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神鬼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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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仅是猜测。”明砚舟微微垂下眼睫,身形在秋日的风里显得分外萧索。
容昭沉吟片刻:“我听父亲说过,国子监的学生,都是朝中三品以上官员或世家的嫡子,且须通过种种选拔,择优录取,一般人无法入内读书学习。”
明砚舟颔首:“除此之外,还有通过选拔的秀才,这批学生称之为监生,另外还有捐监,便是家中富裕的子弟缴纳一定数额的钱财,也可入内学习。”
谁会如此大费周章地在幕后操纵这群学子,让他们写如此尖锐的檄文来声讨皇帝呢?
容昭拧眉思索半晌,仍然毫无头绪。
她抬眼,望向那刚张贴不久的处决书,眼里尽是同情之色:“这世道,竟连说真话也不行了吗?”
那三问,可句句都是百姓的心声!
明砚舟沉默半晌后,缓缓开口:“你以为尹之正之行径,可称得上是丧尽天良?”
“自然!他的统治下,律法便是富人的律法,是钱财的律法,穷人高呼痛骂,也换不来一个公道,怎么不算丧尽天良?”
明砚舟看着她因薄怒而微红的面颊,低声道:“那如今,你便在这汴京看看吧。”
“看什么?”容昭抬头望向他,神情不解。
“看看这大胤权利中心的旋涡裹挟了多少人,看看学子们欲以性命唤起的王朝究竟有没有自尊!”他扯起一抹轻笑,眼里是深深的讽刺:“插羽毛大员,神鬼藏人间,这汴京比之金陵,怕是更为黑暗。”
容昭被他的一番话所震颤,她抿紧唇,不发一言。
明砚舟察觉她神色不好,走近些,声音温润,早没了刚刚那种尖锐:“可是有何处不舒服?”
那女子恍然抬头,看向他的眼里:“明砚舟,我之前有一事瞒了你。”
“何事?”
“在金陵之时,我意外听到两名书生聊起这桩学子案,除了三问陛下之外,他们还提及了一个人。”
“谁?”
“你。”容昭拧着眉:“若我没有听错的话,这群书生在檄文之下,要求陛下处斩的那个人,便是你!”
明砚舟神情一滞,他倏尔侧过脸,望着容昭:“这便是你要先来汴京的理由。”
非是问句。
“是。”那女子深吸了一口气:“我相信自己并没有听错,你此刻应在汴京城中,且……”
“且我曾经与叶宣案、学子案都有牵扯。”明砚舟自然明白她要说什么,他语气平缓,似乎在说着他人的故事。
“若有机会,我定会向百姓打听你的身份。”她微微笑起来。
明砚舟一愣,手在身后握紧,他低声道:“你听说了我这么多,竟还想帮我?”
那女子神情疑惑:“这与我帮你有何关系?”
他顿了顿,瞥过眼:“……你不怕我是他们口中那罪大恶极之人吗?”
容昭看着他挺秀的侧脸,片刻后“扑哧”一声笑出来,直笑得眼底都湿润。
明砚舟被她笑得有些莫名,他拧着眉看着她,并不说话。
“明砚舟,”容昭以袖掩着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狡黠的眼睛:“他们并不了解你,但我与你同行数日,自然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明砚舟闻言,胸腔内泛起一丝丝的酸涩,他认真地看着她。
“你如今虽只是一道魂魄,但却时刻谨守原则,从不逾矩。这样的人,又能坏到哪里去?”
男子闻言,泛起一笑,神情愉悦:“这样么?”
“我不相信这个世道,不相信世人口中的你便是真正的你,我只相信我亲眼看到的一切。”她抬起头,笑意盈盈:“便是被世人口诛笔伐又如何?真相必不会被掩盖。”
明砚舟不知如何形容心中的震动,他看着容昭许久,直到自己深觉不妥才移开眼。
他笑起来,愉悦非常。
处决书下得突然,此刻朝野之上已然震荡。
定国侯与镇西侯在养心殿前已跪了许久,两人都已至耳顺之年,却毫无体面地被来往之人评头论足。
无他,只是因为两人的嫡孙,便在此次处斩的八名学子之中!
大胤王朝到如今,已经历了六位君王,定国侯与镇西侯的官爵从开国受封开始,一路承袭下来。
子孙靠着前人的功德袭爵,自己却无半点功绩加身,年轻的勋贵世家如柳家,崛起迅速,是以早起的世家大族,不少都已远离了权力中心。
这两个侯府,多年前便已有落败之势。
此次子孙中好不容易出了两棵好苗子,又栽在了“学子案”上,即便不说舐犊情深,仅从多年的期盼上来看,这两位侯爷如何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定国侯郑林身体一向病弱,此刻顶着大太阳,脸色苍白。
镇西侯顾琼山稍好一些,两人望着那扇紧闭的殿门,心下苍凉一片。
殿内,荣成帝正批着奏折,朱砂在其上落下批注,身后的宫女给他打着扇。
虽至秋天,但天气仍然炎热。
殿内落针可闻。
“如何,走了吗?”荣成帝没有抬头。
陈让躬身回道:“回陛下,两位侯爷仍跪在殿外,尚未离去。”
荣成帝笔下微顿,心再不得静。
又批了两本奏折后,他猛地摔了笔。
殿中宫女太监顿时伏地,大气都不敢出!
只听得他大声喝道:“还有脸来朕跟前求情!倒是要问问这两位侯爷是如何教的子孙,竟敢写出如此大逆不道的文章?朕没治他们一个连坐,便已是留了脸面了!”
“陛下息怒,切莫气坏了身子!”陈让出言劝道。
荣成帝尤不解气,他抬手便砸了一盏白瓷盏。
殿中伺候的人脑袋垂得更低。
唯有陈让,膝行数步拜倒在他跟前:“陛下,求您切勿大动肝火,您是大胤的天啊陛下!”
“朕是大胤的天,那他们便是要反了天了!”荣成帝站起身,焦躁地来回踱步:“他们写檄文声讨朕、诘问朕,丝毫不顾朕与大胤的颜面,如今朕只是杀几个闹事的学生,竟然值得一个两个的跪在外头,倒显得朕格外苛刻了!”
“陛下息怒!”雷霆之下,向来巧舌如簧的陈让,也只敢重复这句话。
“来,你说说,朕错了吗?”
“自然不是陛下的错,学子闹事一案牵扯之者众,陛下只处置几名祸首,已是宽容之至!”
荣成帝面色微微好看了些,他抬手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闭了闭眼:“如此粗浅的道理,便是你都能明白,他们为何就要如此迫朕?”
……
殿中的声音清晰地传出去,两位侯爷颓然跪倒,似乎一刹那便苍老了不少。
他们此刻已明白,这案子,怕是再无挽回的余地了。
但皇帝未叫起身,两人便也不敢起身,直跪了两个时辰有余,陈让才从殿内出来。
他脸上虽带着笑,但语气却不甚客气:“两位侯爷,陛下此刻正忙着批阅奏折,无暇见你们,有什么事可晚些再说。”
郑林恍然抬头,看清站在自己面前的便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荣成帝跟前的红人,顿时如攥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陈大人,劳烦您替我嫡孙美言几句,他是教人骗了,绝不是有意为之啊!”
顾琼山只听着,不发一言。
陈让微微一笑:“侯爷,小的只是侍侯笔墨的小太监,人微言轻,如何能动摇陛下的决定,你们还是先回去吧。”
他说完,看也不看两人,转身欲行。
身后却有个力道攥住了他的袍角。
陈让微微侧头,只见郑林神色哀戚:“大人,我定国侯府人丁调落,仅此一名子孙,若是…若是他死了,那我侯府便绝后了啊!”
“这话是怎么说的?”陈让笑起来:“郑秀写如此大逆不道的檄文,难道是陛下逼他的不成?怎么如今被治了罪了,侯爷反而想起府中人丁调落了?早干嘛去了,儿孙养而不教,任由他们在外大放厥词吗?”
郑林握着他袍角的手顿时僵硬。
陈让俯身,一把拂开他,又低声讽笑道:“且侯爷当年不是还当众辱我,言我便是爬的再高有如何?说到底也只是一个残缺不全之人,”他转过身:“便是连给你提鞋,也是不配的。”
郑林几乎浑身发抖。
“怎么,侯爷贵人多忘事,已忘了曾说过的话了?”
顾琼山抬起眼,神情冷淡:“陈公公真是将一朝得势的小人嘴脸诠释得透彻。”
“及不上侯爷半分。”他神情倨傲:“不过,须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说完,陈让不再理睬二人,转过身便入了养心殿中。
那扇宏伟的门在两人眼前合拢。
顾琼山缓了片刻,以手撑地,艰难地站起身,随后朝着郑林道:“侯爷,走吧。”
“我的孙儿……”郑林低声哭泣。
“晚了。”顾琼山矮身攥住对方的手,将之从地上扯起来,稳住他颤抖的身躯,长叹一声:“教子须严,如今便是说一切都晚了……”
两道身影互相搀扶着,缓缓朝宫外走去。
虞兰川此刻正在自己的府邸中。
府邸不大,是朝廷按制赏给三品官员的两进院子。
但他年少失怙,家中仅有母亲为他操持,又凡事亲力亲为,仅有几名小厮使唤,是以这座小院,也足够生活了。
秦景云立在他身侧,见他沉默,开口道:“大人还在想学子案?”
“嗯。”虞兰川缓缓点头:“那日在殿中,陛下分明愿意接受我的提议,不仅不罚,反而要奖赏他们,以稳人心。”
“中间,似乎发生了一些事。”秦景云听他如此说,顿时拧紧了眉。
虞兰川也是如此作想:“向突厥缴纳岁贡一事早已传开,百姓恐慌,朝局不稳。此刻杀这些学生,只会让百姓愈加对大胤失望,并不利于稳定。”
大胤不战而屈,百姓已颇有微词,此刻朝廷不想着收复山河,却刀刃向内,先杀敢于直谏之人,又怎会不令人失望?
“那依您之见,会是谁在从中做梗?”
虞兰川敛了眉,摇头道:“我也不知,柳青河倒是提过杀一儆百,但他深谙平衡之术,便是要以此事作文章,想来也不会轻易开罪两大侯府。”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老牌世家虽渐渐式微,但其中关系盘根错节,稍有不慎便会影响大局。
柳青河不是如此冒进之人。
可若不是他,又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