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第 2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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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又渐渐冷了,又到了满宫菊花开的时候。
这些时日,寿王和咸宜公主来了许多趟。
武惠妃把她留在朝堂上的势力交给了寿王李琩,把她手中的财富交给了咸宜公主。
她做这些没有瞒着李长安,李长安也不在意。
武惠妃在朝堂经营多年的势力虽好,可也要能守得住才行。武惠妃一去,李隆基绝对会动手清除武惠妃留在朝堂上的那些势力的。
李琩守不住,武惠妃也知道李琩守不住,可她还是给李琩了。
至于那些财富,李长安当然想要,可说到底咸宜公主才是武惠妃的亲女儿,她和武惠妃不过做了一年的养母养女,情谊怎么可能比得上她们亲生母女呢。
何况她手上已经有了“茶叶”这个进项,等过几年生意做大了,钱对她来说就真的只是个数字了。
茶叶这行业能有多暴利,从安史之乱之后财政空虚,为了增加财政收入,朝廷制定“榷茶制”,把茶叶税收作为国家主要税收之一就可见一斑了。
武惠妃的资产中,有一样东西寿王拿不走,咸宜公主也拿不走,唯有李长安才有这个本事拿走的。
宠妃这个位置拥有的资产不是最珍贵的,怎么爬到这个位置的经验才是武惠妃最珍贵的宝物。
天气正好,武惠妃靠在软榻上,眯着眼睛看着殿外开得正好的菊花,问李长安:“你往后有何打算?”
李长安坐在她边上,手里抱着书正苦着脸往脑子里记。
听到武惠妃的话,李长安知道了武惠妃的意思。
“我?先跟着玉真姑母去当几年小道士吧。”
武惠妃含笑看了一眼李长安:“你会甘心去做小道士?”
李长安嘟囔着:“可能顺路也会去荆州一趟,跟着张九龄学点东西吧。”
其实这才是她的目的。
想找个正大光明的理由离开长安可不好找,往后几年长安城又不会发生什么大事,就算发生了大事她一个孩童也没法插手干涉,那待在宫中就是纯纯浪费时间了,还不如去找张九龄,学学怎么治国理政。
等到往后长安城风云再起的时候,想要腾出几年来专门学习处理政务可就没这么适合的时间了。
李长安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当道士好,可以离开长安去修道,还可以有借口四处云游乱逛。等到时机合适的时候想要再插手长安事情也容易,玉真公主就是道士,她也照样权柄滔天。
“我知晓了。”
武惠妃点点头,而后闭目养神,没有再说什么。
半月后,一位身披鹤氅,头戴道冠的中年道姑来到了长清殿,陪在她身侧的是李隆基本人。
正是已经出家为道的玉真公主,李持盈。
“你病重至此,缘何不早同我说一声?”李持盈哽咽着,她坐到武惠妃床边,拉着她的手。
武惠妃青白的脸上带了一丝柔意:“你已经是世
外之人,我又怎愿意误了你的修行。”
“生死之事,谁又能说得准呢?”武惠妃反过来安慰玉真公主。
玉真公主听罢,看着武惠妃苍白的脸色,泪如雨下,趴在武惠妃身上就泣不成声。
“当年我们姐妹聚在一起玩闹的经历我还历历在目,如今却要只剩下我一人了。阿姊五年前离开了我,而尽你也要丢下我一人了。”
五年前,开元二十年五月,金仙公主于洛阳开元观去世,金仙公主正是玉真公主的姐姐,也是李隆基同父同母的妹妹。
原本袖手坐在一侧的李隆基似乎是被玉真公主这番话勾起了感伤之意,看向武惠妃的眼神都掺杂了些许的愧疚。
连带着对玉真公主提出要在长清殿住几日陪伴武惠妃的请求都一口答应了下来。
待到李隆基走后,玉真公主借着说体己话的理由将宫人都赶了出去,殿内只留下她和武惠妃两个人。
玉真公主看着武惠妃的眼睛:“你的身体一向康健,为何会忽然之间病得如此之重?”
武惠妃轻描淡写:“梦魇缠身,请了许多法师来看过,都没有什么用。”
“你如何会梦魇?”玉真公主显然不相信武惠妃的说辞。
武惠妃反问道:“当年太宗皇帝,不也因为玄武门之事梦魇缠身吗,太宗皇帝既都能梦魇,我如何不会梦魇?”
可玄武门的时候死的是太宗皇帝同父同母一起长大的兄弟,三王和你甚至都没见过几面,同陌生人有何两样。
玉真公主看着武惠妃苍白的面容,还是默默将口中未说出的话咽了回去。
她想到了一个让她并不想相信的可能,玉真公主悲哀道:“这位置有什么好的啊,安乐争这个位子,阿兄争这个位子,你也要帮你儿子争这个位子……阿兄杀了安乐还不够吗?”
“你与安乐,当年若随我和阿姊一同出家修道,又何至于落到这个下场呢?”玉真公主已经泪流满面。
当年武则天将儿子关在宫中,她们这些小辈也不得出宫,她们几个养在女孩就凑在一起玩。其中胆子最大心最贪的那个女孩已经死了,如今最聪明的这一个眼看着也要死了,只留下她一个最无欲无求的在这世上了。
武惠妃咳嗽了两声,面上也露出了怀念之色。
那时候,她也才和李长安一个年纪呢。
只是武惠妃很快就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说到底,她和安乐公主才是一样的人,只是她胆子没有安乐公主那么大,心也没有安乐公主那么贪罢了。
武惠妃拉着玉真公主的手,说出了她请玉真公主过来的目的:“我是受人之托,给你和她牵条线。”
玉真公主垂泪:“你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我难道还能拒绝你不成?”
说起来也奇怪,李隆基心那样冷的人竟然会有一个这样重情义的亲妹。
玉真公主欣赏王维,就点王维做了状元,欣赏李白,就磨着李隆基给李白请官,和杨玉环闹脾气,就辞了公主
之位自己去安徽修道去,爱恨都随心,仿佛李隆基缺少的真性情都生在了她身上一般。
武惠妃于是派人去将李长安喊了过来。
李长安在看到身穿鹤氅、头顶道冠的女道的瞬间就猜到了她的身份。
能面对武惠妃神情这么轻松,还这个年纪的女道士,也只有玉真公主了。
“安娘见过姑母。”李长安十分乖巧唤了一声,又侧头对着武惠妃喊了一声“阿娘”。
玉真公主目露迷茫之色,她怎么不知道武惠妃什么时候多了个这么大的孩子了?她去岁春才刚离开长安去终南山啊。
武惠妃拉着李长安的手,笑着给玉真公主介绍:“这是我的养女,李长安。”
“我才养了她一年,身子就不太好了,日后怕是再也养不了她了。”武惠妃叹息一声,而后泪眼朦胧的看着玉真公主。
“我这个当娘的实在放心不下她,日后我走了,让她跟着你可好?长安还这样的小,在这深宫中没有母妃照拂……都说不准能不能平安长大。”
说的真情实感,就连李长安都要相信她自己是个心思单纯在宫里多待一天就要被人害死的小白兔了。
这一波啊,这一波属于是玉真公主跟武惠妃讲感情,武惠妃对玉真公主耍手段。
玉真公主果然心思单纯,她只是眼神复杂的看了李长安一眼:“……我以为你会把咸宜托付给我。”
毕竟那才是武惠妃最爱的亲生女儿。
武惠妃轻飘飘道:“咸宜已经成婚,连孩子都有了,哪里还用得着你照料呢。”
知女莫若母,武惠妃知道咸宜是个什么性子有什么样的脑子,所以她对咸宜公主的期盼也只是做个富贵公主罢了。
咸宜还用不上玉真公主这条人脉。
“你要把你的女儿托付给我,难道我还会拒绝吗?”玉真公主叹了口气,柔和的视线落在李长安身上。
玉真公主把李长安拉到她身边,看着她那双长得和武惠妃有九分相似的眼睛,心中不禁一酸。
难怪自己的姐妹如此疼爱她,这看着竟然和亲生的母女一般。
“日后你便随我修道吧,修道也自在,能当一辈子无忧无虑的公主。”玉真公主分明是对李长安说的,李长安却觉得她似乎也是对武惠妃的抱怨一般。
武惠妃只当没听到。
哪怕死到临头了,武惠妃也从未后悔自己为权力而不择手段的这些年。
她死,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怨不得谁。
安乐公主当年,也必定是这样想的。李长安日后,无论输赢,也必定会这样想。
玉真公主又和武惠妃说了一会话之后才离开长清殿,却没有离开长安,而是回了她的玉真公主观。
她总该送自己最后一个故人一程的。
待到玉真公主离开后,武惠妃面上方露出一丝惆怅来。
“当年我和安乐公主,玉真公主,虽不是一母所生,可因着都住在宫中的缘故,
整日一起玩耍学识字,和亲生姐妹也没什么两样。陛下封王之后便离开了长安,公主却是离不开长安的,我们整日待在一起,关系比亲姐妹还要好。”
后来呢,后来安乐公主想当皇太女,死了。她想当皇后,没成功,又想让她的儿子当太子,也没成功,如今她也要死了。
不过到底她比安乐运气要好上一些。
武惠妃看着李长安,唇角微微上扬了一些。
趁着今日的精气神不错,武惠妃送走了玉真公主以后也没有立刻会寝殿歇息,而是让宫人将棋盘搬了出来。
“你父皇善音律,好下棋,你若是想讨他欢心,音律和下棋都要学一些。”
话虽然这样说着,武惠妃却没有让李长安和她对弈,在武惠妃看来,李长安年岁太小也就只知道怎么落子,甚至都谈不上有棋艺,更不用说和她对弈了。
武惠妃只是摆了一盘棋,黑子和白子在棋盘上各自占据一方,眼看着白子就要把黑子的“气”给吞没了。
“我和你父皇下棋,我执黑子,每每下到这一步就走不下去了。”
武惠妃指着棋局。
指的是棋局,说的却是她自己。
李隆基是一位十分高明的棋手,棋艺比他高超的人身份比他低微太多,下棋也不敢下赢他,敢和他下棋的人,却又没有棋艺比他更高明的。
总之,没人下棋能下得过李隆基。
“你要如何破局呢?”武惠妃捻起一枚黑子,递给李长安。
她没指望李长安如今就能有破局之法,武惠妃今日将这盘棋摆出来,只是为了给李长安上一节课罢了。
这局棋的输赢,她是看不到了,只希望几十年后,李长安能在她的坟前告诉她这局棋到底谁才是赢家。
李长安的棋艺当然比不上李隆基了,不过她的优势又不是她比李隆基聪明。
“下棋的目的是赢吗?”李长安抬头看着武惠妃询问道。
武惠妃笑了。
“下棋的目的自然是赢棋。”
李长安指着棋盘:“围棋是有规则的,父皇擅长利用围棋的规则来赢棋,所以在这个棋盘之内,没人能下得过父皇。”
她的优势是知道剧本啊。
武惠妃没见李隆基输过,所以在她心中,只能期盼着有人能比李隆基更加聪明,能在棋盘上胜过李隆基。
却不知道要赢过李隆基,不一定是非要跟他下棋。
李长安走到棋盘边上,双手托住棋盘的边沿,用力往上一掀——
咔嚓咔嚓
黑子和白子落了一地。
她又将棋盘放回了桌面上,拿起盛着黑子的棋奁,抓起一把黑子放在棋盘上,将黑子一个个摆上去。
现在棋盘上只有黑子了。
这是安禄山的答案,他被逼急了,不和李隆基玩阴谋诡计了,他掀棋盘了!
李隆基只会在棋盘上下棋,被安禄山掀了棋盘之后他就毫无办法,只能眼
睁睁看着自己一败涂地。
这个棋盘,安禄山掀得,她李长安自然也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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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惠妃目瞪口呆的看着李长安把棋盘掀了,甚至连反应都没能反应过来。
怎么能掀棋盘呢?谁能想到居然还可以掀棋盘呢?
武惠妃深深看了李长安一眼。
“你现在没有掀棋盘的能力。”
李长安咧嘴一笑:“阿娘,我会越来越厉害,可父皇只会越来越老啊。”
这一刻,武惠妃听到李长安的这番话,却失神了片刻。
过了好一会她才回过神来,面上浮现了笑容。
当年李隆基年少,她的曾姑母年老,李隆基就是如此逼则天皇帝退位,莫非苍天当真一饮一啄皆有定数不成?
只是往后的攻守之势易形了。
想到此处,武惠妃心中升起一阵复仇的快感,她看着李长安沉思了片刻,随后竟不顾自己虚弱的身体从榻上站了起来,李长安见状连忙上前搀扶住武惠妃。
武惠妃踉跄地走到她的梳妆台前,打开了妆奁最底下的暗格,从中拿出一方小印来。
而后将这方小印放在了李长安掌心上。
这是一方黄玉篆刻而成的小印,通体玄黄,玉质细腻,印身是一条鸾鸟,展翅欲飞,异常灵动。
武惠妃珍惜的看着这方小印。
“这还是我出生的时候曾姑母赠我的贺礼。”
她出生那一阵儿,武则天已经动了立武三思为太子的心思,所以给她的赠礼也是按照公主的用制来的。
虽说后来立武三思为太子之事不了了之,可武惠妃还是被武则天留在宫中,按照养公主的标准养大的。
也许当初,则天皇帝送她这方小印时对她的期盼应当是如上官婉儿一般为官做宰吧。只是她到底没能在朝堂上一展身手,而只能在深宫中蹉跎一生。
她已经许久不敢看这方小印了,看着这方小印,武惠妃便觉得她自己无用至极。
武则天将她接到宫中抚养,绝不会是想看她当李隆基的宠妃,当一个任由男人摆布的玩意。
这方玉印刚放到掌心中还有些冰凉,这一会儿的功夫已经被体温暖热了。李长安拢起手,握这小小的印章,心情复杂。
武惠妃在她面前,永远是一副不慌不忙、游刃有余的模样,哪怕是面对死亡,她依然能冷静处理着自己的后事。
面对童年的好友玉真公主,武惠妃也是存了利用的心思。就算是对她亲生儿子李琩,在发觉李琩是个担不起大事的废物之后,武惠妃对他的态度也迅速冷漠了起来。
可就在方才这一瞬间,李长安却感受了武惠妃的真情流露。
武惠妃这样爱这一块武则天送给她的印,却连看它都不敢,只能将它收在妆奁底下。
李长安心想,或许这就是武惠妃为何这样渴望成为皇后,这样渴望自己的儿子成为太子的根由。
哪怕武则天人早就不在了,可这个印玺还在,武
惠妃一直留着它。
只是武惠妃终究还是在与李隆基的对弈中一败涂地。
那这样武惠妃会把这块对她宝贵至极的小印留给自己的原因就找到了。
这是武惠妃没能实现的野望。
李长安郑重的将这块小印放入自己的鱼袋中。
“阿娘,我会一直带着它。”
武惠妃这才笑了,她说:“莫辜负了它。”
“不过此鸾印还有另一个用处。”武惠妃缓缓道。
“有朝一日,你若想让你父皇做出一个合你心意的决定,你就拿着这个印去找高力士,他会帮你一次。”
高力士,李长安先前对他的印象只来自于李白让高力士脱靴。后来在这边待久了,李长安才知道为何高力士能和杨贵妃并论。
诸王和公主对高力士的称呼是“阿翁”,驸马称他做“爷”,太子称其为“二兄”,李隆基对他的信任远超旁人。
有后世那么多历史参考,李长安对宦官能有多大的能耐可一点都不敢小看。
“高力士原本是罪臣之后,是武府上的宦官高延福收养了他,他才得以发家。所以他欠我家一份知遇之恩。”武惠妃轻描淡写道。
“我原本打算用他来推李琩上位,如今看来是用不到了,便也留给你吧。”
武惠妃又告诫李长安:“高力士如今是陛下之臣而非武家之臣,若真有大事,他的话也不管用,所以这个人情该用在什么地方,要你自己去斟酌。”
说到底,高力士能影响李隆基的决断,却无法改变李隆基的决断。这份人情就可大可小了。
说着话,武惠妃又开始咳嗽起来,李长安想上前扶住她,武惠妃却只是自己用双手撑在梳妆台面上,看着镜中憔悴的自己大笑出声。
回想着今日之事,尤其是那个被掀翻的棋盘和那落了一地的棋子,武惠妃就高兴的想要高歌,她眼中满是快意。
李隆基,我就要死了,可我给你留下了一个大麻烦……我要在九泉之下等着看,看她长大,看她掀你的棋盘,抢你的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