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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秋意非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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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稠的夕阳包裹着丰海市,一抹馥郁跃然江上,中央商务区华灯初上。

陈翊拖着略倦怠的步伐回到总裁办公室,顺手脱下外套挂在衣帽架上,本想直接将领带取下,但注意到他的助理简璐正在饮水台边准备茶饮,才停住了手上的动作,直接坐到软椅上。

简璐将泡好的茶端到了他手边,见陈翊眉心倦蹙,一只手不停地捏着鼻梁,就势问道:

“陈总是在想明天董事会的事吗?”

她一毕业就进了慕白,被派来总裁办给陈翊做助理,做事细腻、举止得体,早就练就了一双洞察上司心思的慧眼。

明天的董事会要商讨新一季的商务拓展计划,陈翊希望慕白在丰海的产业类型能够平衡发展,所以在看各大企业的投资收购机会。

陈翊点头“嗯”了句,疲乏地抿了口茶,而这灌进口中味道却格外新鲜,是之前没有尝过的滋味。

仿佛放松了一下他适才的紧绷,醇厚的茶香被浅淡的薄荷味包裹着,像是被烈日浇灌之下的汗流浃背,却被一股清凉的汽水直冲脾胃,冰箱里未蒸发完整的水蒸气,顺着脖颈流入胸口,阵阵透凉。

“这是什么茶?”

“这是tR新出的云顶乌龙,陈总,”简璐回复,“之前的红茶您说太浓了,所以换了这款给您尝尝,味道还好吧?”

了解自己上司的口味习惯,是她的必备技能。

“tR?toffee River coffee?”陈翊一怔,“他们家还做茶饮嘛?”

“tR最近在研发符合年轻人口味的茶叶,这款云顶乌龙好评最多。”

没想到一个以做咖啡起家的品牌,刚崭露头角没多久,就开始尝试新的领域,但品控也挺用心。

最近陈翊优先考虑的,就是快消品牌的收购,tR作为新型快消饮品产业,口碑和销量都很可观,本就是收购意向里的一员。

“我需要tR近三年的市场数据背景,越详细越好,明天董事会之前,能给我吗?”

简璐轻松回复:“没问题陈总,所有收购提案的相关数据,我都提前做过整理,待会儿复核一下,下班前就能给你。”

“那就好,你去忙吧。”

简璐礼貌点头,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说起来,简璐是从首大毕业的吧?他一直觉得这样资质,来做助理真是屈了大才,这样游刃有余的态度、恰到好处的效率,完全可以担任更有力量的职位。

下班时分,简璐如约将资料给了他,并且还将一些详细的数据做了结构性分析模型,打印下来,方便陈翊更加清晰地对比信息。

他就这样审阅着手里的资料走进电梯里,快要关门的时候,夏鸿却恍然出现在了电梯外,陈翊恰如其分地按下按钮——

夏鸿走进来,电梯门应声而闭。

两人相视一笑,空间局促,气氛也局促。

瞥了眼陈翊手里的资料,夏鸿煞有介事地问:

“明天董事会要讲的?”

陈翊略有防备地给了他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刚做好。”

夏鸿却意味深长地摇摇头。

陈翊早就看出来,他并不赞同自己收购快消品牌的想法。

前些年的慕白一直都在舒适区里转圈,房地产,金融,外贸……他上任以来也算是让行业兼并遍地开花,翻起了些浪花,但翻来翻去总归有所欠缺。

而以慕白当前的实力,完全可以去挖掘小众利基市场,奈何以夏鸿为首的董事和股东们,却并不赞同他的看法。

他们总说,投资说到底也要看成本,与其去投小众品牌和行业铤而走险,倒不如直接坐收大众化的渔利来的轻松实在。

而与自己“亲近”闻名的夏董在这件事上,也是抱着一种遮遮掩掩的态度。

念及此,陈翊深感自己在集团的处境,实在是进退两难。

他不能一直被制约,还是要积攒起自己的资源才可以。

“夏叔一会儿还要去哪吗?”

看他匆忙的神色,一点也没有要下班的如释重负。

“哦,鑫荣那边有个合作方要见,临时约到了今晚,南风最近抽不开身,我先替她赶过去。”

白长黎在世的时候,鑫荣的很多事都是跟他直接对接,俞南风与夏鸿工作上的交集倒也没有很多。

但父亲去世后,夏鸿接手了很多父亲当初的案例,现在他在公司里又如鱼得水,难免与俞南风的交涉也多了。

“南风姐现在居然有这么大面子,都能央得起夏叔亲自去谈合作?”

陈翊若有所指地开了夏鸿一个玩笑。

“你可别误会啊,我就是还南风一个人情,仅此一次。”

夏鸿连忙哂笑,“她上周帮明彻安顿好了工作,算是解决了我这两年的一个心头大患,虽然南风也就是动动嘴皮子,但我作为长辈好歹要记挂一下吧?何况这个合作本来也是我引介的资源……”

“明彻回来了?”

“是啊,南风帮我安排他去了那个画廊,就是她之前与朋友的合伙开的,去打打下手,没事画个画,他愿意的话,自己的拙作还能出售……”

夏鸿虽然对儿子从事艺术这件事上热情不高,但拗不过儿子喜欢又天赋异禀,这个当父亲的怎么着也不至于拖后腿,如果能利用自己的资源帮衬他,也不是什么难事……

“以明彻的才华,在画廊卖画会不会有些屈才了?”

夏鸿顿了两秒,耐着性子揶揄儿子:“这小子从小就不按常理出牌,当初上学也让我几天没睡好觉,但你明旻阿姨又护犊子,就先由他去吧。”

俞南风当年工作的画廊,先前听说有两年资金周转不足,都快要歇业了,没想到最终还是挺过来了?

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鑫荣从中斡旋,毕竟俞南风对那间画廊还是有感情的,现在又安排了夏明彻去那里……

“南风姐的画廊还在江陵南路101号吗?”

电梯到达了停车一层,两人走了出去。

夏鸿张望着自己车有没有开来,嘴上回得马马虎虎:

“应该吧,我没留意过。”

座驾到了,他转身拍了拍陈翊的肩膀,提醒他明天董事会好好准备,就扬长而去了。

陈翊却满腹狐疑地坐进了自己车里——他虽然是总裁,但不喜欢被人接送,上班以来,一直都是独自驾驶。

他一直没有启动引擎,心思泛泛,不自觉地拿出手机检索了那个地址“江陵南路101号”……

这是他对当年俞南风不断重复的“我们新开的画廊”,唯一的印象。

词条自动蹦了出来——“谈笑风生”画廊。

看来这两年势头又起来了,评论的日期还都挺新,他点开来默默滑动着那些评论……

“这个画廊真的绝了,每个季度的主题都不一样,装潢也很有品,本人艺术生,今年暑假要亲自去丰海打卡了!!!”

“偶尔会拍卖一些小众作品,不过创作者本身没有太大名气,所以报价也不会很高,艺术嘛,贵在眼缘和审美感受,体验很不错!”

“老板眼光独到,也有一定的商业头脑,有些画作的确很符合当下审美,还挺值得一去的,推荐!”

“太坑了吧!这画廊什么背景啊,这么高贵的?以为自己是艺术界的爱某仕吗?不需要预约,但会限流,现在看个展都来饥饿营销那一套???”

“活久见!不就是挂了个丰海大学赞助的名吗?我是没看出来作品有多特别,一堆无病呻吟的艺术家通过网红效应在那自抬身价吧?真是世间万物皆可网红。”

……

当年这画廊能开出来,的确沾了丰海大学的光,起初的很多作品都是借来的,费了俞南风她们不少口舌,想要售卖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不过现在都可以售卖了,那是否意味着画廊也买下了很多画作的版权,代理权?作品虽然小众,但这卖画所吃的利润,怎么也不会是一笔小数目吧?

这些人葫芦里在卖什么药?还是他最近压力太大,太过草木皆兵了?

他扫了一眼手腕上的时间,盯着户外正绚烂的夕阳,将tR的资料暂且放在一边,手里缓缓滑动着方向盘,不自觉地驶向了那个地址——江陵南路101号。

陈翊到“谈笑风生”的时候,天色将晚。

血橙色的夕阳如油画般刷在江对岸写字楼的侧影上,其他景物已然褪去暖光,黑夜谧蓝色的前调映到画廊的招牌上,门口还立着一幅宣传海报。

陈翊想凑近看清楚上面的字眼,正巧从画廊里走出来一个人,倏然提醒:

“我们今天闭店了,明天再来吧。”

说罢她便要扛着宣传板回到室内,未过耳的利落短发,配上一身中性的装扮,陈翊差点就认成了一个男孩。

“我听说贵廊有画作售卖,慕名前来,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能破例观赏一下是什么样的作品。”

这话一出,对方的确有所动容,不过跟他预料之内的回应有所不同——

“你是……陈翊?”

他一脸诧异。

“我是南风的朋友,邹笑,画廊开业那年我去过她家,那次正好你也在,我记得当时你才……十四五岁吧?”

被她这么一讲,陈翊才想起了她口中的那次记忆……邹笑就是那个当年与俞南风合作开画廊的元老之一,可惜现在,真正留在这里的人,也只有她了。

这个邹笑的记忆力倒是出奇得好,居然过这么多年还能一眼认出自己。

既然都是“老熟人”,邹笑再没有一副生人勿扰的样子,顺势扛着海报示意他一起进了画廊。

“真是男大十八变,你现在居然长得这么一表人才?不愧是南风的表弟,颜值一点也不输啊!”

她把海报放在门口,将室内原本已经调暗的灯光重新打开——

这原本是一间洋房,现在整体被改造成了画廊展厅的式样,所以面积并没有很大,只是打通了很多过去繁琐的布局,为了使得空间更加敞亮宽阔,以方便展览作品的同时,还可以保证人流不至于太拥挤。

怪不得网上评论说会限流,这个空间对人流的容纳度,确实与正常展厅不能比。

“你随便看看?今天算是破例给南风的表弟、兼现在的金主一个包场的机会。”

邹笑带着几分幽默与自得讲解着:

“我们一楼是日常的主览区,展出的都是常驻的经典,这些作品的版权都归我们‘谈笑风生’所有,二楼是主题展,每季度主题不同,最近还在筹备新项目——秋意非晚。

初步定在九月上线,三楼是露天咖啡吧和画室,画室暂不对客人开放。售卖作品没有特别标记,能卖的话我们直接讲价格。”

听她讲着画廊的布局,陈翊闲适地沿着墙边和回廊观瞻着这些作品——

一楼的这些画作风格迥异,类别也是五花八门,油画素描风景画肖像画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些雕塑作品……

“我听说,画廊近年来的客流量很大,邹笑姐还应付得来吗?”

“还可以,最初在洋房里办画廊,就是想着清静好打理,没想到现在反而人多了……南风在的时候画廊也没有这么忙,她走后我一个人也可以应付,最近眼看着暑假又要来了,才招了个人来帮忙。”

“南风姐向来念旧,当年离开画廊也是出于无奈,现在公司运转良好,资金方面也没那么紧俏了,她应该…多少会投资一下别的吧?”

陈翊假意漫不经心地聊着,没想到这邹笑倒也聪明,一下子就意会了他这个话里有话,她爽利地笑了一声,大方回应:

“她那个性啊,上学的时候就‘嗜赌如命’,什么都敢做,现在又是名副其实的老板了,投资的东西肯定只多不少,她就是命中注定不该留下,不然我还真担心这画廊被她‘赌’没了。”

这段回复,好像什么都说了,又仿佛什么都没说。

陈翊笑了笑,没有接话。

他漫无目的地划过眼前一幅幅作品,不经意间被那幅海报上一双熟悉的眼眸吸引——

背景板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这双眼睛像是一把钥匙,有魔力般撬开了他的回忆……

“这幅画在哪?”

“这幅画嘛?在二楼,准备在九月上线的作品。”

邹笑引他到了光线昏暗的二楼,只开了角落未展出画作的灯光。

她从几幅未开封的作品里抽出来了这幅体量不大、装裱精简无比的一幅画,蒙在画外的一层层包装被扯开,陈翊的呼吸也连着滞后了几秒——

画里的少女,十五六岁的年纪,一袭珠白色的连衣裙配上一双柔和又慵懒的目光,在秋日的阳光下,她怀里那束开得正艳的洋桔梗,刹那间唤醒了潜伏在心底搁浅了七年的记忆。

盛秋的花园里,略施粉黛的少女,凌晨的医院外,不易察觉的一个喷嚏,怀揣着冰雪初融的心情,第一次祝福他生日快乐,还有留在外套上那抹似有若无的花香……

回忆如丝线般从他身体的角落里钻出,开始不断地缠绕粘连。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问道:

“这幅画可以卖给我吗?”

“不可以。”

另一个人的声音毫无征兆地顺着二楼空旷的回廊,狠狠拉扯住了他的念头。

这声音的主人便是夏明彻。

此刻他正居高临下地站在三楼与二楼扶梯的拐角处,一脸防备地打量着陈翊。

“这幅画我不卖。”

没有商量余地,他径直走到二人中间,不由分说地将画从陈翊手中夺走——

而陈翊心里那面即将编织成形的网,仿若也随着这一举动,瞬间拧成了一团死结。

邹笑适时圆场:

“额……陈老板,这是这幅画的作者夏明彻,这幅画目前版权还在他手里。不过能售卖作品给您,那也是我们‘谈笑风生’求之不得的。”

陈翊知道这么多年来,夏明彻还在因为白音的事对他耿耿于怀,这桩生意岂止是难谈,简直就是找不着门。

他敛下所有可能迸发的情绪,不急不缓地寒暄:

“好久不见明彻,今天我顺路来看看,没想到碰到你。”

可对方显然并不领情——

“是吗?陈总日理万机的,怎么会跟这小洋房‘顺路’?”

陈翊才不会着他的道,将话题绕了回来——

“洋房虽小,但是这地方卧虎藏龙啊?你的作品还是一如既往地特别,尤其是这幅画,很符合我的预期……”

“你的预期?”夏明彻忽然不领情地反讽,“应该是出乎你的预料吧?第一次来我们画廊就有意外收获,那陈总下一步是不是要考虑收购画廊,顺便再买下我的作品版权?”

陈翊感到心中的结已经被拉扯拖拽得失去了形状——这些年来,夏明彻每次看到自己都是一副“无话可说,无可奉告”的模样,虽说不上不礼貌,但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冷嘲热讽……

今天很明显是被触到了逆鳞——白音。

“就算要收购画廊,也是南风姐要考虑的事情,毕竟‘谈笑风生’里有她曾经的心血,慕白自然不会夺人所爱。”

他平和地回应着夏明彻的疏离,暗暗提醒他,不要得寸进尺。

“好啊,既然陈总考虑得这么贴心,那这幅画也算是我的心血,我想……你也不会夺人所爱吧?”

在微弱的灯光之下,夏明彻脸部轮廓稍显模糊,表情甚至还有一丝阴翳,丝毫没有给对方台阶的意思。

两人的视线胶着着,在幽暗的光线下,像化不开的浓墨——

“咳咳,之前听南风说你们两家算是世交,怎么今天我看……两位少爷不像是‘世交’,倒像是有‘世仇’呢?”

邹笑打量着两人之间这股莫名的不和谐,

“一幅画而已别伤了和气,不然这样吧陈总,这幅画本来就是‘秋意非晚’项目要展出的内容之一,我们画廊虽然算不上什么大咖,但售卖竞拍向来是公开透明的,如果您真的喜欢,等我们九月画展正式上线了,您再来拍下……”

“不必了。”陈翊一回公事公办的态度,

“艺术品讲究眼缘,也讲究一个你情我愿。既然夏老板如此抵触将画卖给我这个外行,”

他刻意加重了‘夏老板’这三个字,语气里带着一些嘲弄——

“那我也不强求了,毕竟,强扭的瓜不甜。”

他就着二楼微弱的光亮审视了一眼手表,

“今天打扰二位了,我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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