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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征北(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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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斗再次印证了唐军的骁勇。

三千余唐骑,如铁锤开瓢,接战就将敌阵砸塌一片。

契丹人完全无法阻挡,唐骑迟缓而坚定地向前直撞,专治各种不服。

唐军径直奔来,那铁衣耀目,槊光点点,阿保机竟一时呆愣原地,眼见敌军靠近却毫无反应。边上曷鲁一把抓过阿保机的三弟迭剌,道:“速速护送大汗回城。”让他拉了阿保机快走,自己亲率契丹甲骑,扛着可汗的大纛向唐骑迎上。

凿穿!

凿穿!

这片战场,也是郑守义精心选择的。

视野开阔,平整空旷,利于骑兵驰奔。

最为关键的,是附近没有高地,极大地限制了将领的视野。

以游骑缠斗遮蔽视线,制造混乱,然后铁骑直击秃头蛮的中军,一锤定音。

兵法曰,兵贵胜,不贵久。

若换一个字也不错。

兵贵胜,不贵巧。

战场搏杀,讲究的就是一个简单粗暴,能一刀解决,就绝不要用两刀。只要能够胜利,一定是越简单越好。

胡儿人多,就必定指挥不便。

受限于地形,敌军诸将必须居前指挥。

因为这天底下,并非谁都能造巢车,能搭将台。

敌将居前指挥,那么只要擒贼擒王、斩其酋首,乱其中军,则胡儿必败矣。

阵中,卢八哥自为锋刃引军突进,眼见契丹汗旗迎来,心曰,好胆!

催马快行。

唐军都是一个个锋矢小阵,相互呼应。反观契丹则颇显慌乱。本来胡骑组织纪律就差,与唐军不可同日而语,此时又是被动应战,就更加暴露出自身的不足。

或许,胡儿就没想到唐军会如此简单粗暴,又或者不愿相信。

又或许是张德的中规中矩,误导了契丹人。

曷鲁倒是勇力不弱,瞬间刺落二骑,便从唐军小阵的间隙滑出。

他是想以己为饵,给阿保机撤退创造时机,却不是就要送死。

不论如何,在兵力上契丹占优,又是在自家里打,只要拉开了慢慢消耗慢慢磨,一切都有可能。

硬干干不过,大不了进草原躲猫猫,谁怕谁。

两军的骑士迅速接近,风驰电掣之间,卢八哥已与契丹汗旗擦身而过。

毕竟不是指哪打哪的精确制导武器,如此千军万马之中,哪怕是奔着这面大旗来的,想要直接撞上也不容易。

此时马速已疾,枪林箭雨之间,眼看大可汗与自己擦肩而过,休说停步转向,卢八哥甚至顾不上恼恨,不敢收慢马速,他只能继续向前,向前,再向前。

没事,后面还有老黑!

卢将军轻夹马腹,一往无前,死不旋踵。

郑屠子因为身处阵中,前后左右皆是护卫,跑到此时也没捞上机会出枪。不意瞧见契丹大旗快到眼前,也不细想,赶紧催偏马头去接。

擎旗的当然不是曷鲁,那胡身处唐军阵中穿越,与杀神们侧肩而过,哪怕是个契丹勇士中的勇士,目见胡骑落马不少,也不免心胆俱寒。

真不怪人胆怂。

甲骑冲撞,头对头,脸对脸,真个是以命搏命,以命换命。这边契丹落马不少,对面唐军损伤亦多。血水、脑浆崩撒一地,真真是人仰马翻,如同地狱。

正慌不择路之间,这擎旗眼看被黑爷堵个正着,即将建功,郑屠子哇渣渣发声喊正待下手,不料身后飞出一箭,正中其面门。那贼被箭力猛推,顿时向后栽倒,手中大旗轰然垮掉。

不是别人放箭,正是小屠子作品。

失了目标的郑大帅只好将边上一骑扫落,高叫:“斩首,斩首!”

小屠子不明就里,只顾忙着杀敌,觑得一敌近,发箭射落,连放两矢,又杀二人。却是郑全忠顺手切下一贼首级,郑老三瞬间跟上将枪尖挑起,高呼:“贼酋已诛,降者免死。”

身边众军将皆高呼:“贼酋已诛,降者免死。”

小屠子这才反应过来,也跟着呼喊。“降者免死。”

唐军有的高呼唐言,有的大喊胡语,如波如浪,声传原野。

曷鲁冲在最前,已从唐军阵中透出。

他本意带着大旗向唐军猛冲,造成两军硬拼的局面,各部军马能跟上多少是多少。蚁多咬死象,就算咬不死,也够唐军喝一壶的。怎奈苍天不佑,回望大旗已倒,再说什么也都无用,混乱就在眼前,他已无力回天。只能趁着唐军尚未全军压上,率众从阵前掠过,准备远遁。

胡儿们看契丹可汗的大旗亲自冲锋,本来很受鼓舞,一个个跃跃欲试,正要杀上去将唐军淹没。岂料变故来得太快,还没来得及动手,大旗就倒了,然后又传出契丹可汗被杀的消息。

胡儿们原本心中的一点热血立刻消散,带头大哥都死了,还打个锤子!

走吧!

失了指挥的胡骑很快开始各自逃散。

黑爷这边一冲,台上的李崇武便目不转睛去看对面反应。

初见契丹帅旗迎面而来,李老三心说契丹人挺刚啊,还忍不住捏了把汗。毕竟对面人多,那黑厮只三千骑,敌众我寡过于悬殊。

再见两军穿阵而过,契丹大旗应声而倒,并且传出“贼酋已诛”的呼声,李老三有点不淡定了。

阿保机就这么死了?

薛仁贵三千精骑破敌十万,一战定天山,竟是真的?

顾不上感叹,李老三赶紧下令全军骑兵突进。

郑守义出阵时,就已吸引了全体唐军的目光,主帅冲阵,从来都是最为鼓舞士气的操作,若非有军律约束,早就鼓噪起来了。此时得有将令出击,唐军那还犹豫,张顺举领左翼数千骑,张德率右翼数千骑,都向敌军猛插上去。

数千义从军最嚣张。

若被主将压着,这些散兵游勇还能像点人样,此时没人管束,纷纷故态复萌,既不讲队列,更没有阵型,就跟着自家头头一窝蜂向前猛打。

半年多来,义从军义愤填膺很久喽。

毅勇军、豹骑军因要保持队形,速度相对有限,不能放开马蹄乱跑。义从军则是争先恐后浪得飞起,转瞬就将友军丢在身后。

李崇武却不急走,数万人大乱战,一个不慎都得被踩死。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李司马安全第一,继续在后观战压阵。

毕竟两军间隔有些距离,最初突阵的只是郑守义这三千骑,待张顺举、张德两位补刀,难免有些滞后,留给胡儿们逃命的时间倒是比较充裕。两边外侧的早就绝尘而去,向东西两边亡奔,只剩中间部分比较混乱。

卢八与郑二这支锤子是直穿阵中,径将敌军打透。

老黑当然知道阿保机没死,儿子只是射到了擎旗,郑全忠切下的脑袋鬼知道是个什么玩意。这本来就是既定方案之一!真能一击毙杀敌酋固然很好,但是,郑大帅哪能把希望都寄托在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上。

只要撞翻了大纛,他们就要高呼“贼酋已死”这句台词,战场如此混乱,谁分得清呢。

不错不错,电光火石之间,效果奇好。他哥俩哪晓得阿保机已经遁逃,只怕贼酋仍在身后呢。奔驰间,也看不清其他胡骑的动向,便准备兜个圈子选一边兜转杀还,进一步扰乱敌阵,结果正与逃散的胡骑撞上。

胡儿们都认得郑大帅的这杆大纛,知道不好招惹,逃命中也要远远绕开,奈何总有那躲不及的,被八哥、二哥碰着,做了亡魂。

麻烦是在于胡骑实在太多。

十多万骑忽然炸开,场面之震撼,远超想象。

人挤人,马碰马。

郑守义居然都无法完成回转,反被裹挟着向北奔走。

郑二的亲军还好,卢八那数百具装甲骑就比较悲惨。莫看是五尺多高的壮马,驮着二三百斤奔驰这远,都快累得吐血。都是军中的宝贝,郑老板忙引兵将其护在中间,免得损伤。一点点往东挤,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从乱军中闯出。

黑爷换了马,令八哥返回步军大阵休整,自引亲军重新投入战场。

此时敌军大乱,正需将其彻底杀散。

卢八哥不情不愿,却也晓得这点家当不容有失,只好领命回去。

乱军中,屠子爷的大枪都已不知所踪,劈手从儿子手里夺过弓矢,到处都是人,射吧!

嘣,一箭高了。

嘣,一箭又高了。

嘣,这次总算中了。

感觉很不过瘾的屠子爷将弓丢开,抽出横刀,就往一群胡儿身边靠去。

……

自清晨战至日暮,唐军北逐数十里而还。

追亡逐北,诚如是哉。

是役,唐军阵斩五千,生俘万余,余皆溃逃。

胡儿亡命奔逃,唐军因兵力有限,不能穷追,遂获马驼二万余,衣甲军资不计其数。又恐俘虏有变,择二千余品貌恭顺者为苦役,余皆杀之,于辽水之畔祭奠阵殁之勇士并营州枉死之大唐军民。

以首级万余筑京观,耀军威。

自契丹南犯以来,营州军民饱受其害,今一战破敌,酣畅淋漓,随军民夫并唐军将士,无不歌而大泣。

是役,唐军亦伤亡过千。

其实阵中损伤不大,反倒是后面乱战折损颇多。

十多万乱军四散奔逃,其混乱可想而知。加上唐军一窝蜂扑出去,进一步加剧了混乱。李三郎事后一面组织军队整顿休养,一面复盘自己指挥失误,深感为一军大将之不易。

九月初一。

唐军留部分兵马由李三统帅,看守营寨,接应粮草,照顾牛羊。仍以张德为前军,郑守义引毅勇军、义从军继其后,约二万人,携十日粮,向扶余而去。

之前,因为敌军主力在侧,不敢浪,所以唐军北上缓缓而行。

此次,胡儿大军溃散,便不再慢慢吞吞,大军日行百里,次日日暮便已抵达扶余城下。

却见扶余城门大开,一队契丹骑士远望唐军来到,便马头向北而去,城中则升起滚滚黑烟。

好歹毒,贼子烧城!

郑守义忙遣大寨主入城查探,好在火头不大,经过扑救,只烧了小半城区。

待郑大帅入城,目之所及,家家户户皆混乱不堪,显是走得匆忙。

因扑救及时,粮仓居然还抢出不少粮食,真是意外之喜。

郑守义原想在扶余可能还要再战一场,甚至做好准备,若胡儿据城死守,他就要在城下过冬了。如今契丹果断弃城而走,扶余兵不血刃拿下,对后续行止郑哥就有点迷茫,便遣人连夜给李三去信。

屠子爷的大军一面在城中休整,一面将斥候四散,抓紧打探敌情。

九月三日。

傍晚。

李三郎在三百卫队的护送下抵达扶余。

郑守义已经初步确认,胡儿有向北、向西两条逃窜路线。

李三郎一路二百多里地马不停蹄,除了半途小解,全靠在马上啃了几根肉干凑合。抱着羊汤,吃着泡饼,李崇武用手背蹭掉半根鼻涕,道:“北面茫茫林海,严冬降至,胡儿仓皇出逃,向北乃自寻死路,定是向西去了。”

郑守义听他话里有话,道:“你欲做甚?”

李老三放下碗筷,眉梢微挑道:“不杀阿保机发誓不收兵,是你说的吧。”

他们当然已知阿保机没死,郑二也确实这么说过,他还想过不将秃头蛮斩尽杀绝不罢休呢。但那是啥时候的事情?现在情绪早就过去了。

阿保机好歹也是契丹可汗,那么容易拿下吗?仗打到这个份上差不多了。

扶余丢了,眼看就是严冬。大雪一下,这些丧家犬能活几个真不好说。完全可以见好就收。何况就营州原来这点地盘都看护不过来,这又多个扶余,郑老板都不知怎么是好。以他想法,这城都大可不要。但是拿也拿了,让他丢掉又很可惜,正因拿不定主意,所以才把李老三叫来商量嘛。

要不敲渤海一笔钱,卖给那些蠢猪得了?

可是李三拿自己的话怼自己,郑二也不好反水说当初胡讲。搔搔头道:“休用话拿我,你欲怎地直说。水里火里,若去得,爷爷便陪你走一遭亦可。不过丑话说到头里,倘事不可为,你莫怪我。”

李三郎让人铺开两张地图拼好,指指点点道:“咱们现在这里。沿辽河向西北方向就到原来的契丹牙帐,再向西则是去诸家里。这边也没有几处草场能越冬,追上去,若能抓住就抓住,抓不住秃头蛮,就从北边折回燕城。至于这扶余么……回头再说,一时半刻也顾不上这里。”

开疆拓土,谁不想,但是实力不允许,也是个头疼的事。

郑守义趴在地图上看了半晌,才弄明白原来扶余距离潢水真是不远。

此时河水没有上冻,船上的粮食可以继续往前运。粮草不是问题。

两人遂说定了。兵分二路,由张德引豹骑军随李三返回,押运粮草辎重沿辽水北上,郑二则以毅勇军、义从军万余直接向西,到前面等着,顺便看看有无部落可以抄掠。

赶着牛羊走能有多快?还怕秃头蛮插翅飞了么。

九月五日。

一把火将扶余彻底烧掉。郑二携满十日粮,拨了二千义从军给大寨主帮工,让他三千余骑在前开路,日行四五十里,不急不徐。别说,真抄到两个部落。契丹仓皇逃窜,有快有慢,还有心存侥幸不走的,全便宜了老郑。所获纵然不多,也有千把只羊,全都杀了吃肉。

前后四日,郑守义大军抵达辽水东岸,即后世双辽附近。

从此再向西二百里,就到原先的契丹牙帐了。

一路上痕迹十分明显,牲畜粪便满地都是,为郑守义指明了前进的方向。

等了两日,李三所部赶到,两军遂又合流西向。

……

如今轮到阿保机嘴角冒泡了。

崩溃太过突然,直至被拉着跑出几十里地,小伙子都没回过神。十几万大军转眼星散,最后点验,只剩三四万众。小伙伴们只差没有抱头痛哭了,但此时哭都不是时候。谁都知道扶余呆不住,一致决定快快跑路,先熬过这冬再说。

若被唐军堵在城里,那就真完了!

然而近十万部民要走谈何容易,好在唐军没有立刻追来。紧急动员,带上一切粮食物资逃命,只因走得匆忙,最后放火都有点来不及。

有那么一瞬间,阿保机也想跪下算了。

既然无力反抗,那就……享受?

只是他自知此次作孽不小,结下仇深似海,哪怕唐人对这些部民能够不杀,他自己的脑袋却绝难保住。

杀其首领,并其部众,这不是草原人的常规操作么。

阿保机看身边人的眼神也开始有点古怪,部中也真有风言风语在流传。

比如,这场灾祸都是阿保机挑衅唐人而起?

又比如,不如去投唐人?

好在唐人杀俘的噩耗及时传到,万多颗脑袋筑城京观,平息了一切纷争。

别他妈闹了,再闹,全得完蛋。

为了掩护主力出奔,曷鲁自告奋勇带领一支人马向北,还专门晚走些,希望能将唐军引走,顺便将北面的部人能多带走一些。奈何唐人不上当,休息数日,主力直接奔西追来。

于是乎,曷鲁也只能沿途收罗部人,抓紧来与阿保机汇合。

阿保机倒是跑得不慢,只是情况不妙哇。

兼程赶路,牛羊进食不足,每日都有许多牲畜倒毙。这些尸体固然能够吃掉,可是长此以往,畜群减损过快终非长远之计。奈何唐军就在身后,如附骨之蛆挥之不去,哪敢走慢。

奈何?

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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