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错,大错(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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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武夫千奇百怪,可有一点是相通的,都是见不得怂货,所以罗绍威改弦更张,立刻赢得了杀才们的少许认可……
不不不,这并不是真的。
见不得怂货或者不假,但是就此高看罗绍威一眼么,那就纯粹是胡扯了。
罗绍威哭鼻子,肯定是招了武夫们的鄙视,但是更的不满,则在于罗大帅对汴州的奴颜卑膝。讲什么夙兴夜寐、安外抚内?放屁!远了不讲,就说最近朱三修洛阳宫殿,这王八蛋从魏博送了多少财货过去?
如果这叫安外抚内,那谁他妈不会?
至于这厮转脸又作出大义凛然的模样,好像要慷慨赴死……
武夫们确实是有点不知所措,却不是生了什么好心。
杀节度使固然是魏博武夫的传统节目,杀就杀了。不过呢,这也是个风险极高的活计不假。主要是直接沾血的,除非自己做了大帅,否则,新任的大帅能放过他?所以,大头兵们的片刻迟疑,只是在犹豫究竟当由哪个动手比较合适。
程公佐和几个兵头其实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听说汴兵要来,大伙儿真是的慌,所以就围了节度使府。可是,下一步怎么走,程公佐的心中却要比旁人更犹豫。
底下大头兵们光脚丫无所谓,闹多大都不怕,反正戳和着哪位兵头杀了节度使,事成了有好处,事败了,新主子也只能杀主谋,对于这些底层武夫多半安抚,里外风险都不大。
风险,全在挑头的兵头肩上呢。
所以,作为兵头,程公佐可不能那般无脑。
收拾罗绍威当然是绰绰有余,程公佐实力不足,是说他对付不了史仁遇、李重霸之流,更对付不了梁王,或者说主要问题是对付不了梁王。
若无梁王,罗绍威杀也就杀了,公推他程公佐也好,忽悠史仁遇上位也罢,哪怕是李重霸呢,彼此都好说好商量。
魏博节度使,也就那回事。
正因有梁王在侧,他老程若出头杀了罗绍威,梁兵必会以此为借口讨伐自己,届时史仁遇之流则定会顺水推舟让自己顶包,至于最后谁能胜出,那跟他老程可就没关系了。
这其实也是史仁遇、李重霸等不来进攻贵乡的道理。
他们一则怕损兵折将伤了实力,再则怕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所以,程公佐下定主意,罗大帅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他老程的手里。
几个兵头互望几眼,还是拥戴着程将军上前,与罗绍威只有三两步距离,程将军道:“主公果真不是针对我等?”
罗绍只道是自己押对了,这帮狗日的还是怕被梁王清算。
罢罢,且先过了这关,再与这帮混蛋算账。
面上不露声色,罗大帅上前两步拉住程公佐的糙手,声情并茂道:“程公……李贼欲害我非止一日,此番他勾结刘守光,欲聚将谋反。我被逼无奈,出此下策……岂料这厮又逃去义昌,贼心不死,欲引外兵害我魏博。
某才疏学浅,力敌不能,故而请得梁兵征讨。
公与先父情同手足,当初小子接位,亦多赖公。今,我虽为魏帅,却敬公为长辈。数年以来,我待公何曾不敬,待众将士何曾亏待。不意竟猜疑至此?岂不悲哉。”说着情绪上头,又是一把热泪飙出,掩面而泣。
程公佐被这厮抓着,手背擦了几把眼泪,湿得难受。心中则在快速计较怎样收场。杀,肯定是不能杀他。程将军边想边说:“主公即不疑我等,养奴客何用?岂不知乐从训之事?”
罗绍威揣着明白装茫然,道:“乐从训何事?”
程公佐陪他唱戏道:“子将!”
罗大帅惊曰:“奴客乃家仆,岂可与子将相提并论?”
一将看他在这里装傻狡辩,大怒道:“哼,逐李公者,何人!”
都不是疑问句,直接就是惊叹号。
罗绍威当然明白这帮杀才想干什么。
当初乐家养私兵,曰子将,就是被这帮混蛋逼得。后来牙兵作乱,乐家所养数百子将都被斩杀,还给丢进大锅煮成了肉汤。乐从训连夜出城,请了汴军助战。只不过那会儿汴军实力有限,最终乐从训死在爸爸罗弘信手里,躲在庙里的乐彦贞也被拖出来宰了。
为何牙兵们如此敏感?这有前车之鉴啊。
咳!罗绍威心中懊悔不已,应该抄小乐的作业呀。为何要臧延范去搬救兵?自己直接跑过去不好么?
他妈地,现在想走都走不了了。
话说回来,当时打李公佺也是臧延范出力最大,潘晏他们不过是拿住了臧延范迫他就范。攻打李府,臧延范冲在最前,杀伤最重,等后续兵马开到,其实大局已定了。奴客,并没出多少力……
嗯嗯,这些都不必分说。
不必分说。
这般混蛋肯定想让他发话,将奴客斩杀,彻底绝了他的念想。但罗大帅绝对说不出口。面对质疑,罗绍威也不理那将,只对程公佐道:“奴客为我护院,跟随多年,不忍相弃。若将士相疑,我令其交出甲兵,如何?”
程公佐闻言,反复权衡。
他也不想相逼过甚,若是没个护院,哪天罗绍威死了,自己说得清么。
回头与数将交换了眼神,也不管他人怎样,程公佐也是硬着头皮讨价还价,道:“赵训部亦须缴械。”
这是允了?
后面潘晏、赵训早就一颗心挂在嗓子眼,闻言不等罗大帅说话,双双道:“去甲!”也不等旁人动作,这哥俩带头就将甲脱了,连佩刀也掷于地下。
重奴客与赵训的手下哪有死战之心,闻令那还迟疑,纷纷解甲去兵。
好汉不吃眼前亏啊。
看这边老实缴械,程公佐将一众兵头拉在一旁,嘀嘀咕咕说了半天,仍由老程出头,安排人收缴了甲兵,又在府中搜索一番,确定没有遗漏。
众人又在一旁交头接耳片刻,还是推了程公佐出头。老程便脱开双手,向罗绍威躬身一礼,道:“我等鲁莽,惊扰了大帅。公且于府中安坐,城中事,自有我等为公分忧。”
有了这个表态,众牙兵牙将亦纷纷躬身行礼,道:“请大帅于府中安坐。”
罗绍威屁话不敢多说,亦回礼道:“如此,拜托诸公了。”
言罢退入堂中。
军将们遂将甲仗搬抬一空,鱼贯而去,片刻走个干净。
闭了门,罗大帅一屁股坐在地上,感觉浑身虚脱。
悬呐!
良久,罗绍威谓杨利言道:“杨公,去看看皆走了么?”
片刻,杨利言去而复返,说牙兵已退出府外,但是各门、墙外皆有人把守。
此情此景,潘晏、赵训两个内心特别复杂。
那夜拿下臧延范、偷袭李公佺,潘晏表现都很抢眼,但今天却是一个响屁都不敢放,此时面对主公,不免心中羞惭。
赵训就更觉冤枉,本来这事他没参与,是李公佺出逃后才被臧延范拉下水的,如今肉没吃到反惹一身骚,简直欲哭无泪。
罗绍威倒是对他两个表现不大在意。
魏博是什么地方,还指望他们为自己两肋插刀?不插他老罗两刀就不错喽。面对这帮杀才,这哥俩没有跳反自己,罗大帅已经非常满意。再说,眼下除了这几个废物,他还有谁可用?
好言安抚了这几位肱骨,罗大帅身心俱疲,踉跄去了。
……
数日后,臧延范带路,李思安领着一万大军浩浩荡荡开到了贵乡城下。
李思安将军对魏博是非常熟悉了。
早几年打刘仁恭,就是他带兵过来解救。当然,那次结果不大理想。这回李思安就盘算着,一定好好表现,找回场子。梁王说,拿下魏博,定不亏待。路上李将军反复合计,就贵乡的这些蠢猪,只要进城,那还不是手拿把掐。
理想很丰满,但现实很骨感。
到城下,迎接他的是城头严阵以待的魏博武夫,冰冷的箭矢,喷香的金汁。
将臧延范抓来问话,臧哥也很懵逼。
出城时都一切顺利,这是怎么?
李思安才不会贸然攻城,正打算让臧延范去问情况,城里却已派了使者,不是别人,正是杨利言。李思安听说城中变故,只好营于城外暂歇,同时快马飞报梁王定夺。
臧延范得知城中局面反转,哪敢回去,干脆往梁军营里一躲,哪里也不去。
魏博这帮反骨仔,干出什么恶心事梁王都不意外。
不让进就不进,朱哥大手一挥,汴兵绕城而过,向北进入了成德镇的冀州驻扎。同时,梁王行文成德,要求大教主派兵助战,准备共同讨伐义昌。
说要打义昌,那就打义昌。
梁王就是要让这帮魏博武夫们知道,梁王,是有信用地!
冀州,即后世衡水一带,南为魏博贝州,北接卢龙瀛州,东邻义昌沧州、德州,是四镇通衢。
梁兵突然入境,成德王大帅紧张异常,一面装傻询问缘由,一面赶紧动员军队,不为助战,而是自保。
假道伐虢,梁王玩得贼溜。借口打卢龙、义昌,魏博都快被玩残了。前两年借口打李茂贞这个幌子,沿途多少节帅翻车。这回又说打义昌,呵呵,王教主可不敢掉以轻心。
万余梁军屯扎冀州,河北立刻战云密布。
辽王得知两军北上,一点幻想没有,领着亲军营、豹骑军南下,留了弟弟坐镇看家,并统筹后续大军调拨并后勤事宜。
从郑老二那里截留的二千骑被辽王补入豹骑军,又从各军精选了二百骁勇果敢之士充入亲军营,两军战兵虽只九千骑,却是卢龙精华中的精华,勇士中的勇士,应付冀州一万梁军足够。
南边有消息,据说光州、鄂州等地将领突然反了淮南,投降梁王,杨行密正发兵围困。南边光、鄂两州告急,朱三哥是来河北趟浑水?还是去淮南干一票?这些都难说。
反正他马多腿长,辽王也不着急全军压上。
动兵多,他消耗大呀!
为了牵制成德,辽王给郑大帅下令,让他在镇州交接处屯兵,给王教主提个醒,不要乱掺和。为了老郑能放开手脚,辽王还专门调了武威军南下定州助防,以便这黑厮能将毅勇军空出来浪战。
武威军是新设军,编制二千骑军、六千步军,战兵总计八千,不过配置较低,骑兵只有一人一马,步军每十人才有六匹驮畜。没办法,李大帅也没那多么军马配给。虽然武威军配置低些,还是新兵,浪战或者不足,但是守城则绰绰有余,配合定、易的州兵,郑大帅基本不用担心家里安危。
定州西南挨着镇州,正南是赵州,东南是深州,如果成德军敢向东添乱,咱黑爷随时可在背后捅他一杆子。并且因为毅勇军马多腿长,必要时,甚至可以奔袭梁军背后,给朱三哥开个眼。
郑大帅得令立刻起兵,自引毅勇军一部屯在了新乐。
为何也是一部?同样是为了省钱呐。
李大帅摆开车马炮准备迎接梁军,结果梁王除了派出李思安领兵一万驻扎冀州,并未继续增兵,而是亲领五万兵南下,对付杨行密去了,并且在淮南大杀四方,大抢特抢。
期间,梁王还办了几件大事。
其一,他命心腹李振代王师范为淄青节度使,迁王师范任河阳节度使,准备彻底消化淄青。当初接受王师范投降,朱三哥就心不甘情不愿,而今,终于可以把这一堂课给王师范补上了。
其次,在白马驿,朱三哥杀宰相、大臣等数十,并投尸于黄河,这就是所谓的白马驿之祸。
再次,弑君急先锋蒋玄晖,尽杀唐昭宗子九人。
梁军在淮南大肆掳掠,不过救援光州、鄂州始终不能如愿。
不能白跑一趟呐,梁王本着搂草打兔子的精神,以山南东道节度使赵匡凝勾结杨行密、王建为由,遣杨师厚将兵击之,自以大军为后继。
汴军气势汹汹,连下山南东道唐、邓、复、郢、随、均、房七州,就是后世河南湖北境内。之后汴军渡过汉江,大破赵匡凝二万兵,取襄阳。荆南节度使赵匡明见自家大哥兵败逃奔广陵,也不等梁王打上门,自领二万兵西奔成都,投奔王建去了。
汴兵遂取荆南、山南东道,即襄樊、长沙一带,向南拓地千里。
尽管梁兵迟迟不来,辽王屯兵囤粮却一刻不敢懈怠。
别以为梁王去了南边是什么好事,这明显是要先解决南边羁绊,再来一鼓作气收拾河北。梁军准备越充分,就意味着河北危险越大。
可是,让他辽王出兵在北边主动搞事,分散梁军精力也是天方夜谭。
南北相隔,呼应肯定是呼应不起来,贸然出兵倒很可能被梁兵狠咬一口。
至天佑二年底,梁王眼见攻取荆、襄二镇顺利,不甘心光州、鄂州等地义士相继为杨行密扑灭,便欲借此胜势再击淮南,扩大战果。可惜,梁军在光州即河南潢川路遇大雨,人马疲乏,士气低迷乃至军士逃亡。光州守将据城不降,梁军又围寿州即安徽寿县,守将同样坚壁清野,使梁军无以立足。
梁王只好撤军,半路还被淮南兵偷了一把,损失不大,但侮辱性极强。
至此,梁王南征暂告结束,河北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
天佑二年,西历九零五年。
十一月。
梁军北返,南征主力陆续归建,而在镇内养精蓄锐多时的数万军则次第离营,缓缓向河北集结。
自十一月至十二月,梁军六万大军先后北上,连同此前就屯在冀州的一万兵,梁军在河北,仅战兵就已足足七万。
自葛从周北征以来,梁军于河北再次集结起如此大军,用意不言自明。
辽王遂令怀远军、靖塞军、卢龙军、保定军、义从军等陆续南下,于瀛、莫驻扎。加上此前南下的亲军营、豹骑军,中线累计战兵五万余,其中马军二万九千,步军二万四千。
西线则是郑守义的一万四千人。
东线还有刘守光的三万人,以及逃难在义昌的李公佺部二千余残部。
成德亦动员了三万大军,屯于镇、赵、深州一线。
真不是大教主有什么雄心壮志,更不是他对梁王有什么忠心,实在是迫不得已呀。辽王怕成德给自己添堵,其实王教主更是两头难过,又怕梁王背刺,又怕辽兵入境打劫。
并且七万梁军驻扎冀州,粮草供应大半都是王大帅赞助。前面李思安已在冀州白吃了一年,如今大军云集,每天仅军士就要吃掉二十余万斤粮,这还不算马骡牲口,更没算转运损耗。
王大帅的仓库是眼看着一天天搬空,疼得撕心裂肺。
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