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忠骨无处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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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闻言,不由心下一沉。
明砚舟顿了半晌,才道:“那箭射出去便如枯枝一般委地,伤不了敌军分毫,突厥军队挺进至城楼之下!”
“可怜我大胤将士,挽弓无用。但他们并未退缩,既弓箭不能杀敌,我们便靠着手中的剑杀尽每一个意欲登城的贼,以身躯挡在百姓之前,竟也令他们止步不前!”
他眼前是那兵荒马乱的夜晚:“我们战了整整一夜,那完颜宗见久战不下便生了退意。我于城楼之上看着他鸣金。”
容昭紧紧望着他。
“一夜鏖战,兵马疲惫不堪。我与老师互相搀扶着走下了城楼。可还未等我松口气,便听见身后破风之声传来。我瞧着那箭簇朝老师而去,只抬起剑奋力一挡,那箭簇触及剑刃,顿时委地碎成两截。”
他倏然间无奈了眉眼,轻声道:“可我来不及去挡那支冲我而来的箭了。”
容昭的手紧紧攥起,那绝望的情景便似在她眼前一般。
“我看着血溅在老师的脸上,可我已抬不起手替他擦拭。身后那刘敏端坐于马上,正缓缓放下手中的弓,面上是明晃晃的笑意。”
容昭在不知不觉间,泪已湿了满脸。
他眉心紧紧拧着,身形僵硬,许久之后才轻声道:“可怜我的老师,一日之内丧妻丧女,又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学生死在眼前……”
明砚舟喉结轻滚,眼眶红透:“他要如何面对啊?”
明骁舟此刻心下酸涩不已:“不逾,此事错不在你,要怪便怪那完颜宗,卑鄙无耻,竟携敌军将领的妻女于阵前相要挟!”
屋内众人俱沉默下来。
“若有朝一日我能披战甲再上战场,必要为惨死在突厥人手中的大胤百姓,讨个公道!”明砚舟闭了闭眼,那多年前的鲜血仍鲜艳在他眼前。
“不是的。”斜地里突然多了声呢喃。
容昭恍惚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是这样的。”
她抬起雾蒙蒙地眼,不可置信地朝身侧望去!
明砚舟听不见那道亡魂的呢喃,只看见容昭面上的惊异!
星云与知远几乎是她话音方落的那一瞬间便抬眼,只见那道亡魂苍白着脸,身形摇摇欲坠。
她看向容昭:“容小娘子,你曾问过我姓名的,如今,你可还想知晓?”
容昭心中震颤,可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这道藏于明砚舟躯体之中数年,又一心求死的亡魂的身份,昭然若揭。
她哑了嗓子,袖中的手指纠在一起,半晌后,才轻声道:“你,便是祝氏?”
明砚舟倏然抬眼望向那空荡荡的位置。
那道亡魂挣扎着站起身,先向众人福了一礼,随后轻声道:“小娘子聪慧,我正是叶宣之妻,祝蓁蓁。”
明砚舟与明骁舟虽不知祝氏到底说了什么,可听见容昭的话,此刻也已猜到几分。
星云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
知远则敛下了眉眼,神情凝重。
明砚舟站起身,面上的惊异不似作伪,他哑声道:“容昭,你说她是谁?”
祝蓁蓁看向他,笑道:“不逾长高了。”
容昭低声复述了她的话,明砚舟几乎是瞬间便落下泪来。
祝蓁蓁复又坐下,她看着身侧的容昭,低声道:“我如今亡魂一道,他们恐怕无法得见,是以接下来的话还请小娘子替我转述。”
“好。”容昭颔首。
祝蓁蓁闻言,透过屏风望向门外:“坊间传言,我是被突厥探子掳去的青州,此言不实。”
容昭闻言,袖中的指尖顿时僵硬。
那道亡魂陷在从前的记忆里:“我的夫君叶宣是靖嘉二十年的冬日,率领大军去的青州。我送他到汴京城门处,看着他端坐在高头大马上,百姓都在祝愿他凯旋归来。漫天大雪,送他出城关,这是我与他的最后一面。”
祝蓁蓁言及此处,朝容昭笑起来:“他是我心中的英雄。”
“我知道,他也是大胤百姓心中的英雄。”容昭缓缓开口。
祝蓁蓁面上带着笑:“我与他育有一子一女,儿子年长些,名唤叶期,女儿年幼些,名唤叶朝,与你的昭字不同,那是朝阳的朝。”
容昭看着她平静的面庞,心中酸涩不已。
“期儿争气,考中秀才后经擢选,进入国子监念书,他学问极好,叶宣常在考校他功课后十分开怀,言我叶家或要出一位状元郎。而朝朝则天真顽皮,她年纪小,叶宣又偏疼于她,直将她养成一副不谙世事的性子,”
她想到了自己的儿女,眼神都柔和了些,面上的青黑散去:“那一日,是元宵灯会,朝朝央着我与她一道出门逛灯会,之后再去汴京城运河之畔放莲花灯,为叶宣与青州战场上的将士们祈福。”
说到此处,她闭了闭眼,眉心皱起,声音似泣血一般:“可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众人闻言,心都揪起。
听着她微哑的声音,容昭似乎便已能预见之后的痛苦。
“我与朝朝带着几名护卫便出了门,她很高兴,时常撩起车帘一观外面的热闹。那日有花灯游街,百姓比肩接踵,行至喧闹处,马车再也走不动分毫。”
祝蓁蓁声音颤抖起来,她眼前便是那一日的兵荒马乱:“我便带着朝朝下了马车,一路步行。街上热闹得很,可百姓太过密集,我们便与护卫走散了。”
明砚舟听着容昭的复述,眼前不由想起那个只见过几面的小姑娘,七八岁的年纪,天真烂漫,面上常挂着笑。
他用力地握紧身下的椅子,以对抗心中的颤抖。
“本是普天同庆的日子,可汴京城中却来了伙贼人。他们持刀,将我身前的百姓尽数砍杀,那日血流了一地。百姓四散去逃命,那刀锋迎面而来,我避之不及,只能将朝朝牢牢护在怀中。”她突然遍体生寒:“可我没想到,他们本就是冲我们而来。”
容昭复述到此时,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祝蓁蓁继续道:“可那贼人将我们抓住之后,并未杀我们,只缚住我们的手脚,将我们塞入了马车。”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那里本应该是血肉模糊的一片,可此时却白皙如旧。
“我听见那领头之人说要将我们送去青州,如何能不知晓他们的用意。”她哑声道:“我死了也就罢了,但我不能成为叶宣的牵绊!”
容昭心头一跳,脑海中倏然闪过什么,可她却什么都未曾抓住。
明砚舟曲起手指,紧紧抵在膝盖之上。
祝蓁蓁抬起眼,望向外头:“一路上,我们想了许多方法逃跑,均未果,被发现后只换来了更为严密的看管。”
“而朝朝虽害怕,却从不曾哭闹,只懂事地陪在我身旁。”她低声道:“做人母亲的,如何能看着她死?”
祝蓁蓁眼中泛起泪光:“我等了许久,机会终于来了。那日行至北方的一座小城,那里盛产尖团,那些贼人似从未曾见过,我便假意为他们解释吃法,诓骗他们与酒同食。”
她笑起来,眉眼中竟还瞧得见些顽皮:“尖团与酒同食,极易引起腹泻,我诓骗他们吃了许多,果然未过多久,他们便已站不起身。”
祝蓁蓁看着外面的天光,长叹了一口气:“我与朝朝趁机逃了出去,可我们身无分文,又无路印文书,便是衙门在何处都不知道。”
她心中苦涩:“我本以为能获救的,可后来发生之事,令我对大胤失望透顶!”
她抬起眼:“我见到了那处的父母官,还未来得及高兴,便在他身后看见了那领头之人。”
明砚舟听着容昭的复述,指尖一颤,他猝然抬眼,神情凝重。
容昭心下剧颤,她眼前模糊成一片,几乎要看不清自己的指尖。
祝蓁蓁抬手拭干泪:“我原本也是如此恨着那杀我大胤百姓、夺我大胤疆土的突厥人,恨他们无所不用其极,卑鄙无耻!”
她面容苍白,言语之中恨意极浓,可转瞬便又笑起来,面色苍凉:“可我如何知道,那缚着我去青州的人,并不是突厥人!”
容昭只觉得耳畔嗡嗡作响,她如此复述着,而众人闻言,俱是不可置信地抬起眼。
“那些人并非突厥探子,而是大胤之人!”祝蓁蓁目眦欲裂:“我如何想到,要杀叶宣的,竟是他拼命护着的人啊!”
屋中仅余下炭火燃烧的声响,那凌厉的声音似在耳边回响。
“他们将我藏在马车之中,似乎知道我绝无活路,是以谈话并不避开我。”祝蓁蓁低声道:“我有一日听见那领头之人,自称‘咱家’!”
容昭闻言,满眼惊诧!
竟又是宦官!
明砚舟身中之箭、元宵灯会上掳人之举,俱是出自于宦官之手!
那叶宣一案,宦官究竟参与了多少?
想起什么,祝蓁蓁道:“幸而我将朝朝藏了起来,那些贼人抓到了我,便不再找寻她。”
“那撞死在完颜宗刀下的,那个小姑娘是何人?”容昭掩下心中的颤抖。
祝蓁蓁怔怔地落下泪来:“是他们路上诱骗的一个乞儿,若我知道他们如此丧心病狂,定会在那小城里了结自己!我对生的一分奢望,终是害了一个无辜的孩子!”
屋内落针可闻,许久之后,明砚舟才沉沉叹出一口气,他又起身朝祝氏一礼,哑声道:“师母,此事不能怪你。”
“怎能不怪我?我因着一分私心,害了这个无辜的孩子,这如何能不怪我!”
知远听到此处,长叹了一口气:“良善之人,总是怪罪自己多些。”
星云闻言颔首:“正是如此。”
祝蓁蓁看着明砚舟,眼眶红透:“我本不欲将旧事告知,可一思及你彼时不过十五岁,受叶宣煽动,毅然随他去了战场,以己之身,抵挡住突厥的千军万马。十年生死倏然而逝,你们的名字并未被载入史册,竟还背负着骂名!”
那道亡魂恨声道:“这世道,为何要使忠骨无处葬,赤胆忠心碾落成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