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荒村绝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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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灿和扣儿牵着大黑马,在丛丛荆榛中觅路前行。
走了一盏茶的功夫,面前的山坡上出现了累累荒冢,顺着隆起的地势,一直绵延到视线尽头。
“少爷,这么多坟啊!”
扣儿脸色有些发白,紧紧抓着陈子灿的衣袖。
陈子灿也有些忐忑,他挽着扣儿,喃喃道:“是啊,这附近也不见人烟,怎么会有这么多土馒头。”
拨开杂草看了几个,都没有墓碑,也没有祭扫的痕迹。
土堆高高低低,乱七八糟,显然都是草草掩埋。
到了坡顶,一片七零八落的枣树后面,露出几处残垣断壁。
两个人小心翼翼地摸过去,脚下,逐渐有了田垄的痕迹。
一直走到枣树林里,还是不见任何人迹。
枣树上,吊着许多去年秋天成熟的枣子,地上也落着厚厚一层,踩上去软乎乎的,甜腻的枣香扑鼻而来,让陈子灿想起了奶奶做的枣糕。
他示意扣儿留在这里看着马,自己蹑手蹑脚地挨近倒伏的篱笆,轻轻推开破烂的院门。
这是几间北方常见的土坯屋子,已经坍塌了半边,里面看起来黑黢黢的。
门板仆在地上,到处是细细碎碎的老鼠脚印,显然早就荒废了。
他走到还算完好的那半片窗下,从窗洞里望进去,几件破床烂几,静悄悄地立在墙角,到处都是灰尘。
一股细细的冷风从窗棂里扑到脸上,陈子灿不禁打个寒战。
荒村破屋,他不是没见过,但从没感觉这么瘆人的。
又看了几个院落,都是差不多的光景。显然,这里早就没人了。
荒村中间,有几间青砖瓦房矗立着。
虽然一样的破旧不堪,但好歹没有坍塌,看起来也宽敞明亮的多。
陈子灿走进去,不由吃了一惊。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破桌子,端端正正挨墙放着,上面摆着个黑乎乎的香炉,几柱残香插在里面。
陈子灿走过去拨了拨香灰,抽了抽鼻子。
鼻端淡淡的檀香味儿告诉他,这香,绝对是半年内才上的。
他皱着眉仔细察看地面,除了这一小块干干净净,只有些灰尘,其它地方都乱七八糟。
角落里堆着些东西,陈子灿走过去用脚踢了踢,赫然都是破碎的灵牌!
陈子灿打量四周,这屋子,显然就是个祠堂。
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座官道旁的小村落,居然破败到这般光景。
就算迁徙,也不至于把祖宗牌位都糟践成这样吧。
忽然,他发现那张香案后的墙壁上密密麻麻写着什么,字迹惨淡剥落,若有若无。
他走过去细细看了看,出门扯了把茅草,把墙壁上厚厚的灰尘扫去,一行行娟秀的字迹显现出来。
“妾生长江南,摧颓冀北。豺狼当道,强从?帐偷生。鸟鼠同居,??将军??。
悲难自遣,事已如斯。
因夜梦之迷离,寄朝吟之哀怨。
嗟乎!高楼坠红粉,固自惭石崇院内之姝;匕首耀清霜,当誓作兀术帐中之妇!
天下好事君子,其有见而怜我者乎?
许虞侯可做,沙吒利终须断头??,昆仑客重生,红绡女不难冲垣破壁。
是所愿也,敢薄世上少奇男,窃望图之,应有侠心怜弱质!
临湘弱女——王素音绝笔!
乙酉五月十七”
陈子灿嘴唇翕动,一个字一个字地辩读着,读到后来,嘴唇只是颤抖,嗓子干涩的发不出声音……
“少爷,你在这里啊!”
扣儿纤细的身影扑过来抓住陈子灿,声音里有些惊悸,有些惊喜。
陈子灿仰着头,不让眼泪流下来。
扣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疑惑地扯扯他的手臂:“少爷,这墙上写的什么啊?”
陈子灿深深吸了口气,平复心情,轻声问:“扣儿,乙酉年是哪一年?”
扣儿咬着嘴唇,扳着手指头:“是顺治二年,扣儿,就是那一年被老爷捡回来的。”
“那就是七年前了!”
陈子灿缓缓道:“这是一个女孩临死前留下的。”
扣儿吃了一惊:“少爷,你能给我说说吗?”
陈子灿点点头:“她叫王素音,是个江南女子。
她说自己从临湘被掳到这里,四周都是吃人的豺狼。
之所以没有像绿珠那样跳楼殉节,一路随着这些禽兽同行,是决心学习当年行刺金兀术的那个妇人,找机会与敌人同归于尽。
她还说,希望有志士侠客,能怜悯她们这些弱质女流的悲惨遭遇。
剑断胡虏之头,救她们于水火。
最后,她激励那些看到她绝笔的人,说——
应有侠心怜弱质,敢薄世上少奇男!”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流下泪来。
旁边扣儿用手巾捂着嘴,已经泣不成声。
陈子灿拭了下模糊的泪眼:“这后面还有几首诗……”
“多慧多魔欲问天,此身半已入黄泉。可怜魂魄无归处,应向枝头化杜鹃!”
“哇……”,扣儿蹲在地上,哭的撕心裂肺。
陈子灿愣了一下,不知道一向天真活泼的小姑娘,为什么突然情绪失控,连忙拍着她的背温言安慰。
“少爷——”
扣儿抬起红肿的双眼:“你还记得扣儿的身世吗?”
陈子灿抿了抿嘴,有些歉意地摇摇头。
“少爷,扣儿,是老爷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
“那时,扣儿还不到四岁,靠着半块烧饼,在死人堆里熬了四五天。”
“老爷找到扣儿的时候,扣儿已经快没气了……”
“老爷说,那时天兵——呸,北虏南下,先是跑马圈地,把一个一个的村子烧成白地。”
“年轻力壮的男人留做奴隶,漂亮的女子任意凌辱!”
“然后,驱赶着他们长途跋涉,有的送去各处农庄为奴为婢,有的押去做苦役,填堑壕。”
“反抗的,还有老弱病残全被杀死,到处是尸山火海,简直是人间地狱!”
“老爷找到扣儿时,扣儿就缩在死去的母亲怀里。”
“母亲,都已经开始腐坏,还保持着护住扣儿的姿势……”
说着说着,扣儿又哽咽的发不出声。
陈子灿来到这个世界,一直都懵懵懂懂。
先是在床上躺了十多天,伤刚好就开始大逃亡,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几乎是一片空白。
哪怕是在现实世界,教科书对这段历史,也是遮遮掩掩,讳莫如深。
不但是他,估计绝大多数生活在信息时代,太平盛世的人们,也同样一无所知。
现在,一座破败的小村,一面蒙尘的墙壁,揭开了这块伤疤血淋淋的一角。
他还记得小白告诉他的:“这个太虚琉璃幻境的每个场景,都来自于现实世界,某位文人的真实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