额外的跟我五大爷要着生活费,还拥有了属于她自己名下的三套房子,而且是不声不响不争不抢就得来的,完全没有书里电视上那些狗血的剧情,所以我又不得不赞同小红的话,这个女人会算计,不一般。
“她对我好,我没有理由对人家不好,她喜欢房子,我又能买得起,为啥不能俩好并一好,让两个人都高兴呢?”
“这话说的没毛病,”我学着我五大爷的口吻说,“可是,那我立冬哥,小芸他们愿意吗?”
“你是说给她房子吗?我自己挣的钱,自己能做了主,我这一辈子,除了欠一点儿你五娘的,其他的这些儿女,包括我的兄弟姐妹们,我谁也不欠,我心里踏实。”
“是。”我点着头,这个我知道。我妈常说:
“你四娘和他那几个孩子,逢年过节就往你五大爷家门口一站,吃的喝的全是你五娘给做,临走你五娘还得给拿着钱,要不,谁管啊?”远走外乡的我四大爷不到四十就过了世,留下四个未成年的孩子和我四娘又回到了川州,在此后很长的年月里,我四娘四处打工,她的孩子们便时常寄托在我五大爷家,少说三日五日,多则七天八天,在那个缺衣少粮的年代,是我五大爷和我五娘用宽广的胸怀温暖了他们。还有,自从我大大爷休了我前大娘后,他的两个年少的儿子便也寄养在我奶奶家,这一寄养便是十年,谁都知道,寄养在我奶奶家就等于寄养在我五大爷家,可想而知我五大爷五娘又付出了多少心血。
“五大爷,那个卖水果的没了以后,是你把他父母养老送终的吗?”秋日的午后,我和我五大爷坐在帝都西山康养中心的紫藤廊下,聊着现在,说着从前。多少年过去了,我还是头一次问起我五大爷那段往事。
“那没有。”我五大爷摇摇头:“咱实话实说,法院判了以后,咱们该付出的一样都没差,只多不少,谁让你大哥失手捅了人家呢,虽说那人原本病的就不轻。但咱将心比心多做点没毛病,一直到他的儿女长大成人,我和你五娘年节的都会给他们送点东西送点钱,能帮的忙也尽量帮,后来,他的家境也不错,他的父母我就没养,我觉着这件事上我做的也没毛病。”
“哦,是,没毛病,五大爷,那个推我大哥的人,一直没找到?”
“上哪找去?那时候晚上那么黑那么乱,又没个监控没个录像五的。”
“那,你真赔了他们五万?”
“那没有!最后连利息赔了他们不到四万——咱们不还蹲大狱了吗!可是那年头的四万,拼了我半条命啊。”
“你给完他们钱,他们又来家里闹过吗?”我想着当年我五大爷和我五娘因为我立冬哥的事,一年中生出了许多白发,我不知道我五大爷和我五娘是怎样一年年一趟趟拿着钱拎着点心去卖水果的家里赔罪的,反正我工作前又回了趟老家,那一次正赶上八月十五,我去看我五大爷五娘,那时候他们都还住在九州旅社里,九州旅社的大门是由六扇大玻璃组成的,透过玻璃门能看到一个不大的厅,长方型,老远我就看见厅里摆着一个硕大的花圈,惨白的纸花映亮了门厅,也映亮了三个披麻戴孝的人,那三个人坐在蒲团上,一张小桌放在他们面前,他们正慢条斯理的吃着,全然不顾来来往往惊异的目光。我不敢进去,小芸死活拽着我进了门,我用眼角的余光看见了小桌上有鱼有肉有饺子,看见了一老一中一少,看见了他们眼里已没有了泪水也没有悲伤,假使脱去身上的孝服,他们平静的好像在自家的炕台上晒着太阳,又好像在享用着难得的幽静时光。旅社里出来进去的旅客和我一样,惊诧不安的看着他们,看着那个硕大的花圈。
“看看,看看,又来了,钱早都给完了,又想起来要利息,真不要脸。”
“那怎么办?”我心里恐慌得不行。
“唉,没办法,好好伺候着呗。”
“他们还要多少利息啊?”
“三千,真是狮子大开口啊,这些年一分钱没少给他们,逢年过节的也没少拎东西去,还好意思要利息。”小芸一脸无奈的说。
“哦,那他们吃完饭就走吗?”
“不的,且待呢,有时候待一晌午,有时候耗一天,也有时候住一宿,说不准。”
“他们不闹了?”
“这几次倒是不闹了,以前哪次来了不是哭得昏天暗地的,哭的旅社好几天没人敢住——咱是欠他的,可钱也给完了,牢也做完了,利息也给了一半了,还闹?连看热闹的都不爱来看了。”小芸越说越气愤。
“唉。”我长长的叹了口气,无比压抑。虽然我是第一次在我五大爷家里遇上他们,可是他们次次在我五大爷门外哭喊的场景都听的我都如临其境。更有一次我和小芸走在街上,迎面过来一个年老的女人,突然就恶狠狠的朝着小芸身上吐了一口吐沫,吓得我差点跌倒在地。
“是那家,”小芸擦了吐沫,颤声说:“就这样,回回碰见就这样,上辈子一准欠他家的。”我惊慌失措的看着那个年老的女人理直气壮的走开,看着小芸握紧的拳头和涨红的双眼,心砰砰跳了好一阵。每每想起这些,我都庆幸那时的小芸还没有那么严重的洁癖,要不然她非得跳了白石水库不可。
“来过好几回,但没有再闹。”我五大爷平和的说。我不知道这件事上我是该佩服我五大爷,还是该指责他,作为父亲他是使了私心,偷了梁换了柱,欺骗了法律,但我立冬哥和立秋也受到了法律的制裁,换位思考,如果别的父母遇到这样的事就一定会比我五大爷更诚实更无私吗?我不确定。我确定的是, 余下的那些年我五大爷没有一丝推脱,没有一句抱怨,也没有用他精通的法律去辩驳,而是当那家人有求于他时,他总是尽心尽力的去帮助。我想一个人伪装一年两年三年容易,但伪装十几年肯定就是真心,我相信我五大爷是真心的。
“他们每次来我五娘都是好吃好喝的给做着吗?”
“嗯,你五娘是个好人,她这一辈子不容易。”
太阳静静的静静的往西走着,微风一丝丝一丝丝的吹来,带着花香捎着草香,拂过,紫藤花一串串一簇簇垂下来,煞是好看,岁月流金,时光正好,日子应该就是这般温暖柔软。
“我这辈子很幸运,遇上了两个好女人。”我五大爷看着不远处又说。
我扭过头去,不远处的小媳妇付美兰正在晾衣服,天很蓝,云很淡,起伏的山峦层林尽染,我忽然发觉走过的从前现在想来都是那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