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天下生民如鱼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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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灿回到后宅的时候,陈子服已经伏在案上。
正皱着眉头,啃那堆如小山般壮观的案卷。
桌上除了茶水,还放着水果点心,看来,今天这是要打持久战的节奏。
陈子灿围着巨大的书案,转了一圈,倒吸一口凉气。
拍了拍这些尘封的文牍,惊叹道:“我的天,这么多!”
“哥,你可别把那些鸡毛蒜皮的小案子都拿过来,至少,也得是让叶知府够得上徒、流的那种吧?”
陈子服抬起头,露出一个苦笑。
“你当我傻么?”
“看看,这全是叶知府在修武县令任上,判过的流刑以上的案子。”
“七年,八百六十二宗!”
“其它徒、杖的,更是不计其数……”
陈子灿张大了嘴巴,惊愕的说不出话来。
良久方道:“这,三天哪里看得完!”
“我见你平日处理的,都是鸡零狗碎的事情,小小一个修武县,哪来这么多大案要案?”
陈子服叹了口气:“要不,他怎么能升官呢?”
“破案,可是事关官员的考评和京察。”
“那,你这两年,判过的大案有几宗?”陈子灿有些好奇。
陈子服想都没想:“十一宗,三个流刑,八个徒刑。”
“啧啧!”
陈子灿讥笑道:“你这辛辛苦苦干了两年,还不如人家老叶一个月的政绩!”
“还需要努力啊!否则,怎么追求进步?”
陈子服无语:“你到底是来看案卷的,还是专门来嘲笑我的?”
“看!”
陈子灿晃着脑袋,感觉头都大了:“但不能这么看。”
“咱们先分类,死刑流刑分开。”
“然后,按时间顺序,从近到远排列,这样看起来,效率会高的多。”
陈子服点点头,这确实是个办法。
那些陈年积案,找到翻案证据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
看不看,其实意义都不大。
近年发生的大案,才是突破的重点。
说干就干,两个人立刻动手,忙碌了足有大半个时辰。
看着一座小山,变成了两座小山,灰头土脸的二人,还是相对苦笑。
“这死刑,是不是太多了点儿?”
“咱们没弄错吧?”陈子灿挠着头。
“看起来,差不多有五、六百宗!”陈子服摇头。
“都是人命啊!”
陈子灿默默点头,这叶知府残民以逞,为了升官发财不择手段,于此可见一斑。
他想了想:“这一般都是什么原因?”
陈子服道:“顺治二年以前,剃发的案子最多,占了死刑的七八成。”
“顺治三年以后,犯了逃人法的,占死刑大多数,约莫有六成左右。”
剃头令,陈子灿是耳熟能详的。
后世广为流传的江阴十日,嘉定三屠,都是汉人,为了维护自己的民族文化传统,不甘剃发易服亡天下,而奋起抗争的事迹。
可这“逃人法”,他就有些陌生。
但此刻听起来,似乎杀人之多,延续时间之长,丝毫不在剃发令之下。
陈子服见弟弟满脸疑惑之色,以为他是从神智恢复以来,对外面的事情了解太少。
正色告诫道:“子灿,这逃人法,你可不能不知。”
“否则,一旦误触,后果不堪设想啊!”
“嗯——,这跑马圈地,你总该听说过吧?”
陈子服看弟弟还是不解,问道。
陈子灿点点头,扣儿的父母,都是死在那场混乱里。
建奴进京后,当年冬天,就颁布了圈地令。
说是要把近京各州县的“无主荒田”,分给南下的满洲人。
但实际上,这些明火执仗的匪徒,哪里管什么有主无主,走到哪里,就圈到哪里。
原先的田主,一声令下,立刻就被逐离家园。
连针头线脑,都不许携出。
田产家宅,屋内陈设,都成了满洲人所有。
妻女太老太丑的,让他带走,年轻漂亮的,自然不用多说……
京畿的通州,曾有人上奏朝廷:顺治元年十二月,圈地令下,老百姓良田被圈占三千余倾。
虽然号称另行补偿,实际上寸土皆无,反而要继续承担赋税。
为什么呢?
因为,所谓的补偿还没到位,第二年四月,又有满洲贵族来,将通州剩余的两千四百多顷农田,全部圈为马场。
而整个通州,所有的农田加起来,也就仅有这五千多顷而已。
通州失地之民无以糊口,只能拖儿带女,做了满洲田庄里的农奴。
雄州地方官也说,圈地之后,满路饿殍,城郭为空。
雄州现在空有户籍册,已经无民可牧。
这种惨状不是个别,而是建奴所到之处,无不如此。
直到四十多年后,康熙下令“嗣后永不许圈”,才告停止。
满洲人占有了大量良田,自己却养尊处优,不耕而食。
于是掳掠周边青壮,为其农奴。
又招募凶悍无赖之徒为庄头,唆使他们为自己抢夺人口田产,号称“带地投充”。
直到乾隆年间,依旧如此。
清初诗人方文有写道:“一自投充与圈占,汉人田地剩无多!”
作为农奴的汉人,就是满人的私产。
只能当一辈子两脚大牲口,甚至子孙后代,都被称为“家生子”,无法摆脱当牛做马的命运。
许多人不堪奴役凌辱,含恨自尽。
每年上报自杀而死的庄户,都有几千人,死而不报的,更是不计其数。
还有更多向往自由的农奴,选择了逃亡。
顺治三年,多尔衮谕令兵部,缉捕逃人。
说数月之内,满洲庄户逃亡者,就已经达到几万人,严重影响到了贵族老爷们的“生计”。
于是,这位残暴成性的九王爷下令,专门在兵部设立“督捕侍郎”。
明言:“捉拿逃人,乃清朝第一急务”。
地方官员,也以缉捕逃人,作为重要的考核标准。
若非叶知府大节有亏,以他抓逃的卖力程度,早就升上去了。
“逃人法”的特点,是薄惩逃人,重治窝主。
因为这些逃人,都是建奴的财产,抓住了还要发回原主,继续奴役。
而收留逃人者立斩,甚至他的邻居,和“十家长”、“百家长”,乃至地方官,如果没有及时发现,统统都要连坐。
顺治年间,刑部上书:“历年秋决重犯,半属窝逃……”
那些被逃人法牵连的,不仅仅是收留他们的亲友。
但凡是他们经过的地方,有给他们一顿饭,甚至一个馒头,或者留宿一晚的,都会被治罪。
于是,受株连的百姓相望于路,往往捕获一个逃人,就要连坐几十家。
授残民之官以恶法,就如同送凶戾之徒以钢刀,天下生民,尽为鱼肉!
也正因为这些,太行山葫芦王任老爷子,号称七十二家山寨总瓢把子,这么多年来纵横京畿,肆意骚扰。
清庭屡次用兵,都无法拔掉这颗眼皮底下的钉子。
他们太行群盗,最主要的来源,就是这些被抢走土地,夺去妻女的流民。
还有不愿连累他人,一心只想报仇的逃亡庄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