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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向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赵班头并非没识破姚秉风的端倪,碍于他是丞相公子,要借机向肃王献殷勤,他不敢卷入其中,更不敢坏了他的好事,便想着自认倒霉,破财消灾。
谁知又能牵扯到永平侯府!
赵班头一脑门儿冷汗。
眼见伙计们都殷殷望着他,祁二姑娘的气势叫人发憷,他悄悄抬头觑了眼肃王,见他懒散点头,这才敢实话实说:
“诚如祁娘子所言,这只蟋蟀的牙是黑色的,与寻常金山滑白不同。此虫牙齿上有麻痹对方的剧毒,名金石鬼,乃是苗疆的一种毒蛊,捣碎后与米浆混合,拿来养蟋蟀,可能几万只里能喂活这一只,便如诸位眼前所见这只。这种人喂出来的毒蟋蟀毒性极强,能在斗场上露齿毙命,但自己也不过数月寿数,且牙齿会变黑。此法子因得不偿失,故鲜有人知。”
照微抖着手里按了手印的一纸契约,“意思是姚公子他耍诈,是不是?”
赵班头道:“按规矩,斗蛩须得天然得其质,不可人为养成毒物。”
这是斗蛩圈子里公认的规矩,纵姚秉风推说不知,众人也不买账。
先前忌惮他是丞相家的公子,可如今有永平侯府撑腰,又有肃王在上坐镇,纷纷斥责他不讲规矩,让他照约赔钱。
照微含笑乜着姚秉风:“姚丞相贤名在外,你也不想被令尊知道,堂堂相府衙内,居然来诈骗小百姓的钱吧?若将此事对簿公堂,以欺诈论,恐怕更加难看,且听说京兆尹张大人年前刚上折子参过姚丞相放纵族人,若是落到他手里……”
事关姚鹤守,许多事照微比姚秉风更清楚。色厉内荏的姚秉风被众人这么一围、照微这么一吓,晕晕乎乎认了账,叫人去取了一万两银票来。
照微得了钱才放姚秉风走,见她要将那一万两揣入囊中,赵班头不免眼热,吞吞吐吐地说自己损失了一只朱砂头。
照微将那银票在他面前扬了扬,说道:“这钱我敢收,过后也不怕姚家人来找我麻烦,赵班头,你也不怕么?”
赵班头连忙摆手:“不敢不敢,二姑娘说笑了。”
他态度油滑,说了几句好话,将照微吹捧得高兴了,她便将自己带来的那只紫金背送给他,算是补偿他一点损失。
容郁青见状,心疼得直捂胸口。
照微开解容郁青道:“这紫金背若是养在侯府,典韦也得养成病秧子,不如留给赵班头,他懂行,说不准能再养出一只不败侯。”
赵班头拱手:“是个好苗子,必不负二娘子所托。”
离开相辉楼前,照微特意去拜谢了肃王,站在堂中朝他遥遥一揖。
“今日多谢殿下主持公道,只是殿下身为皇室宗亲,身份敏感,为免御史找茬,我就不以重礼相酬了,还望殿下能心领我的好意。”
肃王微微一笑,“二娘子明理。”
眼见着那一袭纤影转身,举止皆是得意的畅然,衣袂飘飘如流风回雪,只在门槛处落下一片衣角翻花似浪。
肃王眼里的笑缓缓消失,抬手将茶水泼到了地上。
宰了姚秉风这一通,照微心里的确十分痛快,她与容郁青又跑去樊花楼听曲儿喝酒,直喝到酒微醺、人微醉,才阑珊回府。
容郁青住在前院,照微住在后院,她摇摇晃晃回到院子,一进门就喊紫鹃来搀扶,脚下如步步绊索,转了两圈后“扑通”一声仰倒在绣榻上,险些磕到脑袋。
紫鹃忙上前查看,热水里拧了帕子给她擦脸,同她说道:“午后平彦来过两三趟了,说让姑娘回来后先去见公子,像是有什么急事。”
“公子……谁?”
甫一躺下,酒意上涌,顷刻间两眼昏花,天旋地转。照微嘟囔了一句,蹙眉闭上了眼睛。
“是世子爷,姑娘,平彦催说……”
紫鹃一转头,发现照微已经睡着了。
酒至阑珊正好眠,照微这一觉睡得痛快,连梦里也清净。
再睁眼时暮色将尽,帐中一片黢黑。照微伸了个懒腰,揽帐起身,透过窗隙,远望檐边黛青如墨,渐渐洇至天心,天心两三点星子闪烁,低低压近,依然透着凛冬的清寒。
卧房里悄寂无声,而被碧纱橱隔开的外间隐有灯光,传来细微的动静。
照微喊了两声紫鹃,未听见回应,心中纳罕,随意拾起两三根簪子将头发挽起,推开了与外间的隔门。
见到正襟危坐在泥炉旁烤火的祁令瞻,微微一愣,“兄长?你怎么过来了。”
祁令瞻抬眼看向她,“你的驾我请不动,只好自己寻过来。”
“为我今日坑了姚秉风一万两银子的事?”
“你也知道是坑到手的,”祁令瞻缓缓道,“知假买假,知诈就诈,我大周律可不会为你主张。”
照微倚门得意笑道:“钱已到手,姚秉风还能再讨回去不成?”
祁令瞻不言,伸手将泥炉上热着的砂壶取下,掀开盖子,倒出一碗茶汤。
碗里漾出白茫茫的水雾,将他眉眼笼成一片凝润。蹙起的眉心仿佛清晨绿雾罩住的春水,在雾里悠悠荡开。
他将茶碗端给照微,照微上前接过,闻到了浓浓的葛根的味道。
“把解酒茶喝了,免得宿醉头疼,又惹母亲忧心。”祁令瞻说道。
葛根混着生姜,在泥炉上煮了两个时辰,药里的苦涩辣味全都煮进了汤里。照微闻着味儿就开始皱眉,碍于祁令瞻的脸色,又不得不捏着鼻子一口灌完。
舌头都僵了。
却听祁令瞻说道:“你若是缺钱,将我的薪俸和例赏拿去用。”
照微道:“娘刚给了我五千两压岁,我不缺钱。”
祁令瞻怕的就是这个,“不为钱,那就是为意气,可是照微,你已经过了为意气而肆意寻衅的年纪了。”
照微笑,“也不全是为这个。”
祁令瞻抬目凝视着她。
照微的模样与四年前大有变化,举止与他更显生疏,就连她的想法,也渐渐令他琢磨不透。
“是因为肃王,”照微说道,“我见不得姚秉风用如此下作的手段交通肃王。”
个中曲折,祁令瞻已召赵班头详询,可是听她提起肃王,仍不免怔愣,“肃王也惹你不顺眼了?”
照微失笑,“难道我在兄长眼里,只是会使意气寻衅的小混混么?”
祁令瞻道:“恕我实猜不到其它情由。”
他抬手往炉中添炭,因为木炭太沉,手腕情不自禁微微轻抖,见照微的目光落在他手上,下意识缩回去,落袖遮住。
但照微还是看得分明。
她走到泥炉旁,与祁令瞻对炉而坐,从他手中接过铁炭夹,将木炭添进炉腹中。
“不怪兄长这样看我,我从前确实闯过许多祸,连累了你。”
她一认错,反教祁令瞻怀疑自己话说得太刻薄,他正暗忖要不要解释几句,却听照微道:“但今日在相辉楼砸姚秉风的场子,有三分是因为意气,仍有七分是为了正经事。”
嘴边的话顿住,祁令瞻道:“说说看。”
照微道:“大周开朝时有过兄终弟及的先例,今上只有阿遂一个儿子,也只剩肃王一个弟弟,在姚家人眼里,肃王同样具有争夺储君的资格。倘姚贵妃生不出皇子,那么交好肃王,就是与东宫争锋的另一条明路。”
今日之事能令她想到储君身上,祁令瞻有些意外。但他仍不赞同照微的做法,说道:“就算姚丞相要交好肃王,也不会派姚秉风在众目睽睽下行事,你就不怕打草惊蛇?”
照微左手托腮,右手握着烧火棍,在泥炉里翻来翻去,撩起一片火星子。
她说:“姚秉风顶多是个只会鼓噪的癞蛤蟆,肃王才是毒蛇。我哪有打蛇的本事呀?不过引蛇出洞,吓唬吓唬他罢了。”
泥炉中的炭火愈燃愈烈,火星旋舞升腾,木炭在其中噼啪作响,将泥肧烫得通红,映出一片火光。
这火光烤得人心里躁动不安,照微望着火光,忽而冷笑:
“我今日砸姚秉风的场子,是打狗给人看,好叫肃王知道,永平侯府不会坐视他与姚家结党。祁氏既为东宫母族,必做太子刀戟,今虽沉眠在鞘,但从未沉沙,他若敢存越轨之心,必教他——”
“照微!”
木炭“啪嗒”一声朽落,被压在炉底的火焰陡然窜起,光影落在身后小座屏的群山绣上,仿佛漫开遍野的山火,照微的眉眼映在这山火里,双瞳如滚沸的深渊,触之灼人。
祁令瞻忽觉指腹刺痛。
他打断照微更大逆不道的话,敛眉沉声训诫她:“你身轻如蜉蝣,却敢将国之钧鼎搬弄于唇舌之间,你的这副心思,但凡传出只言片语,都会引来杀身之祸,你就不能留一二分畏惧心吗?”
照微说:“怕有何用?只要姐姐为皇后,阿遂为储君,永平侯府与姚家早晚有图穷匕见的时候,难道如兄长这般作出一副尊师重道的听话模样,姚鹤守就能放过你,姚贵妃就能放过姐姐么?”
她的目光落在祁令瞻手上,黑色的薄皮手衣与他的手指紧密贴合,也遮住了那骇人的伤口,只露出一寸宽的掌腕,青筋在暖金色的灯光里依然色如死灰,仿佛从千尺深冰中凿出的玉人尸体。
她心有不忍,缓缓移开了目光,却道:“都说当年那场祸事是仁帝出于忌惮而授意,可姚鹤守为何能那么恰好地出现在巷子中救下兄长,只怕当年的事也是……”
“也是姚鹤守进谗仁帝,先安排刺客截杀,又在紧要关头留我一面,以此来挑拨侯府与仁帝的关系。”
祁令瞻字字如掷地,将照微犹豫在嘴边的话揭开。他清冷的目光落在照微身上,仿佛连熔铁的火光都照不彻这沉渊。
照微怔愣,又听他冷然轻笑,“你以为只有你猜得到真相、看得见局势吗,世人皆醉我独醒,世事皆浊我独清……照微,这是你至今仍天真未改的地方。”
“兄长……”
余下的话戛然而止在推门声里。
晚饭时候,照微睡得正香,紫鹃正犹豫要不要叫她起床,却见世子爷走进了院子。祁令瞻是从容郁青处过来,见识过他的醉态,知道照微必然也是不成人样。他让紫鹃代照微去和光院容氏那里问一声安,再去吩咐厨房煨一碗清粥,眼下紫鹃刚将清粥取回来,用砂锅盛着,还额外配了一碗腌菜。
紫鹃骤然闯入一室暖融,未觉察到兄妹之间微妙的氛围,只兴奋地呵着手道:“又下雪了,好大的瑞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