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大会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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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骨的寒风里,牧民忽利坐在马上,被冻得瑟瑟发抖,两条鼻水好悬冻成冰棍,真是满肚子怨气。才睡下,就被人从温暖的帐篷里拉起,说要连夜出兵,这不是要命么。小伙子骂骂咧咧穿戴好了,准备出发,大帐又传下了新命令。
阿保机令敌鲁亲自带人去检查附近有无唐人的探子,敌鲁哪有这闲蛋工夫。东、南两边几十里,都有探马,连山南林子里都有探子,只要唐军敢从柳城或者燕城过来,就逃不出斥候的眼睛。但是,阿保机哥哥的话也不好完全不听,敌鲁就差遣部中几个小头头帮工,去远点查查,完事赶紧跟上大队,自己领人草草在附近几里转一圈先走。已经耽误时间不少,再不走,述律家的马就得往死跑才能追上主力了。
于是,敌鲁十分看重的兀里海就被派往东边公干,忽利等人只好出来受苦。
此次大帐要求各部丁壮尽出,但是兀立海耍了鸡贼,偷偷留了丁壮数人看家。数十骑出营,在草原上漫无目的地转来转去,忽利在马背上吃风,里里外外都快冻麻了,抱怨道:“大大大人,差不多有二十里吧。”
雪已渐小,只是北风呼号,卷起雪粒打在脸上难挨。星辰隐在云上不肯大方露面,牧人们几乎是凭着感觉在走。还好,虽然星光黯淡,借着地面积雪的反光,仍能看出很远,至少还凑合能分清方位。
兀里海登上一处土坡四下张望,身后,是火光闪烁的营地,眼前,除了皑皑白雪与点缀其间的林木、荒草,则一无所有,偶有在雪地上点点移动的也都是族人。感觉确实没甚好看,兀里海心下纠结,是否跑再远些也就干脆不用去了。敌鲁倒是讲过述律家在大军右路,让他看完了跟来,可是这黑灯瞎火的,又不点火把,若风雪大些再把地上痕迹掩盖,兀里海也不知该怎么去找敌鲁。
若能不去,兀里海真心不想跟不去,与唐人碰了几次,哪有一次得了便宜。,兀部的小伙子、老汉子都对和唐人开战没有信心。方才忽利几个也怂恿他,干脆再走远些,假装跟不上大队算了。实话说,兀里海是很心动,可是不成啊,除非他全族逃走,然而这冰天雪地的,走哪里去呢。
敌鲁对他很重视,很关注,问题是,有时候被上面重视也未必是福呀。
犹豫再三,兀里海一声招呼,无奈带领数十骑掉头向西去了。他却不知,就在潢水北岸,大寨主与李承嗣正躲灌木丛里,隔着潢水观察他们。
距离不近,光线也差,奈何架不住契丹人动静够大。随着角声响起,营地轰隆隆震动着,契丹汉子们钻出毡包,成千上万的马匹如小流汇入江海,聚成洪流,滚滚向西。想不看见都很难呐。
契丹人的眼睛一直盯着南边与东边,却怎么也不能想到,唐人的探子是躲在北面。真不怪秃头蛮蠢。从燕城出发,过来最近也得三四百里,秃头蛮在南边、东边,距离营地三五十里就放了探马,态度很认真喽。尽管风雪影响了探马的效果,但上千人想要绕过而不被发现,又要多走多少路?不怕迷路冻死么。而且,秃头蛮在北也有探子,只因风雪阻碍了牧人的工作热情。本来大寨主等人躲在更远处的,后来发现秃头蛮并未渡过潢水过来查探,这才壮着胆子向南摸过来。
斥候们披着秃头蛮式样的狼皮袍子,不为好看,一是暖和,再则这色彩往灌木丛里一蹲,稍微远点真是很难看见。
化妆侦察,小意思。
“这差不多全走了吧。”王寨主咋舌道。他已在雪地里熬了半宿,将手揣在袖口里避寒。此刻,他身上皮袍子、皮帽子、皮裤子,连皮靴子都是秃头蛮的模样,为了行动方便,脑袋也按迭剌部的习惯髡发结辫,对此老王很不习惯,总觉得头顶凉。这天冰地冻,没毛的脑袋冷啊,戴着皮帽子都冷。脚也冷,哪怕脚下垫了两层羊皮垫子,哪怕套了两层厚足衣,仍是冷得刺骨,似乎已无知觉了。
李承嗣道:“你先回,我再看会儿。”
……
队伍徐徐出发,但曷鲁却看阿保机始终心神不宁。
“阿保机,看甚?”
“东边怎样?”
曷鲁道:“敌鲁去看了不是。”
阿保机当然知道敌鲁去察看了,这不还没回来么,闹得悬心。可恨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也只能选择相信敌鲁。上了马,阿保机便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到西边来。敌鲁说得对,唐儿脚力有限,既然主力在西,就算有些偷鸡摸狗的从东边过来,也没多少人。哪怕有些损失,只要吃掉西边唐军主力,直接席卷双城,买卖仍然不亏。此时此刻,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此次挞马军与三千牧骑,总共约六千是此战主力,由阿保机率领,跟随大于越释鲁在左路。敌鲁那一千述律家的甲兵及迭剌部的二千牧骑在右翼。后头是跟随的近三千余骑,主要是各部挞马,也有牧人。契丹部万余骑,几乎是倾巢而出,拉开左右数十里宽,保证不让唐军漏过。
确实是倾巢而出。
契丹人在旷野里摸黑奔行半夜,待天光大亮,却仍不见唐军的影子。曷鲁也开始觉着奇怪,凑过来问:“应该碰上了,唐军不会走迷了吧,或是绕圈子兜过去啦?”从契丹牙帐向西偏南方向,即至奚人王帐,中间基本是平坦的草原,但也有断断续续的林地可做遮蔽,不排除错过的可能。
阿保机斩钉截铁地说:“不会,我军探马得力,敌鲁与你我呼应,钻不过去。只要来,定在前面。”大唐这个年代,技术手段有限,脚程、方位主要靠猜,其实很不靠谱。好在这是契丹人的主场,阿保机自信不会搞错。下意识向身后望望,全是族中健儿,末了阿保机也有些不确定地道:“许是唐儿路线不熟,看着迟了,便躲在哪片林子里休歇,夜里再来?”这话他自己都不能信,搞突袭,要么做要么走,跑一半歇了算怎么回事,不怕走漏风声跑不脱么。
六七千人,哪怕一人三马就得小两万头畜牲,要藏起来,做梦呢。
阿保机的估计没错,怀着疑惑再走十余里,探马终于回报,唐军到了。
……
与此同时,唐军也察觉到了契丹人的到来。
“大帅。”扫剌快速奔回,高叫,“前方发现契丹大队。”声音明显发抖。
边上跟来的唐军斥候补充道:“四十余里外,至少五六千骑,应是契丹主力。见到我军斥候,敌军已在披甲。此时或只二三十里了。”
“披甲!”李大一刻也不耽误。
行军,即使是骑兵也是不披甲的,尤其唐军甲骑连人带甲好有两百多斤,什么样的马爷驮着跑也得吐血。这还只是普通甲骑,具装甲骑还要再加上大几十斤铁打的马甲,简直就是马爷的噩梦。
有妹婿爸爸撑腰,披上铁甲的扫剌跃跃欲试。这是李大送他的札甲,就是普通的形制,比较低调。低调好啊,免得在战阵上成了灯笼招祸。“才来五六千骑,直接杀吧。”扫剌有点激动地建议。
李大已迅速穿好铁甲,却在疑惑怎么才来五六千骑。那营里还有多少?黑厮那边还打得成么?秃头蛮分兵了?若秃头蛮分兵,除非全力击破当面之敌,再挟大胜突击敌营,否则,只能无功而返,甚至黑厮那边还要承受巨大损失。
……
此时此刻,契丹营地东北数里外的一处密林中,二哥正躲在帐篷里苦熬。
与他一起的,是李三郎的手下陈新国。
直到出发前一刻,老黑才知道真实的路线。他这路不向西北出发,而是向东穿到燕城,趁夜绕城而过,直接进了河口大营。除了毅勇都六百骑,豹骑都李承嗣的五百骑随后赶到,而射日都的六百骑和山北营三百骑则早已在等候他们了。
一共两千骑。
营中除了整装待发的骑军,还有上千个马拉爬犁。这玩意儿新鲜,没轮子,就左右两条粗圆木支在地上,说是只要有冰雪,一匹马就能拉着走,雪地行走,一个能拉大几百斤。这可极省马力了!外行讲战略,内行谈后勤。军队能走多远,根本在于辎重保障,没有粮食,再好的计策也是贵扯。多少兵,多少马,消耗多少,存量几何,决定了军队的最大作战范围。长途奔袭,没时间让马吃草,全程要喂粮豆,并且因为没有补给,全靠出发时携带。哪怕按一马一天五斤料不立刻饿死的标准,一千匹马来回十天就得五万斤粮,若用马驮,一马驮二百斤也得占去二百五十匹马的运力,用这玩意只需大几十不到一百匹马,节约一半还多。
只看这个排场,二哥就知道为了今冬的仗,李家兄弟至少憋了半年的坏。数千人的冬衣,这些马爬犁,哪个是一时半刻能有?这次由陈新国作向导,据说他跟着保定营土豹子,大半年亲自走遍了左近几百里地,哪里有林子、何处有水泡子,一一了然于胸,自称活地图。射日都、山北营的弟兄们说,练习驾爬犁也有些日了,还好,跟赶大车差不多,杀才们上手很快。陈新国讲,主要人手还是不够,实在来不及造。就这,运力仍然紧张,大约五六百里地,在做行军计划时,据说李老三是做好了拉爬犁的畜牲全部累死饿死的思想准备。
就是一场豪赌。
在河口大营歇了最后一次,主要是从豹骑都、毅勇都挑出些灵性上手快的,突击学习赶爬犁这项新技能。全军正月初四出发,大概日行二百多里,陈新国就凭一个据称能指南北的小针,愣是在风雪里带着大家赶到此地,还没有漏了行藏。这是个精致的小木盒,里面有一只尖头大腹的小铁片,以一针尖顶着,不论怎样拨弄,最终都会指向南北两个方位。名曰指南针,据说海船上早已使用。
大雪,固然给行军带来了巨大的困难,但是也创造了极好的条件。
总算是没有耽误。
那夜李三郎传达军令,除了说让屠子哥两日内赶到河口大营外,主要说了两个要求。一是要趁夜通过燕郡城,不能让城里知道行踪,以防奸细。另一个是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到达规定的地点,相机而动。具体讲,最迟正月初六要抵达出发阵地,也就这片林子,不能太早,亦不能太晚。
早了容易暴露,晚了可能失去战机。
此次作战,由李大郎与奚人在西路吸引秃头蛮主力离开营地,东路的任务是在迭剌部营地空虚后将之摧毁。为此,东路军的行囊里引火之物甚多。
黑虎掏心,不用硬拼,只需摧毁迭剌部的根本。没了牛羊奴隶,甚至睡觉的帐篷都无,剩下的漫漫寒冬,足以送这些秃头蛮升天,去见青牛白马祖宗。
这不是分进合击。在这个年代,还是冬天,隔着天远地远搞分进合击那是胡扯。只是李大创造战机,二哥伺机捕捉战机,若确无战机则应放弃行动,不必陷于险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么。当然,若真如此,山北行营就亏出天际了。
就为不空跑这趟,斥候出身的李承嗣绝不放心大寨主办事,亲自跑到前头去侦察敌情。二哥么,他俩都去了,就完全不用担心,踏踏实实等消息。李家兄弟处心积虑,真是谁都骗啊。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呢?奶奶的,俺老黑如今也姓李啊,他妈的。李存义将军迷迷糊糊地想。
天明将到正午时,王寨主深一脚浅一脚地一头扎进帐篷。
屠子哥原本半闭的双眸豁然睁开,急切问道:“怎样?”由不得他不急切。要说云中够冷,可是与营州这边也没得比,尽管李三郎做了种种准备,仍然非常难熬。夜里必须在帐篷里生火取暖,哪怕冒着暴露的风险。但是白天只能苦挨,飘上天空的烟柱老远就能看到,是绝不敢生火。陈新国讲,辅军掌握有一种野外无烟灶技术,可惜天冷土硬,这次时间紧任务重,实在不大好弄。
帐内柴火早已熄灭,却仍比外面温暖舒适,王寨主贪婪地吸收着帐内仅有的温热,也不管空气浑浊。以双手揉搓脸颊,稍微舒缓面部的僵硬,口齿不清地说:“走了。半夜走了。动静不小。俺趁天未亮回来时还未走完。”
二哥起身出帐,看看风在减弱,天气渐转晴朗,下令道:“都起来。”
“不等天黑么?”陈新国跟出来问道。
“不等了。吃饭,喂马,午后出发。”
命令迅速下达,军士们取出暖在怀里的水囊,躲在帐篷里和着一口香、肉条、肉干,艰难地往嘴里塞。亦有将那行将倒毙的马匹割破了血管,趴上去猛喝,染得一头一脸。约莫一个时辰不到,千余骑在林子南面集合。短短数日,冻死冻伤不少,累计减员三百多人。昨夜冻死的遗体与伤者将于天黑后,由陈新国领人以爬犁运回,不便携带的给养全部丢弃,与废弃的爬犁堆在一处,亦在晚间撤离时一把火烧掉。
最后几十里地,器械及部分给养搬上马匹。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热血沸腾,大唐的武夫们,在沉默中静悄悄地上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