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秋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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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沉的天空,暴雨清洗着夏日里的燥热难耐。
一双帆布鞋彻底湿透,白音撑着伞在雨里踽踽独行。
看不清场景的虚实,看不见人脸上的神态,人群熙攘叫喊、车流喧闹不止,傍晚华灯初上的霓虹,嘈杂地闯进她的视野。
“快报警!这里追尾了!”
她闻声驻足。
“天呐,前面那辆车都飞出去了!”
雨势忽然大了起来,她快步走近,人群相继拥挤而来,挤得她眼前的雾气彻底遮住了视线。
“里面有人吗?”
“有个女生,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
“是她吗?”
警察展开了一张照片……
一时间,周遭的热闹被暂停,毛孔骤然收紧,她的视线从无到有,从明到暗,照片上的那张脸在她眼里不断放大——
“她是我姐姐!”
叫喊声划破了雨幕,也划破了整个场景。
不知为何雾气忽然湿润了眼眶,她觉得泪眼潮湿,空气脏乱。
下一秒,她看到了一滩血迹倾轧着雨水而来。
她又回到了那个恐怖的清晨,林慕雪白的手腕被血迹污染,白晚歇斯底里的叫喊震碎了她的耳膜……
“不要走姐姐!别丢下阿音!”
任凭她千呼万唤,声嘶力竭地呐喊,她还是谁也没有抓住,记忆中的场景和人物渐渐模糊……
除了白皙的肤色和乌黑的长发之外,她已经记不得母亲林慕的模样,最后留存在记忆深处历久弥新的,只是那抹开在雪白色被褥上的血迹——鲜艳,夺目。
而她的姐姐白晚呢?
记忆里的她,有着英气利落的眉眼,那是一种完全不同于她眉宇间的泰然与孤傲。
她们相似而不同,如果白晚可以陪着自己成长,她们姐妹俩会不会更相近一点呢?
可惜,白晚的岁月永远的停留在十五岁那年……
“不许再惹妈妈生气了!”
“姐姐我错了,你回来好不好?”
“你错哪了?”
“我再也不让妈妈担心,再也不吵着让妈妈给我画画了,我什么都不要了!”
场景闪回。
暴雨倾盆而下,雷电肆虐着伴奏。
高架桥被轰然瓦解,她的身体随之堕入深渊,冰冷刺骨的海水刮蹭过全身肌肤,她溺于其中逐渐窒息……
白晚当时就是这样离开的吧?那她一定很冷,很痛,很孤独,没有方向,没有尽头,只能任由着自己被水流吞没。
不知过了多久,白音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让她感到些许心安,身躯像撞进了一片世外密林。
她紧紧地抓住这强劲的枝干,恨不得将自己融在枝桠里面,这样她就可以脱离噩梦……
“别丢下我别丢下我……”
“……醒醒阿音,我们到了。”
耳边响起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她终于认出了这个味道,也终于从梦魇中惊醒!
原来那股清香不是什么森林,是陈翊身上那一贯木质调的香水。
糊住她视线的不是雾气,也不是雨水,而是她自己的眼泪。
白音惊魂甫定地直起身子,朝窗外望了一眼天气,艳阳高照,明媚惬意。
“你做噩梦了?刚刚路上突然下起暴雨,到了秋月山天气才好一点。”
怪不得她刚刚忽然做梦,原来是场景外的暴雨,明明今早从丰海出发时还万里无云的。
陈翊递过来一瓶水,让她缓一缓,她接下后才发觉,他的外套正披在自己身上。
“谢谢。”
“半路你睡着了,车里开着空调怕你着凉。”
“……是谢谢你将我从梦里拖出来。”
白音咽下了口清凉的水,认真解释。
听了这话的陈翊,脸上的神色也顿时五味杂陈。
这是她八岁起的心魔,也许多少次午夜梦回,她都会被这样的噩梦魇住,绝望无助,不知所措。
“你不会再被丢下的阿音,至少我不会。”
车载音乐戛然消失,这句话掷地有声地落在空气里。
白音还没来得及看向他,陈翊就已经解开安全带,若无其事地提醒:
“先下车吧,其他人还在等我们。”
***
作为山区,秋月山虽没有什么典型的“阳光沙滩”“蓝宝石海域”,但贵在植被茂密、湿地充足,算得上森林氧吧级别的避暑山庄。
这次他们要住的并不是什么五星级度假酒店,而是宋家的私宅——在酒庄附近的一座同等比例的庄园别墅。
白音望着模仿着旧世纪酒庄装潢的轮廓逐渐显现,虽然比不上酒店空间,但是法式别墅庄重典雅,尤其是周遭群山环绕,此处却开辟了块千亩酒庄,实在雅致。
这样的宅子,白音已经见怪不怪了,毕竟自己家宅子就是法式建筑。
“你们兄妹俩感情真好,让我们好等。”
两人刚踏进庄园大厅,俞南风就若有所指地招呼了一句。
“抱歉,路上遇上了雷暴,开得慢了点儿。”
陈翊将行李交给门童,褪下外套折下袖口,好整以暇地解释。
“早说让你们昨天跟我们一起,真是不知道你们年轻人怎么想的,精力这么充沛,偏要自己开车来。”
陈菁云嘴上埋怨,还不忘带过也上午才到的夏明彻和程灵溪一眼。
然而那两人都只是淡然点头没有怯场的意思,尤其是程灵溪,顺势溜去白音身边,两人相视一笑。
而夏鸿夫妇正坐在大厅的象牙木雕花沙发上,眼神因着这些动静瞟了过来。
“夏叔,明阿姨,好久不见。”
白音不冷不热地问好,做个表面文章,夏鸿只是微微颔首,而明旻则直接站起来迎到她面前:
“阿音快让阿姨好好看看!”
她不由分说地抓住白音的手,笑意盈盈地打量着这个四年未见的故人之女。
“比当年还要漂亮,这谁看了不喜欢啊?”
白音不习惯这样的亲近,下意识地将手掌从明旻手里抽出来,脸上的表情却丝毫不变。
“明阿姨,您也跟当年一样漂亮。”
“哈哈哈阿音出去历练几年是不一样了,都学会‘油嘴滑舌’了。”
白音波澜不惊地牵扯出了一个不达眼底的笑意。
“……别说,你这一笑啊,还真有林慕当年的味道……”
这名字一出,场面立刻变得很微妙。
明旻话音还没落就意识到不妥,赶紧轻咳了两声,夏鸿不着声色地抖落了一下手里的财经日报。
空气陷入困境之时,二楼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陈总,白小姐,您二位到了?”
众人抬头,宋知袅站在楼上厅台上,她那一头柔软的卷发今天被高高束起,俨然一副庄园女主人的风姿。
“那随我来吧,你们的房间都在二楼,长辈们的都在一楼。”
几人相视而动,但临上楼前,白音却忽然轻声在明旻耳畔留了句:“谢谢明阿姨还记挂着我母亲。”
***
白音的房间在二楼左侧走廊的尽头,隔壁是程灵溪的房间,对面则是夏明彻的,陈翊的房间却在右侧尽头——
早料到会是这样,不管是宋家还是俞家,怎么会把陈翊跟他们这群“小孩儿”安排到一起呢?
说不定他们早就计划,此番出行势必要拉拢上宋知袅和陈翊不可。
白音推门进入房间,这次不是酒店,并没有所谓的门卡,每个房间都是按密码锁进入。
窗外的群山翠意盎然,绵延着遮盖住了天际的尾端,而山脉之下,一整块千亩葡萄园映入眼底,此刻还不是葡萄成熟的时刻,果实寥寥,唯有青绿色的藤蔓作为点缀阡陌的景致,藤萝植被蔓延在土地上,古香古色的勃艮第酒庄赫然而现。
那里便是两天后,名为为她的归来而摆设酒宴的场所。
听说这次商界有点头脸的人物都会来,之前在家里说什么不愿铺张,扯个由头,如今看来,这个由头分明是陈菁云要坐实这个好人的身份——
多年失散的千金,一朝回归,继母不离不弃。
望着窗外的景色,白音不禁冷笑了一声。
一则消息进来,她下意识地点开,发现是陈翊发来的一串数字:2436。
“这是我房间的密码锁。”
这要是搁在别的男的身上,白音一定觉得这人是个变态,跟住酒店报房间号一样暧昧。
但是这个人是陈翊,白音自然秒懂他的意思——“如果我遇到了什么状况,记得来‘救我’。”
来的路上两人就探讨过此行的“突发状况”,陈翊觉得,既然身边那几个重量级人物或多或少都有秘密,宋家这些年左右逢源,没少从中捞油水,那自然可以挖得出底细。
但他们谁也不是省油的灯,经过前两次的试探和撕扯,这次难保再有什么“意外”,可这次地处秋月,还在远郊的田园酒庄,再有什么“勾当”,他们妥妥地孤立无援了。
所以白音识趣地回了句:“知道了。”
正犹豫是否要把自己的密码也同步给他,陈翊竟心有灵犀地提醒——
“你的密码自己保管好,谁也不要告诉,我也不行。”
也是,一来她身份特殊,二来不管作为什么身份,陈翊要她一个女生房间的密码,有点太不绅士了。
正式的酒宴是明天晚上,他们提前来了两天,宋临川便提前带他们观摩一下酒庄,喝喝下午茶,悠哉悠哉地避个暑。
夏日的余温依旧猛烈,但身在山水间,日头一斜,山风一吹,还是有点凉爽。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到了秋月酒庄前,宋临川和酒庄经理已经等在厅堂处了。
“诸位路途奔波,辛苦了。”
宋临川亲自相迎,引他们去往酒窖。
这座酒庄设计独到精细,几乎是按照勃艮第酒庄的精髓配置,主厅庞大也不失雅致,若隐若现的一墙酒柜,酒类一应俱全。
除了储藏葡萄酒酿之外,这里平时还作为酒坊招揽生意,也有不少游客慕名来参观,不过最近他们来了,为了游玩体验,宋家暂时闸住了客源。
白音大略地扫过装潢,竟然有些熟悉……
这间酒庄建造之初,出资人是白长黎,而彼时的他受林慕的影响,热衷于法式风情的建筑,应了勃艮第的景,带上了点洒脱的田园风情,没有那么精致到酒柜外刻的花纹。
落成后没多久,这酒庄由俞家接手,现在辗转到了宋家人手里,已然物是人非。
酒庄的经理人罗勋引着他们来到地下酒窖,空气里的扬尘扑过来,还蘸了些葡萄酒几经发酵的果味,杂糅着酒桶的木质气息,嗅觉立刻工作了起来。
随着微黄的顶灯洒落,一排排罗列整齐的酒桶赫然显现。
罗勋一边介绍着这边酒酿的贮藏情况,一边准备杯子和取酒器来让他们品酒。
白音浅尝了一口,入口的味道中规中矩,甚至还不如他们家当年的藏酒。
而一旁的陈翊也堪堪认同,想当年他成人礼,白长黎可是开了瓶康帝呢,这嘴怎么也得养叼了吧?
尽管酒庄规模不小,投资丰厚,但近两年的收益甚微,“酒庄模式”到底也只是个噱头,比起秋月山庄园酿酒的品质,怎么比得上货真价实原装原产的红酒。
所谓酒庄,也只是一个提供游玩体验的媒介罢了。
“袅袅啊,你现在接手酒庄了,有什么疑难杂症啊,最近多问问罗经理,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啊?”
宋临川咂着嘴里葡萄酒的余味,若有所思地点了女儿一嘴。
“这话言重了宋总,我在这儿这么多年,情谊哪是那么容易就割舍的?要不是孙子出生,我还真想干到退休,宋小姐,今后有什么事随时知会我一声,我随时待命!”
白音诧异,难道他就是当年的那个“小罗”?
其实小时候,她跟着家人来过秋月酒庄一次,正是母亲姐姐去世那年,彼时酒庄还在建造,白长黎不少来秋月山“亲自督工”,正值青年的罗勋只是在这打打下手,没想到居然一直留下,如今成了运营酒庄的经理人。
“罗经理,久仰大名,前些年工作脱不开身一直都没来看看,现在这酒庄也不知道换多少任投资商了,我们这老东家才肯来参观,这么多年你一直留在酒庄,实在是至情至性。”
陈菁云端庄地笑着,抬了抬杯子以示尊重。
“哈哈哈陈太太不说我都忘了这茬儿,这酒庄最初还是白总花钱建的!惭愧惭愧,是我们家班门弄斧啦!”
宋临川稀稀拉拉地奉承着,给罗勋递了个眼神,他立刻会意先离开了。
酒窖参观结束,众人准备去户外看葡萄园,白音老实地跟在大部队的最后,只要不掉队即可。
就在她一只脚刚要踏出地下酒窖时,仿佛听到了酒窖更深处,有什么声音传来……
呜呜咽咽地,宛如抽泣声凄厉吞鸣。
回望着这间空无一人又昏暗的酒室,一时间她五感聚拢,感到这场面颇为瘆人。
“白小姐,你怎么了?”
酒庄员工猝不及防的问话差点让她喊出来,好在她在外一向得体稳重,才不至于出了洋相……
白音煞有介事地说:“我听到……里面有声音。”
一听这话,那年轻的员工也屏住呼吸,伏在门口仔细听了会儿……
“你说这个声音啊,这是正常现象,山里风大,我们酒窖都是设在地下通风区域,这不是还没关门嘛?”
吱呀一声,锁头落下。
隔着铁门,白音望着漆黑的空间里,扬起了不少灰尘,而那“鸣叫”声,的确没了。
到了傍晚,一行人直接在酒庄小餐厅就餐,宋临川竟然还大方地请罗勋去取珍藏的罗曼尼康帝。
看到这酒啊,陈翊总是想到姨夫俞凡,这典故自然是他当年十八岁成人礼的不欢而散,后来白长黎还调侃他‘贪杯贪到无福消受’。
“康帝这酒,宋总可没少藏。”
他悄悄在白音耳边讽刺道,“刚刚在酒窖里桶装的品质一般,真的好东西,都在酒窖与正厅处衔接的回廊隔间里。上楼的时候我多看了几眼,罗经理那会儿先离开,是为了去暗格拿非酒庄列级的葡萄酒。”
白音的眼神顺着陈翊的说辞,刚想溜过去就被他打断——因为罗勋已然抱着一瓶康帝再次出现在了餐桌旁……
随着木塞砰得一声被拔出,香浓醇厚的酒香飘进在座各位的鼻腔里。
罗曼尼康帝名不虚传。
一餐刚过,庄园外的视野已然被夜幕笼罩,只有这间酒庄的房子,和葡萄园里的应急灯闪着光亮。
罗勋送走了这一行贵宾,刚打算到门口角落里点根烟,身后忽然有人猝不及防地来了句——
“罗经理,我可以问你点事情吗?”
他手指一顿,正是那位沉默寡言的白音小姐。
“…什么事?”
昏黄的门灯之下,她姣好的面容却带着疏离。
“关于我母亲林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