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9 灭门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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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望笔尖停于一点,笺纸上洇开一团墨水。
适才他听小桃的转述,心中就已经郁郁累累,此时正好找到宣泄口:
“武陵县令乔裕,出身平饶郡土豪劣绅之家,祖上并无功名傍身,惟有大块田地在手,供他花钱买官,借此鱼肉百姓,甚至于干出这样伤化虐民之事——”
“我若要让你们隐忍,愧于平日所学的修齐治平之道。”
“但是,你们能否保全自身?即便可以全身而退,乔裕察觉不对,定会追查,你们又将如何应付?纵使一切无虞,今后还会有多少民妇被虏掠去?就算你们一概救出,大呈还有多少个县、多少个郡、多少个州有着乔裕这样的贼官?”
说到最后,他心绪激昂,其实已经没有在回答元岚的问题。
“但凡卖官鬻爵之风仍旧盛行,这种残民害理之事就永无禁绝之日!”
说罢,他急声喘气不止,间或咳嗽几下,鼻尖甚至冒出涔涔冷汗。
其实,买官之事不过是这大呈王朝颓靡之相的冰山一角罢了,只是因为与百姓关系尤甚,所以最为他所深恶痛绝。
更何况——
“崇宁先生,恕我无礼。”
“先生明明考得了功名,当年何不走马赴任?”
“永平十一年考中举人,官拜连州绥山郡祁县县丞,同年,京州下旨平饶元氏满门抄斩。”
“这同年发生的两桩事情,是否有所关联?”
元望元崇宁的乡试捷报,是她在寝房里的书架上翻到的。
元氏的灭门之祸,是她在平饶地方志上读到的。
两者皆发生在四年前,永平十一年。
再结合刚才元望一反常态的愤懑,她更加确信了自己心中的猜想。
“元府上下四十三口人,皆因我元望而死。”
桌上矮灯的烛芯摇晃,映着他的脸,忽明忽暗。
“元某虽无匡时济世之才,但原以为自己尚能在这乱世中守护一方水土。”
“可与当年的到官诏书一同到武陵的,还有一千万钱的欠据。”
“彼时我方才知道,不仅买官需要出钱,即便是自己考得了官名,要想到任,也得出钱,甚至不想为官之人,都会被朝廷平白无故委以官位,借机索取钱财!”
“平饶元氏虽然没落,但花光家底,也能交出这‘到官费’,可是……”
“传令之人明里暗里地敲打——即便是到任之后,郡里会来收钱,州里会来收钱,皇都更是会来收钱,县丞这种地方小官,惟有盘剥百姓,才能保住位置。”
他说到此处,言语间已全是无力的嗤笑。
“当时年少气盛,只觉前路晦暗——身为百姓所谓‘父母官’,却只能饮其血噬其肉,天下绝无这样的道理!”
“于是,我便决心辞官,然而京州不许,我又称元府交不齐‘到官费’,朝廷竟许我到任之后分期上缴。”
“唯恐抗旨将会牵连族人,我退无可退,决计自我了结,谁料,京州的旨意却先到了。”
他手中不自觉地用力,笔头狼狈不堪地整个摊开在纸上,兼毫翘起,恰如他杂乱荒芜的内心。
元岚听着身后小桃低低的啜泣声,双手紧紧攥住衣服。
横征暴敛的奸人安常处顺,一心为民的君子却惨遭灭门之祸吗?
她心沉入谷底,同时,又像是捕捉到了什么——
“郡里会来收钱,州里会来收钱,皇都更是会来收钱”
“县丞这种地方小官,惟有盘剥百姓,才能保住位置”
……
“所以,元府所余无几,我如今也是病秧子一个,本该做些有血气的事情,却只能像方才那样,劝你深思熟虑、考量清楚。”
“元某自认并非懦夫,只是,当年身边亲故通统惨死,实在…可怖…”
“元姑娘,你瞧,要是与官家为敌,莫说为民除害了,就连保住自己的性命,都是难于上青天啊……”
长久的沉默之后,他恢复了往日的淡然,作出无可奈何的忠告。
元岚明白,他说了这么多沉痛往事,一方面,是让她不必顾忌自己和元府,另一方面,也是在劝告元岚,不要自不量力。
但她之前就有一个疑问:
“可是,先生,你从灭门之祸中死里逃生,京州、昌州、平饶郡,甚至武陵县,难道就没有人追究吗?”
既然满门抄斩是京州传来的圣旨,那即便元望劫后余生,事后也应当将他杀掉才对,否则,行令官也担不起违背圣旨的责任啊。
“而且,朝廷要是想杀鸡儆猴,针对先生一人便是,何至于…满门抄斩呢?难不成,当年圣上就不怕人心怨怼?”
当年的圣上,那就是,愍帝章谊。
元望闻言无奈哼笑一声:
“愍帝是否畏惧人心怨怼,元某无从知晓,只是——”
“无人见过当年那道圣旨究竟写了什么,传旨的阉人不肯交旨,却说我平饶元氏须得全族诛灭,便只能遵旨行事。”
“彼时,京州大宦官余安正要自建陵墓,囊中羞涩,若是让在下开了辞官的风气,他们又怎么收足银钱?”
“恰好,济川元氏又同宦官一派很不对付——”
“所以,所谓的满门抄斩,只不过是阉党假传旨意,借着夷平我们这个旁支小族,给士人和世家都来了个下马威罢了。”
原来如此,朝中其实并无屠满门的意思,所以元府尚留元望一人,也就未被追究。
可是…这实在太过荒谬…
饶是愍帝在位时,宦党都敢假传圣旨,那如今皇帝年幼,他们岂不是更加一手遮天?
…举国上下,乱成一锅粥。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连老天都看不过去,才要紫微降世,集结太微,平定乱世的吗?
元岚松开了紧紧攥着衣摆的手:
“崇宁先生,我明白你的苦心,可是——”
“你有没有想过,如今的元府,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士族宦党争斗的牺牲品了吗?”
书案旁蜷缩的身影倏地颤了颤。
她接着道,语气放得低柔,却换了称呼:
“元崇宁,你是否知道,你在武陵县城,你在武陵百姓心中,意味着什么?”
元望蹙眉望向她,似乎是在用眼神示意她不必再说下去。
“不光是武陵县,不光是平饶郡,昌州所辖的孟邛、浏安、曹郡、贺岭诸郡,甚至昌州以外,北朔延、冲二州,西阑卫州,东泽渚、青、淇三州,中原宁州,南陇禹州——”
“大疫四起,天下有万万千千百姓需要元府的符水治病活命。”
“是你,救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