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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有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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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风徐徐吹来,檐下灯笼摇晃。

那红色的流苏不识愁滋味,不住地晃荡在容昭头顶之上。

明砚舟见状,将她拉近些,想起她方才所言,又道:“上天未曾薄待于我。”

容昭抬眼望向他,只听得他继续道:“想来我年少时,也曾为国为民抛头颅、洒热血,也曾恣意洒脱,提宝剑、降烈马,这十年虽孤独多些,但自从遇见丁川开始,我便一直是温暖的。是非功过自有后世评说,我无甚不平之心。”

“可你当年,若是未被那一箭射中,这人生该是另一幅光景。”

“一定会比如今好吗?”明砚舟含笑看着她。

“为何不会?”容昭执着地看着他。

“你瞧我兄长,藏拙数年,只做个闲散王爷,半点弄权之心都不敢起。将我藏在此处经年累月,防备着所有人的窥伺,这样的人生,就一定好吗?”

“可你如今……”

“可我如今有挚友、有兄长……”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随后撇过头:“又识得你如此不凡的小娘子,我私以为比困守在躯体中,好上数倍!”

星云大师瞧着两人你来我往,心中顿时如同明镜一般。

“容昭,生死有命,莫要替旁人背负苦痛。”他轻声道:“你这样的姑娘,就该是自由的,不该被一切束缚!”

容昭心中一痛,她微红了眼眶:“可我想救你。”

“你已经救了我。”他笑起来,重复着她曾经说过的那句话:“你救了我对人世的看法。”

眼前那女子猛然低下头,有晶莹从脸颊上滑过。

明砚舟喉结轻滚,袖中手僵硬着,到底没有替她拭去这滴泪。

星云大师在一旁站了许久,此刻才出声道:“你们为何神情如此凝重,言语之间似在告别一般,是贫僧说得不够清楚吗?他尚有得救。”

容昭闻言,抬手拭了泪,她颔首:“大师说得对,如今我们可有什么能做之事?”

明砚舟凝了她一眼,心头微松。

“无甚,唯有等!”

二人沉默下来。

而汴京城郊,一辆马车徐徐前行。

风吹起一角车帘,有光洒进来。

可里头坐着的郎君,却并未察觉,只因他双眼绑缚着厚厚的纱布。

车夫又低声叹了口气。

岑青不由低笑:“您为何叹气?”

“小郎君,您果真不怨愤吗?”

“怨愤有何用?”岑青摇头道:“事既已发生,又何苦怨天尤人?”

“可您这眼睛……”

“眼虽盲,可心未瞎,听觉仍在,口能言,学问仍是可以做的。”

“可您再无为官的可能了……”

“不必为官,我可去私塾中为孩童授课,报国非是为官这一条道!”

那车夫闻言,心下更为酸涩。

他未再开口,如此又行了一程,身后有马蹄声由远及近。

车夫往后张望了一眼,见有四五匹骏马飞奔而来,立即驭着马朝旁让了让。

岑青抬手握着窗辕。

马蹄声渐近。

车夫静待他们路过,却没想到那高头大马驭停在身旁。

为首的那位郎君气宇轩昂,此刻一双眼静静地凝着他:“车内可是岑青小郎君?”

岑青一愣,他抬手挽起车帘,探出身去:“是我,敢问阁下是……”

身后有随从正欲答话,却见为首之人抬起手。

他抿紧了嘴,不再吭声。

“我受人之托,来送一送你。”

岑青眉心皱起:“不知可否透露此人姓名?”

“他说不必。”

“为何?”

“只因他心中有愧,羞于见人。”

岑青闻言,只微微颔首,可心中的疑惑却没少半分。

马车行得慢,那骏马也慢悠悠地踱着步。

“不知小郎君要往何处去?”

“回我的家乡去。”

“如此。”那人轻声道:“回乡去也好。”

“嗯,就是苦了我那年迈的母亲,照料完我的父亲,还须照料我。她这一辈子,全毁在我们爷俩手里了。”岑青似玩笑,似喟叹。

那人握着缰绳的手顿时一紧。

他喉间轻滚,微哑了嗓子:“若再来一次,你可还会与顾芝林等人,共写檄文?”

“为何不会?”岑青笑道:“我虽盲了一双眼,可到底做成了一件好事,想来天下读书人,也会因为我等高呼而正己之身。为官之人若因此而有一分触动,那也是极好的。”

他话音落下,如同一块大石头压得那人喘不过气。

他算计的,便是如此赤诚之人…

“你怎的不说话,可是我有何处说错了?”岑青轻声道。

“无,只是小郎君方才所言,振聋发聩。”

“过奖了,我只是说了我心中想说之言。际遇不同,想来命运如此安排,定有他的道理。”

“你们这一声高呼,是读书人的风骨与气魄,吾等自愧不如。”

岑青闻言笑起来:“这位郎君,你已送了我许久,可返程了。替我谢谢他,得诸位相送,我十分高兴。”

那人缓缓勒紧马:“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本就是如此。”

“那人遣我备了份文书,一路上的驿馆皆可供你休憩。”

“这可如何使得?”

“使得的。”他双手递过去。

“可冒昧问下,他为何心中有愧?”

那人一愣,抬眼看天光乍泄,轻声道:“他曾也是如尔等一般,赤诚之人。可千帆过尽,他遗忘了青云志,弯曲了脊梁,成为一个令自己都感到陌生之人。”

岑青并未听懂,他也不再追问,只道:“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吧。”

那人喉间一紧:“有苦衷便可原谅吗?”

“无人可替他自己原谅他。”岑青低声道:“但若他有对不住我之处,请你转告于他,我岑青并不记恨他!”

手中缰绳牢牢握紧,他又抬手将文书递过去:“我一定带到。这是他的一点心意,万勿推辞!”

岑青沉默许久,终于抬手接过:“多谢。”

随后马车缓缓向前驶去,骏马顿在原地许久未动。

直到身后的随从低声唤道:“掌印大人,可回宫了,再晚城门或会落锁。”

古齐月望着那再也看不见的马车,终于回神:“回去吧。”

骏马顺着原路返回。

岑青坐在马车中,不断回想着那人的话,最终摇了摇头:“可真是个奇怪的人。”

他将文书置于案上,却不防触到露出来的一角。

岑青拧眉,抬手将藏于文书中的数张纸抽出。

这触感,为何像银票?

……

日子如此过去五六日,容昭一日比一日焦急。

算算脚程,陵游已到达齐云山了。

想来再有五六日便会返回。

可府医的面容也一日比一日凝重,明砚舟此时又瘦了许多。

面色更灰败了些。

每日用参汤吊着,可这躯体似乎一点起色也无。

星云大师神情也并不轻松。

唯独那道残魂依旧平静。

容昭急需有些事可以分散心神。

衣袍虽已置办好,但总归不是自己亲手做的,稍有敷衍之意。

她拿着根绣花针坐在廊庑之下,在那袖口处绣着花。

簸箩里放着与衣料颜色相同的丝线。

明砚舟负手站在一旁,看着她穿针引线,眉眼平和。

“容昭,你可有什么不会的?”他笑道。

“有啊。”女子闻言,头也没抬:“我读不懂兵书。”

“兵书艰涩,本就难读。”

“你当初看兵书之时,也是如此吗?”

“嗯。”明砚舟颔首。

“休要骗我,你明明没有记忆,又怎么会记得自己当初是何样子?”

那郎君一愣,眼睁睁地看着谎言被戳破,他低头笑起来。

“这颜色甚好。”明砚舟转移了话题。

“极为衬你。”容昭弯起唇角:“你皮肤白,适合穿这样的颜色。”

两人说着闲话,不一会儿却见风声大作。

手中的布料都被刮起,簸箩也被掀翻在地。

“怎的突然起风了?”容昭慌忙收好东西,抬眼便看见原本晴朗的天空此刻已布满乌云。

“或有大雨。”明砚舟眼中倒映着欲来的风雨:“进屋去吧,莫被雨水打湿了衣衫。”

“若有大雨,那陵游他们,是不是会被困在那里?”

“他们是我兄长手下最精锐的兵,若非不得已,不会如此的,放心吧。”

容昭的心并未因他之言而轻松些许。

她神情凝重。

风声未歇,未过多久,那大雨倾盆而下,久不见停。

容昭在屋内燃着烛,看着外头树影幢幢。

夜色渐深,可她却毫无睡意。

雨水打在瓦上,声音清脆。

明砚舟站在廊庑之下,衣摆上未曾溅到一滴雨水。

屋里的女子似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他本担心她害怕,可站在此处又不出声。

檐下灯笼被雨打湿,烛火消弥。

他眼前一片黑暗。

容昭拥被坐起来,她轻声唤道:“明砚舟?”

那人似以为自己在做梦,许久之后才轻声应道:“我在。”

听闻他的声音从屋外传来,她掀被起身。

明砚舟听着身后的动静,不由侧过身。

看着那女子执着烛台靠近屋门,他温声道:“莫出来。”

容昭停在门槛之内,烛火映亮她的眉眼:“我睡不着。”

有昏黄的光透出来。

“为何?”

“不知。”她摇头。

“可是在为陵游他们担心?”

他话音刚落,便听见有人大声喊道:“快去禀告王爷,清河郡城外的山上塌方了,官道已堵!”

声音夹带着风雨传来,容昭手中的烛台委地,烛火瞬间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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