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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那把塞进心里的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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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服和杨教谕对望一眼,又同时摇了摇头。

显然,他们都没有听说过金声堂这个名号。

“哦?”

杨教谕拈须点头:“若我所料不差,这应该是家私窑的店号。”

明朝从万历以后,瓷都景德镇官窑渐少,私窑则如雨后春笋,多不胜数。

款识,也变得五花八门。

不拘于千篇一律的年号加店号,一般人极难辨识。

“正是。”

陈子灿点头:“金声堂创始人,本来世居湖广,为醴陵制瓷大家。”

“顺治二年,平南大将军进攻岳州,于是他们举家南迁,在景德镇重开瓷窑,定名为“金声堂”,以飞鱼花押作为题款。”

“顺治三年,大军平定东南,隆武朝廷灭亡,金声堂,从此再无消息。”

陈子灿指着拓片,如数家珍,说的头头是道,堂上众人无不点头。

陈子服若有所悟:“也就是说,这金声堂和飞鱼题款,只存在了短短一年?”

“一年零五个月。”

陈子灿点点头:“凡有这金声堂款识的瓷器,只可能产于五年前,即顺治二年五月,到三年十月间!”

陈子服拧起双眉:“这块拓片,莫不是——”

“大人英明!”

陈子灿高声道:“这块拓片,正是来自于慈航寺。”

“也就是闵孝子供奉于寺中的——那尊观音!”

陈子灿盯着闵敬宗,面露讥讽。

“那座号称神僧所授,三十年前游历天竺时,在佛前开过光,虔心祈祷,有求必应的观音!”

闵敬宗一声嘶吼,挣脱看押他的两个衙役,朝着陈子灿合身扑去。

咬牙切齿,口中“荷荷”有声,有如疯狗。

陈子灿脸色一变,慌忙退避。

旁边的刘二想推开他,反被闵敬宗一头撞倒在地。

这时的闵敬宗双眼充血,面露青筋,原本瘦弱的身躯,仿佛蕴藏着无穷的怪力。

他看着陈子灿,再次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呲着满口尖牙,张开双臂又要扑去……

陈子服大惊失色,连声喝令衙役,上前拦阻。

情急之中,顺手抓起公案上的惊堂木,朝闵敬宗扔去。

“砰”地一声,正中额角。

顿时,献血汩汩而出。

闵敬宗缓缓转身,看着陈子服,仿佛对头上的伤,全无所觉。

他表情狰狞,满头满脸都是鲜血,周围的衙役们,被他的疯狂所慑,慌乱间,竟然没有一个敢于靠近……

忽然,他哈哈大笑起来,一口白牙沾着鲜血,分外凄厉。

“你们,你们不让我好过,你们,也别想好过!”

“等着吧,等着吧,会有人为我报仇,报仇!”

他一一指着堂上众人:“你,你,你,还有你……”

“都会不得好死!哈哈——”

不待他说完,刘二已经翻身爬起,夺过一条水火棍,轮圆了夹胫扫去。

“扑”地一声,闵敬宗右腿断折,惨叫着倒在地上。

陈子服惊魂甫定,怒喝一声:“枷起来!”

立刻有两个衙役提着长枷扑上去,拧住他的双臂,将他套在木枷里。

闵敬宗这时却毫不反抗,只是口中“呵呵”冷笑。

他关切地看向弟弟,见他并未受伤,这才放下心来。

吩咐刘二,立即派人去慈航寺,将那座观音像作为证物取来。

然后对杨教谕道:“杨兄,这闵敬宗罪大恶极,证据确凿。”

“如果朝廷旌表拔贡的旨意下来,此事必将为天下人所笑。”

“你、我、县学各位,都免不了要受池鱼之殃。”

“恐怕就连学台抚台,也要被其牵连,为今之计……”

两人商量一番,各自忙碌。

陈子服下令,暂且将闵敬宗收监,宣布退堂。

闵敬宗眼里的疯狂已经散去,剩下的,只有灰蒙蒙的死气。

他知道,这一次,再不会有人出声阻拦。

如此惊天大案,但凡沾上一星半点,都有可能掉脑袋。

在被拖走时,他抬起头,努力在人海中寻找那双曾给他希望的眼睛。

他看到了无数双眼睛。

有的带着嘲讽,有的带着轻蔑,有的带着鄙夷,有的带着唾弃……

但,那双阴冷如蛇蝎,沉静如深海的眼睛,却像是从来都不曾在人群中出现过。

他开始怀疑,自己只是经历了一场梦。

一场噩梦,南柯一梦。

梦的有多好,跌的就有多惨。

翻翻史册,有多少像他一样的孝子,从乡野村夫,一朝直达天听,封官荫子,荣宠无双,甚至还能青史留名。

而他,只是希望能进国子监,当一个小小的贡生。

他真的没想过要出名,也没想过要当官!

他瘦弱,他也卑微,没有太高的理想。

从小受多了欺负,他只想有了这层皮,做一个齐大郎那样人人都怕,无人敢惹的人。

他过分吗?

他觉得,自己并不过分。

他祖籍南直隶,家族中,一直都流传着孝子割肝饲母的故事。

据说闵家的先祖闵槐,本是成化年间,从山西逃荒到内丘的难民。

在当地无家无业,像无根的浮萍,为人佣耕过活。

后来,他的母亲病重不起,临危时告诉他,就想喝口鹌鹑汤。

当时天寒地冻,根本无处去找鹌鹑。

这位先祖,听说人肝味美,酷似鹌鹑。

于是剖开胸口,割下自己的肝。

看看空洞洞的胸膛,还随手抓了一把杂草塞进去,然后,去灶上煮了一碗人肝汤。

但,他的母亲还是去世了,而闵槐,却活了下来。

乡老听说他的事迹,连忙报到县里。

县令亲自来看望他,然后逐层上报。

皇帝派钦差,给闵家送来了“孝感天地”的金匾,还令地方官择地安置,在村口,修了高大巍峨的牌坊……

那座牌坊,至今屹立在他的记忆里。

闵敬宗忘了是几岁听到这个故事的,三岁?还是两岁?

也忘了听过多少遍,百遍?还是千遍?

当齐大郎提出这个割心救父,感动神明,然后由齐夫子将他荐为廪生,再请求旌表拔贡的计划,他立刻,就想起了那个听过无数遍的故事。

虽然,每次想起这个故事,他感受到的,都不是母子间的温情。

而是恐惧,深入骨髓的恐惧……

仿佛有一个阴冷的声音,自远古传来,震荡在他的内心。

“爱卿,朕的爱妃,新近患上了心疼之疾,听说你有七窍玲珑心一颗,食之能愈心疾。”

“朕之爱妃,即卿之庶母……”

他从来都不敢问,那个告诉先祖人肝味美,如同鹌鹑的是谁?

也不敢问,塞进胸膛的那把野草,是不是一直生长着。

用种子填满他的身体,把根扎进他的血脉……

或许,自己的血脉里,也有着博一下的渴望,也有一颗先祖留下的种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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