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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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德城外。
大战过后,人马俱疲。虽携胜归来,士气依旧高昂,却也急需休整调养。犒赏宴后,安帝并没有急于赶回都城,而是令大军就地驻扎休整三日。自己也难得偷闲。这一日朝食过后,便带上儿子、外甥和一干朝臣,一道去营地侧近的原野上散步。
正是北地草原绿意成茵的时候,安帝同子侄臣僚们边赏景边闲聊着。说到前日犒赏宴上,李同光向梧帝试探礼王的真假时,朱衣卫现任指挥使邓恢恰巧赶来汇报梧国迎帝使一行的行踪——梧国礼王一行已然出发离开梧都。
令梧国皇子送赎金赎回梧帝,是李同光一力主张。当日进言时力陈此举就算不能赚来丹阳王,也能让梧国朝野两派离心,谁知横空冒出个名不见经传的礼王来,听梧帝那边的口风,这个礼王还真是他的亲弟弟。
先前盘算显然是已经落空了。
河东王不由幸灾乐祸:“看来梧国是送了只闲棋来,同光,以你的高见,到时候梧帝放还是不放?”
李同光面色平静道:“此次天门关一役,我国虽然大胜,但将士也多有折损,所以圣上才下令班师回朝。而梧国这回虽然大败,但仍然元气犹在,要想让他们彻底俯首称臣,必需得徐徐图之。所以梧帝必然是要放归的,否则难免有背信弃义之名。”说着话锋便一转,“但什么时候放,就有许多文章可做了。”
安帝起了兴致,便道:“详细说来。”
李同光回道:“若是把梧帝多留上一段时间再送回去,到时候丹阳王的势力已经坐大……”他停顿下来,一笑,“国不可无主,也不可有二主。”
安帝看了李同光一眼,一笑。
洛西王忙道:“如果梧帝丹阳王都两败俱伤,那礼王岂不是继位之人!父皇,我们一定得好好见招待礼王,儿臣愿亲自主持此事……”
李同光却打断他:“臣倒以为,礼王入国,应该最初冷一冷他,等他心灰意懒了,方以重礼接待,冷热交作,对比鲜明,方能让他深深记住圣上待他的一片赤诚之情。此外,礼王既然还是弱冠之龄,多半尚无婚配,圣上好客宽宏,宫中还有两位公主,若是……”
他笑了笑,不再多说。
朝臣们心有所悟,纷纷点头。
安帝也赞许道:“这才是老成持重之言。这接待礼王的事,就先让礼部看着办。”便看向两个儿子,“你们两个啊,还嫩了些。对了,这一次同光擒获梧帝,立下大功,还未封赏,”安帝笑看向李同光,道,“朕这就晋你为一等侯,羽林卫将军!”
李同光眼中闪过一道喜色,忙跪地谢恩,朝臣们也纷纷恭喜这位新任羽林卫将军。
两位皇子眼看着李同光风光无限,难掩心中嫉恨。
安帝冷眼打量着子侄们的神色,挥了挥手,“都散了吧,朕想自己四处走走。”
众人告退离开,安帝瞧见身侧一副笑脸的男人也要跟着人群溜走,便提醒:“邓恢留下。”
朱衣卫指挥使邓恢依旧是那副面具般的笑脸,停住脚步,笑着领命:“是。”
一离开御前,李同光便被勋贵公子、少年将军们团团簇拥起来。他本就是勋贵子弟中第一流的人物,此次擒住擒住梧帝立下首功,更令众人望尘莫及。今日安帝又当众给他晋爵加封,正是风头无两的时候,人人羡慕奉承。
“恭喜小侯爷加官晋爵——羽林卫将军,乃是圣上心腹中的心腹啊!”
“是啊,谁不知道圣上向来待小侯爷如亲子一般!”
李同光心思再深沉,也难掩春风得意的少年心性。虽面上依旧宠辱不惊,却也还是在众人簇拥下,纵马去草场上打猎了。
草场上风高天远,有鹰隼展翅高翔,鸣声旷远。
李同光弯弓搭箭,一箭射出。只见空中大鸟应弦而落,四周少年公子们齐声喝彩。
李同光含笑不语,但显然甚是高兴。
然而不多时,替他去拾取猎物的下人却两手空空的归来,向他告状:“侯爷,鸟在林子那边被洛西王殿下的亲随拿住了,硬是不给!”
李同光心下一声冷笑,当即拍马向林边奔去。
而安帝和邓恢也正一前一后向林子走来。
“朕什么时候才能知道丹阳王的动静?”安帝声音不怒自威。
“梧帝被俘之后,梧国大肆清查,梧都分堂因此损失殆尽。臣已从其他分堂调配人员增补。等礼王几日后到了恒州分堂的地界,便会有消息传来。”邓恢的笑容仿佛长在了脸上,声音也是不疾不徐。
安帝闻言道:“朱衣卫梧都分堂全没了?不会是你下的手吧?朕去年令你执掌朱衣卫,是为了要你帮朕清理掉多年以来,被卫中老人把持的势力,可不是要你碍了朕的大事。”
邓恢仍是一副笑模样地回道:“臣不敢。陛下亲征,朱衣卫不单收买了梧帝身边的吴太监,臣手下还在梧军军马中下毒,出力良多。”
安帝看着邓恢那张笑脸,不禁气道:“朕真想把你这脸上这笑给扯下来。算了,左右不过是些你讨厌的白雀罢了,死了也就死了。倒是关于礼王之事,朕还想问问你……”
李同光来到林边,却并未见有人影。然而下人言之凿凿,他略一犹豫,还是翻身下马,只身进入林中去寻找。
走了几步,忽然听到安帝的声音,李同光一愣,下意识地藏身到树后。
安帝和邓恢正在林中闲谈。
不知说到何处,只听安帝冷笑:“呵……朕提拔他,不过是为了敲打老大和老二而已,我一出征,这两小子就开始不安份了。长庆侯就是一块石头,朕要用他磨磨那些不安份的刀。”
少年得志之心被冰水泼醒,李同光面色大变。
安帝的声音渐行渐远:“让他去管羽林卫,只是要把他拘在京城。难不成,朕还能一直把虎翼军留在他手里,养大他的心……”
李同光握紧了拳头,身体微微颤抖着。
待那声音终于消失在远处,再也听不见了,他才起身匆匆离开。
他离开之后,邓恢道:“刚才树后有人。”
他脸上始终都带着面具般的笑容,便说这话时,也丝毫看不出不同。
安帝笑看着他,似在思索自己的心腹近臣何种境遇下才能换一换表情,了不在意地说道:“是李同光,朕故意让他听见的。”
李同光走出树林时,众人都已经跟了过来。先前去捡鸟的下人见他面色不豫,小心翼翼地上前:“侯爷……”
李同光看着他,突然挥鞭,劈头盖脑地抽了他一顿:“混帐!连只鸟都看不住!”
众人心中惊异,却也无人敢去触他的霉头,纷纷缄默不语。
李同光当众发泄完,怒气冲冲地离开。众人心中讪讪,无人敢再跟过去。
日光耀得人心烦意乱。李同光独自走在路上,心中明澈。却也有那么一瞬似乎竟也分辨不出,到底是阳光下不时挥动鞭子向道旁草木发泄愤懑的人是真实的自己,还是心底阴暗处那个洞彻真相后,冷静盘点着利弊对策的人是真实的自己。
途经营地上一排停着的马车时,突然就有一只手从车后伸出,拉住了他。李同光下意识地警惕起来,这才看见初贵妃关切的目光。
四面马车里都空无一人,初贵妃将他拉到层层马车中央,才停下脚步回过身来,担忧地仰头看向他,“又出什么事了?我在车里看见你走路的样子,担心得不得了,赶紧找了个由头跑出来。”
她指尖轻轻攀上李同光的脸颊,抚摸着他的头发。
李同光握住了她的手。初贵妃一瞬间流露出惊喜至极的表情,李同光却只是将她的手缓缓放下,目光已然恢复了冷静,淡声道:“没什么。”
初贵妃心下失望,却还是说道:“告诉我,不然我会不高兴的。”
李同光淡淡道:“他人前刚升了我的官,人后就想故意打压我。”
此举分明是忌惮、敲打之意,初贵妃也不由一惊,却还是安慰道:“无论如何,升官总是好事,忍得一时之气……”
李同光道:“我知道,他故意让我听见,我就得故意那样发火。要是全像在宴席上那样忍下来,岂不让他更提防我吗?”
初贵妃这才松了口气:“你呀,心思也太深了些。”
李同光冷笑:“不深,不忍,不时刻保持理智,怎么能达成我们的宏愿?”
初贵妃却有些失落,幽幽地看着他:“我倒情愿你真对我失了理智。同光,我虽然被你迷得神魂颠倒,但却不是个傻子。这么久了,你从来就不愿意真正靠近我。你嫌我身上有老头子的气味,对不对?”
李同光正欲开口,忽有一声异响响起。
两人一惊,同时回头,便见一个洗衣女一脸惊吓地站在一辆马车边,怀里抱着的衣物掉了一地。见被他们发现,侍女调头飞奔。贵妃如梦初醒,连忙催促:“杀了她,要是她说出去,我们俩都完了!”
李同光不语,疾步追了出去。
追出马车群时,那侍女已然不见了踪影。
李同光四处张望,终于在远处河边看见一群洗衣女。但她们全都打扮得一模一样,正埋头清洗着衣物。李同光快步走上前,依次挑起她们的脸,却仍然分辨不出。
他心下焦急,正要再找,却忽然察觉到对岸有人正看向这边——却是河东王。
李同光眼神一凛,立刻提高嗓音:“你们谁看见本侯的家传玉佩了?”
洗衣女们都惊惧摇头。
河东王还站在那里看着,李同光心知不能被人查见端倪,只能匆匆离开。
河东王意趣盎然地望着李同光的背影——他还是头一次见到李同光这么心急,且还是对着一群洗衣婢。
抿唇一挥手,吩咐手下:“给我好好查一查。”
所幸那洗衣女还落下了一堆衣物。
李同光立刻令亲信找来猎犬搜寻,很快找到了人。
被猎犬追到时,那洗衣女正躲在一处偏僻的草场后,假装晾晒衣物。李同光自背后抓住她的手臂,拽着她回过头来。她瑟瑟发抖地埋着头,但李同光还是认出了她。
晾衣杆后便是一顶休息用的帐篷,此刻正空无一人,李同光将她拖进屋里,拔出匕首,声音一贯的冷淡:“闭眼。”
洗衣女步步后退求饶:“别杀我,我不会说出去的。”
李同光按住她,温柔地安抚道:“听话,很快就过去了。”
他语调怜惜,动作却是毫不容情。洗衣女挣扎着:“小侯爷饶命!”匕首却已擦上了她的脖颈,她惊慌失措地唤着,“鹫儿饶命!”
李同光的动作骤然停下,漆黑的瞳子有一瞬间空茫:“你叫我什么?”
他手上一松,洗衣女已滑倒在地:“奴婢琉璃,以前跟着尊上伺候过您。”
李同光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回忆瞬间袭上心头。
他曾被人唤作鹫儿。
秃鹫的鹫,荒野里食腐的恶鸟,无父无母自生自灭,被所有人厌弃和远离的不祥之物。
恰也是少年时的他最真实的写照。
却也曾有人教过他、管过他。
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女子,却已是朱衣卫的紫衣使。既没有母性也不懂得温柔,强行当了他的师父,却一次又一次地将他打翻在地。踩着他的脸告诉他:“李鹫儿,记着这屈辱,下一回,你就不会输。想让他们在你面前闭嘴,就得让他们怕你。你知道乱世之中,人最怕什么吗?”
他倒在尘埃里,自泥土和杂草中,望见高高在上的碧蓝天空和女子微微俯下的面容。火焰似的红衣,垂落的黑发,玉白的面容,还有那双永远映着一泓明光的黑瞳子。
他咬着牙顶回去,“不知道。”
女子便凝着他的眼睛,定定地告诉他:“兀鹫,因为战场上人一死,兀鹫闻到血腥味,就来吃肉了。别辜负了公主给你起的这个小名,要让他们像怕兀鹫一样怕你。”
那时她的身后,确实跟随着一个年轻的女朱衣卫。
李同光站不稳,坐倒在榻上,问道:“你不是朱衣卫吗,为什么会在这里做洗衣妇?你在监视谁?”
名唤琉璃的女子凄凉一笑:“奴婢原本只是只白雀,当年有幸追随尊上。可五年前邀月楼那场大火……”她顿了顿,“奴婢本来也是要死的,还好有卫中旧人相助,奴婢只断了一根琵琶骨……”
帐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一个男子声音说着:“殿下放心,小的看得真真的,就在这!”
琉璃面现惊惶,李同光也紧张起来。
电光火石间,李同光突地暴起,将琉璃压在身下,扯松了她的衣裳,埋下头去。两人的脸庞只隔分毫,急促的呼吸混合在一起,一瞬间回忆再次袭来。
大火吞噬了一切……天牢被烧得只剩一片断垣残壁,四处残骸。
他在夜色中疯狂地用铲子挖着,亲随朱殷在旁边帮忙,除他们之外,四周空寂。
突然,铲子折断,他抛下铲子,不管不顾地就用手挖了起来。他的手很快被磨破,但他疯了一般甩开阻止他的朱殷:“别管我,我要带师父走!”
他手中不停,不一会儿就见了指骨,鲜血淋漓。
突然有响动传来,朱殷忙拖他藏到一边。
只见一朱衣卫众打扮的年轻女子悄悄走了过来,四处打量了一下,就地点了纸烛,低声道:“尊上,愿您早生极乐……”
忽的远处又有声音传来,女子慌忙再拜了一下,便如惊弓之鸟般跑了。
原来那名女朱衣卫便是他眼前的琉璃。
房门随即被踹开,河东王带着手下闯了进来。
李同光受惊一般从琉璃身上支起:“谁?”他惊慌失措,身下还压着个衣衫不整的洗衣婢。
河东王看清他们的模样,先是惊愕,随后撇嘴一笑:“打扰表弟雅性了,你们继续,继续。”便轻蔑地笑着带手下离开了。
李同光的风流韵事很快便传遍了整个营帐。
夜晚安帝帐中举宴时,底下勋贵公子们都在窃窃私语讨论着。河东王和洛西王尤其兴致盎然,说话间不时便面带嘲笑地看向座上独自饮酒的李同光。
就连安帝也被他们勾起了兴致,笑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河东王立刻起身回禀:“禀父皇,我们在说同光不愧是风流小侯爷,光天化日就把一个洗衣女按进了宅子里。哈哈哈!”
席间众人都颇有兴味地看着李同光,独初贵妃不知发生了什么,笑意里带些惊慌。
安帝笑看向自己的外甥:“同光啊,什么时候动起凡心来了啊?”
李同光面色不佳,回道:“一个奴婢而已,我心里烦闷……啊,酒喝太多失言了。”但似乎很快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忙换作笑脸,对着安帝大声道:“谁叫舅舅您刚提拔了臣,臣实在是欢喜坏了,总得找点乐子。”
众人哄笑起来。
安帝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也笑道:“这么说还怨朕了。”
洛西王起哄道:“那洗衣女在哪?赶紧让大家看看是怎么个倾国倾城的样儿啊。”
李同光唤了一声:“琉璃。”他身后已换成侍女打扮、修饰一新的琉璃便上前一步,福身行礼。李同光面带笑意,目光看向众人,“不过从此以后她可不是什么洗衣女,而是我长庆侯的贴身侍女,诸位要是不小心叫错了,我可是会生气的。”
众人不料他是来真的,纷纷交换目光,不敢再嬉笑。
初贵妃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难以置信地看向李同光。
入夜后服侍安帝睡下,初贵妃到底还是忍不住,再次找到李同光。见面不及拉下兜帽,便愤怒地质问:“你为什么不杀她!她只要活着就是个隐患!难道你真的喜欢上她了?”
月色之下,李同光面带隐忍,不发一言。
初贵妃焦急、委屈道:“你说话啊!”
李同光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顿了很久,他才再次看向初贵妃,“她哭的样子和你很像,那一瞬间,我突然就下不了手了。”
他眸子里映着月色,看上去隐忍又温柔,是任何女子都拒绝不了的模样。初贵妃一愣,竟不知是茫然、愤怒还是欢喜,喃喃道:“你骗我,我活生生地就在你面前,你碰也不碰。一个赝品,你倒和她……”她闭上眼睛,不去看李同光的眼睛,令自己冷静下来,“大皇子亲口说的,你和她滚在一起!我早就知道,你一直只是在利用我,你嫌我脏……”
李同光突然爆发:“我嫌弃我自己身上的卑贱血脉,你非要我说出来吗?!是,我是不敢靠你太近,因为我会自卑,我会深深地嫌弃、恶心我自己。你是沙西部最光彩独目的明珠,大安宫廷里最高贵的女人。而我,一个面首的儿子,如果不是因为你实在太孤寂,不是拿未来的权势和你交换,怎么有资格站在你的身边?”他伸出颤抖的手,似想触摸初贵妃,但还是在最后一刻收回,痛苦地呢喃:“不行,我真的做不到!”
他少有这么失控的模样,脆弱又深情。初贵妃被深深的打动,忙握住他的手腕,“好了,你别逼你自己了!”
她心中又怜惜,又满足,轻轻靠向李同光:“我以后也不会逼你了,你不用碰我,只要这样,让我靠一靠就好……”
李同光脑海中却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草原。记忆中求之不得,不敢碰触的女子红衣白马,如草原上跃动的火焰。她孤身离去头也不回,他苦苦追逐,却是已连衣角也再碰触不到了。
他痛苦的闭上眼睛,对着记忆中的背影默念:师父,鹫儿想你。
乌云蔽月,林中夜鸦腾起,远远地传来嘶哑的鸣叫。
晴日高悬,万里无云,乌鸦在空中盘旋着。空气里浮动着燥热,路上尘土都被日头映得发白。
一树荫凉之下,有商贩用竹竿布棚支起简陋的茶摊。于十三和钱昭歇在茶摊竹凳上,正喝着茶水。忽见远处尘土扬起,有辘辘车轮声传来。不多时,元禄驾着马车赶来的身影便出现在道路那头。
于十三立刻起身打招呼:“掌柜的回来啦!”
马车停下,走下来的却不是预料中多少有些散漫不羁的糙汉子老宁头,而是个冰肌玉骨、鸦羽似的长睫下黑瞳子盈盈含光的凌厉美人。于十三迈出去的步子都在空中滞了一下,由衷感慨:“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正吟着诗,忽觉有哪里不对,“咦,这‘宁’字怎么这么熟?”
便见宁远舟跟着美人走了下来。
钱昭打量一下如意,再看一眼宁远舟,确认道:“表妹?”
宁远舟干咳一声。
于十三恍然大悟,意有所指:“原来是表妹,难怪有个宁!难怪东家让我们兵分两路去救人!”当即殷勤上前给如意递板凳端茶,“表妹坐,表妹想喝什么茶,表妹脸色这么白,”他吸了吸鼻子,神色认真起来,“有血腥气,难道受伤了?表妹怎么称呼?”
宁远舟跟着也坐下来,替如意作答:“任如意。以后她跟我们一起去安国,路上负责教公主。”又向如意引介,“这是风流鬼于十三,会做人皮面具的那个;这是钱昭,什么都会一点。”
如意向他们微微点头。
宁远舟便招呼钱昭:“她伤得不轻,你给她看看。”
钱昭依言上前给如意把脉,仍是一副死人脸:“没有内力,中毒了。这伤口,怎么像朱衣卫的血蒺藜?”
如意眼光一闪。
宁远舟不动声色地遮掩,说出早就为她想好的假身份:“她是褚国的不良人,跟朱衣卫有点过节。”
钱昭便不再问下去,拿起酒壶浇上如意腕上的伤口。于十三看得倒吸一口冷气,如意却是面无表情。钱昭出怀中取出精巧的的格盒,盒中有数十格,钱昭手如飞蝶般取出各格中的药粉弹入酒杯中,抬手一指,示意如意:“喝。”
如意毫不犹豫,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于十三看得敬佩不已,鼓掌道:“表妹真是女中豪杰……可是表妹怎么不说话啊,嗓子不舒服?”
如意面无表情,宁远舟拍了拍于十三的肩膀:“她只是懒得理你。”
于十三还追在他身后喋喋不休,宁远舟已自去茶摊主那儿取了两包东西,提醒众人:“走吧,回驿馆。”
如意正要上车,宁远舟扔给她一包东西:“吃点吧,免得头晕。”
干燥生尘的驿路上,马车摇摇晃晃地前行。道旁树冠浓密,在风中窸窸窣窣地摇曳着。
如意坐在马车上,树荫筛落满身。手中打开的油纸包上,张记的一口酥静静地躺在摇曳的光影中。
如意忽就想起,玲珑总是说,等完成了这次任务,就叫玉郎买几包张记的一口酥给你压惊。
她一时有些沉默,身旁元禄不解地看着她:“怎么了?这个可好吃了。”
“没什么……以前我有个白雀姐妹,也最爱吃这个。”如意回过神来,分了元禄半个一口酥,“我刚才见你吃糖丸了,只许吃半个。”
元禄乖乖地接过来:“谢谢如意姐。”
如意抬头看向车外。钱昭驾着马车,宁远舟和于十三骑着马跟随在马车两侧。明明队里多了个来历不明的人,却无人多问一句话。此刻正旁若无人地闲聊着,也并不避让她。
她心中不解:“为什么他们两个一点也没有怀疑我的来历?”
元禄吃着一口酥,理所当然道:“因为你是宁头儿带过来的啊,宁头儿让钱大哥给你看病,那就是把你当自己人。”
“你们就那么相信他?”
元禄一笑:“他叫大伙儿去死,我们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如意不解:“他真有那么好?”
说到宁远舟的好,元禄滔滔不绝,与有荣焉:“那当然,我们宁头儿出身江东世家宁氏,母亲又是诗书名门顾氏,在宫中都做过女傅的。我们宁头儿,论文才,能考进士;论武功,那更是一等一。胸有机杼,谋略无双,待兄弟仗义,对手下体贴。还是六道堂里头一个二十多岁就当上堂主的人。这样的人能不好?别说外头的名门贵女了,就是六道堂里,想嫁他的女道众,数也数不清……”
如意看着前方夕阳下宁远舟侧影,又看看手中一口酥。若真如元禄所说,那么,此刻她面前似乎有一个面容英俊,身姿挺拔,文武双全,并且尚未婚配的男人……
如意突然眼光一闪,脑中电光火石般划过了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是吗?”
她抿唇一笑,迷茫消散,整个人霎时间便又生机勃勃起来。
于十三听到了如意的声音,靠马过来,殷勤调笑:“哟,表妹终于开口了,表妹的声音真好听。”
如意瞥他一眼,目光冷峻:“别那么叫我。”
于十三纠缠不休:“表妹怎么那么狠心——”
话音未落,如意忽然闪电般出手,她手中稻草刷得一抖,已经变成一条直线,直抵于十三的右胸下部,冷冷道:“你的罩门在巨阙穴。”
于十三神色骤变。几乎在同时,前方驾车的钱昭回身出手,如意飞身而起,避开他刺来的一剑,同时欺身而上,一根银针直刺钱昭面门,在他眼球前一粒米距离才停住,道:“你的在睛明穴。”
钱昭的眸子猛然收缩——兔起鹘落,惊鸿挂影,她的武功竟是自己生平未见!
如意却已收回了手,重新坐回了原位置。
元禄早在钱昭袭来时,就跳到了宁远舟的马上,和他共乘一骑。谁知狂风骤雨呼啸而起,转眼就已风平浪静。钱昭面无表情地继续驾车赶车,如意和先前一样坐在车上。一抬手,于十三就已把水袋递到了她的手上。
马车继续前行,几人面色平淡,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元禄咽了口唾沫,低声问宁远舟:“怎么突然就动起手来了?”
宁远舟眼皮一耷,见怪不怪道:“一头新狼加入狼群,就算是头狼带进来的,也得跟其他狼排排位置,免得以后乱了分寸。”
元禄恍然大悟,眼神晶亮:“哦。我懂了,那现在宁头儿是头狼,如意姐就是二狼啰。”
宁远舟忍着笑,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元禄又掰着指头数起来:“那钱大哥是老狼,我年纪小,就算小狼吧,十三哥呢?”
于十三还未回答,钱昭就面无表情地开口:“色狼。”
于十三气急道:“喂!平常这么说就算了,在美人面前你怎么能说实话呢!”拿鞭子便朝钱昭打去,百忙中还不忘对如意谄媚一笑,“我这么叫你行吧?”
钱昭依旧面无表情,一手执缰,一手还击。元禄笑得直不起腰,宁远舟也摇着头,忍俊不禁。
队伍打闹着前行。如意捧着半个一口酥,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手中的一口酥分外香甜。唇边不觉浮出一抹笑意。
于十三还在唠叨:“再说老宁怎么能是狼呢?他明明就是头心里有一百八十个弯的老狐狸,对吧,宁狐狸?”
钱昭转头冷漠地看他道:“你想说表妹也是狐狸精?”
于十三啪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元禄笑得更大声了。
赶到驿馆时,夜色已深。残月半悬在树梢,空中星子寂寥。街上夜灯零落,远远传来犬吠之声。越发凸显得驿馆里灯火清冷。
傍晚时信鸽便传来消息,说宁远舟有要事求见,故而杜长史、明女史和杨盈此刻都还没有睡。
杨盈略有些疲倦,然而瞥见一侧明女史严厉的目光,只能咽下哈欠,强撑起精神。听到宁远舟他们进院子的声音,眼神才随之一亮。正要起身出迎,宁远舟已带着如意走进门来。
杨盈一眼就看见了宁远舟身后的红衣女子——她生得白净美貌,夜色下也很是显眼。正好奇,便听宁远舟道:“这是任如意,我帮你请来的教习女傅,她对安国的情况了如指掌,见到安帝之前,由她来教导你。”
杨盈正要说什么,如意已从宁远舟身后走出,一身冰雪杀伐之气,一拂袖口,利落行礼:“见过礼王殿下。”
明明一身布衣,却仿佛能听见铁甲铿然之声。嗓音也是敲金击玉,字字掷地有声。
杨盈被她气势所慑,下意识地往宁远舟身后躲,小声道:“平、平身。”
明女史却是立刻明了此举含义,一脸震惊地看向宁远舟:“宁大人,你为何不和我们商议,就随意换人?”
宁远舟不答。
如意已抬头看向她,直言:“因为你无能,教不好她。”
杜长史不明就里:“这是怎么回事?”
明女使震怒:“大胆!我乃皇后娘娘亲派,当年曾随浔阳大长公主出使过安国……”
话音未落,如意突然提起明女史的衣襟,往窗外一扔。只听“扑通”一声,明女史被准准地摔入马车车厢中。
杜长史目瞪口呆地看着窗外,事情发生得太快,他一时甚至回不过神来。
杨盈眼神一亮,只觉眼前的如意是如此的强大与美丽!
如意懒得解释,直接吩咐了对明女史的安排:“送她回京城。”
窗外于十三立刻应声:“是。”
杜长史胡子都在发抖,瞪眼看向如意,不必开口便知是“成何体统”云云。如意不待他开口,先行截断:“你们没得选,这不是商量,是通知。”
杜长史震惊地看向宁远舟,宁远舟回了个无奈的笑容。
杨盈看看杜长史,又看看如意,一瞬间,她彻底下定了决心,立刻高声道:“我……不,孤——孤要她做孤的教习!这是孤的命令!”
杜长史错愕地看向杨盈,却见杨盈神色激动,双目铮亮,所有胆怯、疲倦都被驱开,正兴奋地看着新来的教习女傅。
礼王有令,此事已再无转圜了。
杨盈的激动一直持续持续着,哪怕天性中的胆怯、自卑再度追过来,可当如意来给她上课时,她也还是眼神亮晶晶地追着如意,满含好奇和亲近。
见如意在书桌上写着什么,她便小心地凑过去:“你在写什么?”
“安国朝堂都有些什么大人物,呆会儿你要背的。”如意说着,手中却不停。
先前令她听得头大的东西,此刻她却毫不排斥,只了然点头,“啊。”反而把自己的水杯端给如意,“那你一边喝水,一边写。这种泉水,很好喝的,以前我在宫里都喝不着。”
如意头也不抬,边写边问:“你为什么不怕我?”
杨盈一怔。
如意等了一会儿,停下笔:“你之前那么胆小,说句话都结结巴巴的。可后来,为什么又突然要留下我了?”
杨盈低着头,没有回答。
如意抬眼看向她:“说。”
杨盈吓了一跳,对上如意的目光,磕磕绊绊地说道:“因、因为你一过来就能制住明女史。明女史她,很严厉……”
如意眉头微皱,问道:“她打过你?”
杨盈点头,又下意识摇头。
如意一把拉了她过来,卷起她的袖子翻看,果然在她上臂下方看到一大片紫色的出血点。
“用针扎见不得人的地方,你为什么不告诉宁远舟?”
杨盈眼圈一红,低声道:“我怕远舟哥哥为难,而且明女史也是为了提醒我用功听讲。”
如意看了她一会儿,推开窗子,道:“元禄。”
窗外元禄立刻冒头过来:“如意姐?”
“给送明女史回去的人传个信,回京之前,你们六道堂的附骨针,每天三针,一天也不许少。”
元禄一怔,马上点头道:“好。”
如意关窗回身,却见杨盈抽泣了起来。
如意皱眉,不解地问:“哭什么?”
杨盈放声大哭,扑过来抱了她一个满怀:“如意姐,你真好!宫里的人,都嫌弃我娘只是个宫女……”
如意被她蹭了一身眼泪,调侃道:“你再哭,我也会嫌弃你。”
杨盈马上收声,离得远远地坐好,乖乖地用小狗一样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如意。
如意唇角微微一勾,把那张纸放在她面前:“背吧,明天我会查问。”
她也不在一旁守着,留杨盈一个人对着纸张背诵,便自行离开。
走进庭院中时,宁远舟已经等在外面。见她出来,似有一瞬间的不自在,却还是很快便走上前来,目光诚挚地看向她:“元禄都跟我说了,谢谢你。我太久没有见殿下,疏忽了。”
如意不以为意道:“女人折腾女人的把戏,你不知道很正常。”
宁远舟转身为她引路:“我带你去休息的地方。除了商队的人,使团里还有几个负责保护的道众,领头的孙朗你在我家见过……”显然是打算带她去见使团里的其他人。
这男人,似乎在尽力避免和她单独相处,难道他也觉察到了她对他还不算清晰的意图?
见宁远舟也没多问,如意便叫住他:“你不问我怎么教她?”
宁远舟脚步一顿,回过身来:“既然托付给你了,自然用人不疑。何况——”他抿唇笑看着如意,“全天下谁还能比左使大人更熟悉安国的情况?”
“我离开安国已经好几年了。”如意淡声道。
“教殿下已经足够了。”宁远舟回道,顿了一顿,又道,“对了,为免麻烦,对使团里的随员,你是六道堂的女道众;但在道众面前,你还是禇国来的不良人。”
“为什么不直接跟他们说我是朱衣卫的白雀?”
“因为我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女人,希望被别人当作出卖色相之人。”宁远舟看向如意,“你也一样。”
如意一震,想起她在宁家老宅时和他说过的话,怔怔地看着他。
宁远舟又一指西厢房门:“何况,你虽然和我,和元禄都没有什么过节。可老钱他们,有兄弟死在朱衣卫的手上。尤其是钱昭,他对朱衣卫十分痛恨,你千万不能在他面前暴露身份。”
宁远舟回过头去,如意却已然做好了决定——有些事情,既已命中注定,那动心动念,便不过须臾。如意却忽然近前一步,妩媚一笑:“宁大人果然体贴。”
宁远舟突遇软玉温香,下意识屏住呼吸,有瞬间僵硬。如意却已笑着转身,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宁远舟看着关闭的房门,不由抬手摸上手背。手背上被如意咬过的伤痕已然愈合,却仍是留下了淡淡的疤痕,那一刻,他分明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换下了明女史,由如意接任教习女傅后,杨盈脾胃不和的症状虽未痊愈,精神却肉眼可见地好转起来。
在驿馆中稍作休整之后,使团便继续前行。
耽误了这几日,再启程时,马车也加快了速度。杨盈却没有再叫苦。和如意一道坐在飞驰的马车里,也依旧勤学不辍。背诵完安国朝堂政要显贵,如意又给他找来安国的州县舆图,给她讲解安国各部势力与朝臣关系。不时也考校一下她背诵过的东西。
每每答出问题,杨盈便眉眼晶亮地看着如意,一脸求夸奖的表情,令人忍不住勾起唇角。
如意却显然不是个慈爱、甚至不是个一味宽和的女师。偶尔杨盈答不出,不论杨盈再怎么着急害怕,她也照旧皱眉训斥。她一严厉起来,杨盈便吓得噤声,像只可怜的小狗般低着头,悄悄红了眼圈。
如意没那么纤细的心思,记不住那便加课,还不行,那就罚抄。
傍晚时到了驿站,马车停下。如意话说完,便自行下车。杨盈也赶紧擦干净眼泪,强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跟着她走下来。被训斥了小姑娘也依旧想亲近师父,紧追着她进驿馆去。如意却不知停下来等一等。
商队众人在院子里停车牵马,远远看见。似于十三这种,一眼就能瞧出七八分,忍不住摇头心疼:“哎,美人儿心可真狠,殿下毕竟还是个娇滴滴——”见宁远舟眼角飘过来,语调一转,随口补圆,“娇滴滴的娘娘养大的小皇子……”
元禄也心有不忍,目光追着杨盈:“如意姐之前不是对殿下很好吗?怎么现在又骂上了?”
只见宁远舟微皱双眉,却仍是替如意解释:“为师者,必需恩威并施。如意为殿下罚处明女史,并不代表她就要对殿下一直宽和。”
小姑娘到底心思细腻,受了委屈便有些提不起精神,晚饭时和如意同桌而坐,很久才勉强动了动筷子。
如意却不给她空闲,依旧端正授课,教习她举止礼仪:“殿下,请饮此杯。”
杨盈没精打采地举起杯来。
如意皱眉,纠正道:“错了,男子喝酒,应该如此。”
她示意给杨盈看。
杨盈学着她的模样喝了一口,却被呛得咳嗽起来。内侍连忙为她顺背。
如意看了她一眼,声音稍缓:“继续吃饭。”
杨盈拿起筷子,却实在咽不下去,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她:“我,孤,胃口不好,吃不下。”
如意道:“那就去后院蹲半个时辰的马步,昨天我教过你。”
杨盈垂下眼睛,乖巧地起身地去了。
如意毫不动容,自顾自地喝完杯中酒,才扬声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对她太狠了?”
宁远舟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前,闻言脚步一顿:“你现在对她狠,好过以后安国人对她狠。何况——”他看着如意,却又道,“算了。”
如意头也不抬,随手给又给自己斟了杯酒:“说清楚。”
宁远舟沉默片刻:“……何况我觉得,你当初肯定受过比她更多的苦,更疼的伤,才会有现在的模样。”
如意握着酒壶的手一震,抬眼看向他,。
宁远舟诚恳道:“时间仓促,殿下要是能学到你十分之一,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如意垂眸:“你突然对我这么好,真有些不习惯。”
“以前是以前,现在同舟共济了,自然不一样。”
如意一笑,道:“是吗?”她举杯笑看着宁远舟,眸中波光盈盈,“现在反正没有别人,不如坐下来一起喝一杯,好好聊聊怎么同舟共济?”
门口的宁远舟本能地觉得不对,警惕地回道:“我有旧伤,喝不了寒酒。”
如意握着酒壶起身,走到他身边,小指如轻风般拂了一下他的手背,眼尾波光潋滟:“那我去帮你热热?”
宁远舟顿觉异样,正要躲避,如意却已翩然离开。烟霞似的红色发带自他眼前飘过,只留一缕残香。
宁远舟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中猛然有种异样的情绪漾起,但他马上告诉自己这肯定只是错觉,为此他还特地抬起手背检查了一下,偏偏那里什么异样也没有——如意并没有假机下毒。
一抬眼,却正看见窗子开着,院子里于十三一脸震惊地看着他,指指如意的背影,又指指他的手,张大嘴一副要叫出来的样子。
宁远舟闪电般划了四个手势——“噤声”“抹脖子”“向后转”“回屋去”。
于十三一脸不甘,狠狠挥了几下拳,这才不情不愿地走了。
宁远舟安下心来。却又忍不住抬起手背,只觉如意指尖划过的地方,微微热了起来。
杨盈站在水池边,扎着马步。她在车上颠簸一整天,又没好好用过晚饭,此刻早已脱力,浑身都在颤抖。
恍惚之间,脑海中便又浮现出郑青云的身影。
临行那日的夜里,依稀也是同样的月色。郑青云与她执手互诉衷肠,泪眼相别。青云抬手轻轻帮她拭去泪水,温柔的声音仿佛依旧响在耳边。
她心中悲凄,一时间相思之意、思乡之情悉数涌上心头。一个错神,膝盖便瘫软下来。几乎扑到在地时,一双手从旁伸出,及时扶住了她。
杨盈醒过神来,见是如意,惊喜地唤道:“如意姐!”
她想站直,但双腿酸痛不已。
如意搀住她,见她还在努力,便道:“不问我为什么让你站马步?”
杨盈的头摇得仿佛拨浪鼓:“不知道,但你做什么肯定都是为我好。”
如意顿了顿,仔细解释:“你吃不下东西,一是因为脾胃虚,二是因为长久不活动。出点汗,累一点,慢慢的就会有胃口了。”
杨盈忙点头,勉强站好:“好,我再来。”
如意看她摇摇欲坠,声音不觉便一缓,道:“先休息一刻再继续。”
杨盈忙又乖乖地坐好。
如意皱了皱眉不解道:“你怎么这么听话?”
杨盈声音低低的,乖巧又软嫩:“我第一眼就喜欢上你啦,你的话,我肯定听。”
如意却并不这么认为:“不,你身为公主,明女史待你那么差,可她的话你也听。这只说明一件事,你以前习惯了顺从别人,根本不敢反抗别人。”
杨盈一滞,垂下头去:“乳娘和女官都是这么教我的,她们说女子要以贞静温顺为要,我是公主,更应该如此。不然,以后一辈子都嫁不出去。”
“谁说女子就一定要嫁人的?你是公主,大可以独身一人,永世自在。”
杨盈愕然:“可是,我要是不嫁人,以后谁照顾我,谁陪我说笑,又怎么生小宝宝啊?”
如意冷笑:“嫁人有什么好?人生莫作他人妇,百年苦乐由他人。不用嫁人,女人也一样可以有自己的孩子。”
说到这,如意眼前再次浮现华服女子身在一片火光中的场景,只听那人含泪带笑对她说:“你是个傻孩子,除了杀人,别的什么也不懂。我只要你记得一句话:这一生,千万别爱上男人,但是,一定要有一个属于你自己的孩子。记住了吗?”
杨盈有些懵,她本能地相信如意不会骗她,可这念头太过匪夷所思了。不但同她以往所受教导背道而驰,甚至一言打翻了她一直以来的向往和努力。她不知该怎么反驳,好半晌才喃喃道:“可是别人都说,找一个好驸马,就是我一辈子最重要的事。”
如意闻言从回忆中醒转,嗤之以鼻:“他们在骗你。”
“不会的,别人骗我,可皇嫂绝对不会,她也这么说。”提及萧皇后,杨盈言之凿凿,目光里满是笃信。
如意冷笑:“是吗?那你知道萧皇后其实是一心想要送你下黄泉吗?”
杨盈霍地站起,瞪着如意:“我不许你这么说皇嫂,她待我那么好!”
“待你好,却明知道你是个漏洞百出的公主,还派你女扮男装出使安国?你真当安国的百官都是瞎子,看不出你连喉结都没有?为什么只派来一个色厉内荏的长史,和一个飞扬跋扈的草包女官?”
杨盈震惊地看着她,声音渐渐低下去:“不是这样的,我,我是事起仓促、临危受难……”
“等你见到阎王的时候,也可以这么告诉他。”
杨盈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如意直视着她的眼睛,步步紧逼:“让我来告诉你真相吧。丹阳王根本不想你皇兄平安归来,他恨不得现在就看到你皇兄的尸首,这样他就能名正言顺地兄终弟及;皇后也没那么想救你皇兄,她只想再拖多几个月,等她生下孩子,就可以遥尊你皇兄为太上皇,自己以太后之名临朝称制。至于你和你皇兄两个人质,最好一直呆在安国暗无天日的大牢里,过几年一病而死,这,才叫皆大欢喜。”
杨盈看着她,在她的进逼下步步后退。如意每说一句,她心中笃信便破碎一分,更合理的真相卷着惊骇的巨浪冲击着内心,终于让过往一切笃信轰然坍塌。她忍不住大喊着打断了如意的话,“你骗我!”
如意怜悯地看着她,“不信,你可以问他。”
杨盈惊惧地转过头,看到了不知何时来到的宁远舟。她求证一般望向宁远舟,眼睛里带着微茫的期待。
但宁远舟只叹了口气,看向如意:“你不该告诉她这些的。”
如意道:“她以前反正也不是个千娇万宠的公主,这会儿早点清醒也好,至少以后不用做个糊涂鬼。”她转头看向自己的女学生杨盈,一字一句告诉她,“杨盈,你听好了,要是你不马上改掉你那娇弱忧愁的性子,你真的会死。用尽全力去吃,养壮身子,认真学习,才是你唯一的活路。”言毕,她转身离去。
杨盈怔怔地落泪。牵起宁远舟的衣袖,仰头看着他:“远舟哥哥,她说的是真的吗?”
宁远舟长叹一声,点了点头。
杨盈“哇”地一声哭出来,扑到了他怀中。宁远舟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无话可说。只能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聊做安慰。
杨盈哭得累了,在宁远舟怀里沉沉睡去。宁远舟将她送回房内,安置在榻上,抬手为她擦了擦脸上未干的泪痕。便给她盖上被子,悄悄离开。
轻微的关门声响起,杨盈睁开了眼睛。
房内已熄灭了灯光,月辉透过窗上明瓦落在榻上,明暗交割。她坐起身,抱着自己的膝盖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无声的落泪。
如意的话如影随形地追着她,她其实已经信了,只是……为什么。
明明她这么听话,这么相信他们,这么努力去按他们说的做了……
她喃喃的念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她,为什么她要遭遇这一切,“我不要这样……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她眸光轻晃,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眼神渐渐坚毅起来。
第二日醒来,她眼睛依旧有些浮肿,却再没有像先前那样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如意,讨取怜惜。她沉默地在侍从的服侍下净手,强迫自己多用了些膳食。
使团众人牵马备车时,她一个人坐在窗边看了一会儿,便又拿起如意写给她的绢册,默诵要点。直到登上马车,才放下绢册,看向如意。
仿佛一夜之间,惴惴不安的小公主就长大成沉默寡言的礼王殿下。
路上没那么平坦,又要赶在天黑前进下一个驿站。马车行得飞快,颠簸不止。杨盈依旧有些不适,却没说什么,只等着如意抽问。
如意便接着前一日要点问起:“安国国主有几个儿子?”
这一次杨盈没有再中途卡住:“三个。长子河东王李守基,虽然喜欢声色犬马,但已数次在安帝出征期间监国,并得其岳丈汪国公一派支持;二子洛西王李镇业,先皇后所出,虽是嫡子,但身体不算强健,因此并未受安帝特别看待。还有三皇子李承远,江采女所出,母早亡,才刚出生几个月,尚未封爵,在朝中最为寡助。”
她一次把几个问题一起答全。如意合上绢册,点头:“进步挺快。果然还是下猛药管用。”
杨盈眼眶又一酸,低下头去,强忍住了没有哭:“嗯。”
如意便又道:“接下来跟我再练练喝酒的姿势,女子喝酒,多用双手捧杯;男子喝酒,多用单手,虎口向内,拇指压住杯口,沉腕……”她抬手示意给杨盈看。
杨盈打起精神观摩着,又做给如意看。
赶到白沙驿时,天色尚明。
使团的马车、仪仗驶进驿馆庭院里,很快就将原本空旷安静的院子填得满满当当。杜长史指挥着众人开始搬卸用品,催促驿馆尽快安排膳食。驿馆的吏员则早已提前得到消息,殷勤地上前迎接,表示膳食早已备好。
到处都是忙碌往来的人和催促交谈的声音。
元禄跳下马车:“我肚子也饿了。”说着便望向前方不远处的马车,想到杨盈苍白的面色,便转而问宁远舟他们,“还有几天才能到边境啊?”
于十三随口答道:“早着呢,得先到陵州、茳城,然后还要经过好几个州县……”说着便也顺着元禄的目光,看向了前方马车。
一片杂乱中,独杨盈和如意乘坐的马车无人打扰。夕阳铺开金色的辉光,照耀在朱屋青盖的马车上,华贵静美。一时车中人打起帘子踏出车厢,车辕一沉,车上銮玲便在金色辉光里叮当摇响——却是如意从车里走出来。
于十三一眼瞟见,眼神一亮。随即又想起些什么,扭头去看一旁的宁远舟。
他分明意有所指,如意一眼瞪过来:“看什么?”
于十三笑道:“美人香车,交映生晖。”
如意懒得再理他这个不正经,自行跳下车去。身后杨盈也从车厢里出来,正扶着内侍的手下车,却突然脸色一变。
于十三也立刻察觉,关心道:“殿下怎么了?”
杨盈掩饰着:“孤无事。净房在何处?”忙有人替她指路,杨盈却走到如意身边,涨红了脸,低声说道:“如意姐……你有没有……那个。我好像突然那个了。”
如意见她按着小腹,立刻会意:“没有。服侍你的人以前没有帮你安排过吗?”
杨盈咬了咬嘴唇,摇头:“出来得太匆忙了。”她看看左右,为难地望向如意,哀求,“刚才过来的时候好像经过了一间镇子,你能不能帮我找些有用的东西……求你了,他们都是男人……”
如意点了点头,便向于十三索要马匹,离开驿站,去帮杨盈置办月事用品。
杨盈一直等到如意离开后,才走向净房。身后侍女和内侍想要跟来,她回头喝住:“孤自己去,不用服侍。”
从净房里出来,她四下打量了一番。庭院那一端烟火气腾起,伙夫和杂役们正忙碌吆喝着准备膳食、向外送菜,显然是驿站的灶房。她一边观察着四周,一边向灶房走去。
灶房外的窗台下摆着酒缸,有杂役正从缸里打酒出来。见礼王到来,忙躬身行礼:“参见殿下!”
杨盈看了一眼酒缸,示意他起身:“有水吗?孤要净手。”
杂役忙进灶房里去为她取水。
晚饭时杨盈依旧有些提不起胃口。
使团其余众人却没她这么纤细的肠胃,累了一天,纷纷埋头狼吞虎咽,大口灌酒。
杨盈勉强吃了几口,见席间已酒过一轮,便微微皱起了眉头,捂住了小腹。
她身边杜长史察觉到她身体不适,忙搁下筷子:“殿下……”
杨盈似是有些支撑不住:“孤身子不适,你们先用吧。”
她起身离开正厅,往自己的房间里去。
如意不在,她身边只有两个不顶事的内侍,杜长史有些担心,起身想跟过去。宁远舟却也察觉到杨盈离席,想起昨夜的事,便拦下杜长史:“我去看看就行,你们先用饭吧。”
杨盈回到房中,汗涔涔地捂着肚子疼倒在榻上。听到门口响动,立时绷紧了精神:“谁?!”
见推门进来的是宁远舟,她才松了口气。
声音里已带了些哭腔:“远舟哥哥,我肚子好疼!”
宁远舟回头要去找人:“我让钱昭过来替你把脉。”
杨盈慌忙叫住他:“不要不要……”她咬了咬嘴唇,垂着眸子解释,“我不是病,如意姐替我找东西去了。你帮我把那边的热蜜水拿过来就好。”
宁远舟这才明白过来,一时间很有些窘迫。忙把桌上那杯水端给她。
杨盈却不肯接,可怜兮兮地埋着头:“你帮我尝一口,看烫不烫。”
宁远舟便取来一只空杯子,倒出些蜂蜜水尝了尝:“不烫。”
杨盈见他只沾了沾唇,不满道:“你再多尝一点,我怕不够甜。”
宁远舟只得又喝了一口,向她保证:“够甜了。”
杨盈这才肯接那杯蜂蜜水,拿在手里,却又恹恹地道:“还是很烫。”
她把水杯放到一边,缩回到被子里:“我呆会儿再喝,现在想睡一下。”
宁远舟只得替她拢上被子:“那你好好休息。”
从杨盈房间里出来,走在檐廊上,宁远舟突然觉得头有些晕。他依稀察觉到不对,却想不出是哪里出了差错。勉力扶住廊柱后,便一头栽倒在地上。
已开始模糊的视野中,房门打开,杨盈一脸张惶地从屋里跑出来。宁远舟眼前陡然一黑,就此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夜色已深,屋里一灯如豆,如意坐在桌边。见他睁开眼睛,淡淡一笑:“醒了?”
宁远舟想挣扎起身,但混身无力,马上明白过来:“我中了迷药?”
如意点头,又道:“不是我下的,否则你现在根本醒不过来。”
宁远舟思量片刻,想到杨盈那杯蜂蜜水,愕然道:“……是公主?”
如意对小徒弟做下的大事竟似乎还有些赞许之意:“意外吧?连我都没想到她胆子这么大,前头刚支走了我,转头就对你们下了蒙汗药。”见宁远舟还在思索,便道,“可能那天我说的话把她吓到了吧。她不甘心,就想逃回京城向萧皇后和丹阳王问个究竟。只是连我也没想到,你们这么多六道堂的人,居然全被放倒了。”
宁远舟苦笑:“盲拳打死老师傅。这药,她是从哪弄来的?”
如意扶起他,道:“皇后出发前给的,说是以防万一。口渴吗?想喝什么?”
他挣扎着想起身,却还是动弹不得,莫名竟有些尴尬,“不必了,能麻烦你叫元禄他们过来吗?”
如意眼角含笑,上前来扶他:“他们也都被迷倒了,这会儿能动的就我一个。”
宁远舟再度苦笑:“那可真麻烦你了。”
说话间,如意已扶着他坐起身来。他浑身绵软,虽勉力支撑,身体却还是不由向前一扑,正撞进如意手臂间。一时间两人四目相对,呼吸交缠。宁远舟不由屏住了气息,移开目光,竭力想拉开距离。
如意眸光波光盈盈,扶他靠着床头,自己则在床边坐下。笑意友善:“一点也不麻烦。”
她坐得近,宁远舟甚至能看得清她眸中倒影。偏她还若无其事伸手过来,帮他拨开被压在肩后的头发。一俯身,她身上馨香便又传递过来。
宁远舟尴尬又窘迫的避开:“那个……”
如意随手助人之后,便又坐正了。她似是并未察觉到两人距离依旧过近了些,如寻常聊天一般说起来:“你想不想知道,我是什么样一个人?”
这语气与话题不免过于亲切突兀了些。
宁远舟有些懵:“啊?”
如意却已经开口:“我其实不是安国人,任辛其实也不是我的真名。朱衣卫一向有买来民间少女培为白雀的习惯,买到之后,也懒得起名,就用天干地支随便组合着叫叫。我分到的,就是壬辛。后来我长大了,也眼看姐妹们一个个断了气,而我呢,终于踩着她们的尸体,一步步从外门白雀变成内门朱衣众,提拔我的恩人说,没个像样的姓总不好,这才加了个人字旁,叫任辛。”
她的身世令人动容,宁远舟忙安慰道:“嗯,你很不容易。”
如意一笑:“想知道我那恩人是谁吗?我告诉你,她就是五年前去世的大安昭节皇后,也是我和你交易中提到的那位惨死的故人。”
宁远舟闻言不由愣住:“你不是因为谋害昭节皇后,才被安帝定罪处死的吗?”
如意摇头苦笑:“朱衣卫的生活暗无天日,她是待我最好的人,在我心中如姊如母,我又怎么会害她?那天我赶去邀月楼,其实是想救她。”
如意继续说道:“是她,把我从白雀那潭恶臭的泥潭里一力拖出;此后十年,一直关怀我、指点我,一步步将我送上左使之位。在我心里,她如姊如母。那天,我其实是知道有人可能要害她,才特意去邀月楼救人的。”说着,昭节皇后端庄和蔼的身影,再次浮现在如意眼前。
宁远舟回道:“难怪,我是早就觉得昭节皇后之死有些蹊跷……所以,你发现真相之后,就烧了邀月楼,借此死遁?”
如意否认:“不是我烧的,是娘妨她自己不想走。”
她犹然记得,那一日昭节皇后凤冠翟衣华贵端庄,背对着她,仰望着面前熊熊大火。那烈焰已吞噬了邀月楼,火龙般狂舞着烧透了夜空,正向着四周蔓延开来。昭节皇后却是丝毫没有逃生的打算。
她只身一人冲上了高台,向着昭节皇后伸出手去,“娘娘!”
昭节皇后看到她的瞬间,脸上才流露出焦急来。却是推着她,催促她:“快走,别管我。”
她牵住昭节皇后的衣袖不肯独自离开,昭节皇后满脸泪水,却还是微笑着轻抚她的头发:“阿辛,听话。”
……她没能救下昭节皇后。
“那天的邀月楼真热,明明火焰都已经烧着了她的披帛,可她却还是笑着嘱咐我,要离开朱衣卫,安乐如意地活着,以后不要爱上男人,但一定得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如意声音带着痛苦和自责,说着眼中便涌上泪水,却立刻闭目收住,令自己重新冷静下来。
宁远舟恍然:“所以你就改名如意了?”
如意点头道:“对。邀月楼烧塌了之后,我成了众人眼中谋害娘娘的凶手,受了重伤,又被投入天牢。好在后来,我从前的手下放火帮我烧了天牢,我想方设法逃出来了,安国却没有我的藏身之地,就只能逃到了你们这边的盛州,躲在一个刚死了女儿的姓江的大娘家里养伤。没想到过了些年,朱衣卫潜进盛州来挑选白雀,下头的人并不认识我,硬是捉了我去,我既无力反抗,又想借此机会探查害死娘娘的真凶,便索性将计就计,直到今年,武功才恢复得差不多了。”
真相太过曲折离奇,若非如意直言相告,个中内情怕是谁也猜想不到。宁远舟也很是震惊,只能感慨,“太复杂了,简直象千层酥一般,一层叠一层。”他不知该怎么安慰如意,便向她保证,“你放心,只要你按承诺把公主教好了,我一定会全力帮你查出害死昭节皇后的真凶。”
如意闻言却转了个话题:“我挺喜欢任如意这三个字——娘娘临终前说过,要我以后替她安乐如意地活着,所以就自己改了这个名,任我如意,自由自在。你觉得呢?”
宁远舟微觉怪异,但仍道:“嗯,我也觉得挺好的。”
如意看向宁远舟,道:“那我的孩子,叫任小船如何?这个名字,男女都能用,又大气,又好听。”
宁远舟更觉怪异:“好是好,可你不觉得,和我的名字有点太像了吗?而且我师父,六道堂的老堂主,就叫宋一帆。”
宁远舟对上如意的目光,强烈的怪异预感突然笼罩了他。
如意微笑,朱唇轻启:“虽说孩子是我的,但你毕竟也出了力嘛,名字,就当是个纪念好了。”
宁远舟五雷轰顶,第一回失了态:“什,什么?!什么叫我毕竟也出了力?”他忽然间想到什么,拼尽全力想掀开被子,奈何药效还在,虽勉强抽出手来,却根本掀不动,“难道刚才我对你……”
如意凝视着他,微微俯身,“不是刚才,是待会儿。我不会强迫你做你不情愿的事的。”
宁远舟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慌乱感和荒谬感如两爿巨浪同时涌起,“轰”地撞在一起,拍碎了他的思路。
“任如意,你先冷静一点…是我吃错了药,不是你!”此刻他无力俯卧在床,连抬手推拒一下都做不到,平生头一次竟感受到恐慌。
如意却似是确认了什么,轻轻一笑,逼近了他。宁远舟瞳孔不由一缩,屏住了呼吸。
如意长睫低垂,吐气如兰:“刺客冲动只会死,所以我不会。其实,我早就决定是你了。你武功好、个头儿高,孩子以后不管像你还是像我都差不了;你没成家,给我个孩子,也不会伤害到其他女人;这回去安国其实是九死一生,你要是不幸死在半路,我还能帮你留下一点香火。这么三全齐美的事,你应该开心才对啊。”
宁远舟拼死挣扎:“好什么好呀?关键——”
如意的手指却不知何时攀上了他的腰,抬手一勾,解开了他的衣带,“我本来还想一点点地勾引你,没想到突然天降良机了,”她目光最终落在他唇上,吐息温热,嗓音低柔,“反正你也被下了药,就当什么也不知道就好,其他的交给我就行。”
宁远舟大惊失色,竭尽全力后仰着:“这、这不是你一个人就能干成的事!我只会和我喜欢的人……”
如意却并未将他的抗拒当一回事,抬手按住他的唇,媚眼如丝道:“你敢说你对我一点都没动心?别撒谎,我们白雀最精通的,就是揣摩男人的心意和情欲。”
是的,她心中无比肯定,宁远舟对她的关注,已经远远地超越了一般的“合作者”,男与女的羁绊,常起于青萍,长于无形,在无声中织就一袭绵密的锦缎。
宁家老宅里,这男人捏住她伤口试探时,因她一滴泪水而放松了牵制。
马车上,这个男人主动替她挡住刺目的阳光。
茶摊上,这个男人把自己假死时还惦记着的一口酥,抛给了她。
驿馆里,她手指勾过这男人的手背时,这男人的脊背瞬间僵硬……
这男人根本就不可能没有心动。此刻抗拒,不过是因为流程超出了他的预期罢了。
宁远舟垂死挣扎,竭力想找点什么能隐藏自己,似乎这样就能躲开如意。
如意见状不禁轻笑道:“我知道为什么自打我加入商队,你就对我变得这么温柔。攻心市恩嘛,朱衣卫也用同样的法子调教从别国跑来的叛将。先要刻意提起我过去的伤痛,再同情我、关怀我;一边说你之前也不容易,一边哄我开心。就这样先冷着我,后哄着我,过几天,再寻个机缘和我同生共死一回,我九成九都会从此对你死心塌地。”
“我……”
如意却不容他辩解,手指顺着他的嘴唇向下,在他下巴上轻轻一勾,眸光潋滟地凝着他,“宁大人,你招数还真是老,”边说边靠近他耳边,吹了一口气,笑道,“你的身子,也热了。”
平日里外人眼中喜怒不形于色的宁远舟,此刻终于狼狈万分,他奋力避过如意,“你冷静一点,我心机太深,和我生孩子,你会吃亏的。”
如意却微微一笑:“怎么会,孩子像你这样满腹机谋才是好事,千万别像我,除了杀人,什么都不太灵。拖了这么些年,也没查出谁才是害死娘娘的真凶。”她手指顺着宁远舟的下巴向下,不轻不重的划过他的喉结,停驻在他锁骨中央,挑起了他的衣襟,“放心,草原上的母狮子,从来都是自己捕猎自己养孩子的,公狮子只要合作一下就好。待会儿你多努点力,只要一次成功,我就不会再缠着你。”
宁远舟勉力抓紧自己的衣领,试图再做一点无谓的捍卫,哀嚎:“可我不是狮子,于十三不是叫我宁狐狸吗?狮子和狐狸,那就不是一回事啊!
如意却道:“我不介意。我呢,绝对不会贪图你的家产,更不会阻挠你和别人在一起。我只要一个完完全全只属于我自己的孩子,我会把从小没得到的一切全部给她,不让她再受一丝欺骗,一丝背叛,快快活活地过一辈子。”
宁远舟拼命摇头:“你别听元禄于十三他们瞎吹,我命犯天煞孤星,长辈亲人都不在了,孩子像我,一点都不好!”
如意笑了,她伏在宁远舟胸上道:“好巧,我也是。你就认命吧,总之我不会让你吃亏的,之前我答应帮你把公主平安送到安国,现在我再加一点码,大不了…再帮你把你们皇帝救出来如何?”
宁远舟的胸膛不断起伏,如意却直接扯松了他的衣襟。她正要吹灭蜡烛,宁远舟忽道:“等等!你现在和我在一起,真的会害了孩子。我身上有毒!“
如意一怔,手上稍缓。
宁远舟忙道:“章崧一代奸相,你以为他会那么容易地让人带着公主、人马和大笔黄金离京?出发之前,我已经用了‘一旬牵机’,每隔十天,必须在他的人手里领取解药。现在正是我们出京的第七天,我身上毒性最重的时候。”他强行伸出手腕,递给如意,“不信你看看?”
如意将信将疑地给他把脉,随即脸色一沉,但很快又道:“没关系,我血中有万毒解,能克天下之毒,所以蒙汗药才对我无用。有它在,伤不到孩子。”
眼看她又要动作,宁远舟连忙解释:“但我现在肾气不足,一两次肯定成功不了,就算侥幸成了,难道你想孩子先天不足?”见她终于面现迟疑,连忙稳住她,“你愿意帮我救圣上,我自然再高兴不过。但我的头一个孩子,我自然希望他康健平安。你再多等两日,等我拿到第一期的解药,一定让你心想事成。”
如意轻笑:“跟我玩这种拖延时间的把戏?”
眼见她又要俯就,宁远舟提高声音:“任如意!你难道想让自己的孩子在父母心不甘情不愿地情况下来到人间?”
如意心中一凛,直起了身子,突然,她手一探,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瓶打开,道:“同心蛊。你用了,我就相信你。”
宁远舟毫不犹豫地张开嘴。
如意将同心蛊喂入他口中,手指不经意擦过了他的嘴唇,才稍稍平息的气氛再次暧昧起来。
宁远舟满脸滚烫,目光躲闪:“这蒙汗药怎么才能解?”
如意似乎很是败兴和受挫,拿过茶几上的冷茶水,冲他就是一泼。
宁远舟一个激灵,发现手终于能抬起来了,他苦笑着:“很好,至少我现在不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