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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一把火(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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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大帅是想保个密,但不知怎么,一夜之间,撤军之事就已遍传全军。明白白天就是走个过场,卢龙兵立刻懂得该怎么打了。站位非常随意,打呵欠,伸懒腰,坐在地上歇脚,交头接耳嘻嘻哈哈,一个个看着头顶石弹飞过,打中城墙,欢呼鼓掌,打飞了,架秧子起哄,不亦乐乎。偶尔组织个攻城,那也就是推着云梯向前走走,一旦遇阻,就哗啦啦撤下来,攀飞梯的是一个也无。

总之打得十分佛系。

要么怎么叫兵无战心呢。

卢龙兵胡闹,可是汴兵认真啊。葛从周、贺德伦引八百汴骑突至,许多人都不及反应,便成了蹄下亡魂。刘守文虽有万余骑在城下,怎奈何卢龙兵围城数里,到处都是人,葛从周就专挑缝隙叮咬,刘大郎因被自家兵马阻挡,反倒无法及时救援。就在万余卢龙精骑眼前,八百汴骑倏忽东,倏忽西,居然就搅乱了卢龙军的大阵,若非亲见,这你敢信?

单无敌在飞狐跟独眼龙玩了把倒卷珠帘,今天轮到一条葛给刘大帅上课。

有组织的重甲步兵,便是具装甲骑也不敢直当其锋,但没有组织的步兵,那就是骑兵的一盘菜,想怎么切,就怎么切。燕兵虽众,战兵也多老兵,怎奈何刘仁恭毕竟治镇日短,仓促捏合起来的军队,顺风顺水还好,甚至于在占优的情势下拼死攻城亦能颇具勇力,三天攻破清河也死了不少人呢。可是一旦遇到变故,就非常容易混乱。

谁认识你刘仁恭是哪颗葱啊。

卢龙兵在魏博掳掠财货女子甚多,围城以来军心日益懈怠,昨夜知道即将撤兵,人人想着抱了财货赶紧回家,“士气”一词更是无从谈起。葛从周、贺德伦各引数百骑,往来冲突,以溃兵乱军阵,所得成果连他们自己都感意外。

刘守文眼看大事不好,发了狠,也不管眼前是什么人了,率领骑兵奔驰起来,将面前乱兵杀散,硬冲出一条血路,就向汴兵撞来。葛从周见状,立刻调整方向,跟刘守文玩起了捉迷藏。数百汴骑,就在城下混乱的战场中游动,如同油滑的泥鳅,令刘守文看得见摸不着,奔驰之中,顺手又搅得卢龙兵更加混乱。

这就不难理解。前面是只有数百汴骑,后面这不还有刘守文帮忙扩大战果么。什么?不追,那一条葛更能给你搅出花来。

幸亏汴骑人少并且马力有限,战了一阵,葛将军见刘守文越追越近,胯下坐骑也渐渐乏力,便觑得一个空档,主动撤离战场。没办法,汴骑没有备马更换,就算有,也来不及更换。

刘守文不肯放他离去,好容易逮着一伙汴骑,那不得好好收些利钱。岂料他派出一队精骑去追,李思安的步兵不知什么时候出营来了,横插一手,打乱了大刘的计划。葛从周也是胆大包天,见状杀了个回马枪,本想再捞些便宜,可惜事与愿违,稀里糊涂,正与一部卢龙兵撞了个满怀,各折了二百来骑。葛将军心疼自家骑兵,知道燕骑不是酒囊饭袋,就收拢兵马脱离接触。

这边刘守文见汴军步兵已经列好阵势,也不想硬拼,就集结军队隔绝战场,好让自家步兵能够有暇撤退。汴兵亦无心进攻,刘大帅使尽浑身解数,总算收拢了军队,回营粗粗清点,一阵折损五六千人。

营中哀鸿一片。

……

幽州。

射日都与义从军如期抵达,同来的还有刘守光的二千余人。李大郎给刘公子一天时间整顿部伍、甲械,前军则立刻出发。

毅勇都、铁骑军、铁枪都二千三百骑,辅兵五百,携十日粮,离城南下。

这几日,每次看到薛阿檀,二哥都要多看他几眼,感觉当初错看了这厮。只因各自有事要忙,也没顾上说话。此时行军无聊,就在马上攀谈起来。“薛哥,你这个藏得很深呐!”每每回想起那日在帅帐,不论从哪个角度,咱们薛将军的表演都堪称完美,拱火、拆台,直至最后完成绝杀,二哥细细品味,获益良多。“你跟李大是怎么勾连来着?”

“休得胡言。”薛阿檀面容萧索,道,“李兄亡故后,我便不愿在河东。恰逢大王欲留兵戍守,我便顺势留下。此事你知。后来刘窟头与大王渐渐不睦,我在此十分难过。闻知你等在营州风生水起,我便与李帅联络……

“啊!”二哥接口道,“李头便让你在幽州……啊?”

薛阿檀微微点头,算是应了此事。

郑二道:“刘窟头怎会留你在城中呢?”这个事情他有点想不明白。比如张万进、李小喜之辈,他老黑就不放心放在后头。

薛阿檀苦涩道:“那厮南下时,让我族弟带走三百余骑。有这三百弟兄在他军中,我在城里也只数百人,有甚不放心。你也晓得,周知裕这厮不会打仗,刘帅走时,也说让我多多攒划。”

两人边走边说,叙了别情。

行了数十里,前方大寨主使人过来报信,道是前方有大股骑军迹象,他去查探,给郑二提个醒。二哥心说,这是哪来的杀才,打到这里来了?也顾不上多想,就下令停马披甲准备战斗。

等二哥披挂完备,老马匪又报信来,说是误会,前方是麻利的保定营。

二哥就更迷糊了,保定营不是跟着老李在中军么,怎么跑这里了。忙催马上前询问,来的正是保定军使麻利,汉名李正生。“你怎么在此?”看麻利支支吾吾不想说,老郑将马鞭抖了两抖,道:“敢耍花枪,信不信我抽你。”

李正生掂量一下,这老黑真是说抽要抽的,便道:“成吧,跟你说说也无妨。那日取了渝关,大人估计魏州与平州、幽州皆有信使往来,便令我星夜南下扑杀信使。可给俺累坏了。”

“扑杀信使?”

郑二仔细回想,还真是,在渝关就没见到这厮,到幽州也没他影子,原来跑这里来干坏事了。

“啊!”麻利大倒苦水,道,“别说,这帮信使有些能为,真他妈能跑,一人数马,一伙三五人,见了俺就四下乱窜。若非人多,又是以逸待劳,还真截他不住。都不是善茬子,俺折了好几个人呢。”

二哥眨巴眼睛,心道,怨不得后面幽州、平州都没了军报,合着都被你小子截胡了。“南边什么情况?”麻利道:“不晓得。军报皆给大人了,俺也没看。到昨日还有信使来,估计还打着吧。”

听说昨天还有信使过来,郑二倒不忙走了。“刘窟头这厮,还没败么?”虽说入了塞,可是真要给老刘一竿子,这事儿反倒不大好办。为了少死人,大李跟他说,遇上刘仁恭,就学一学李匡筹,鼓噪老刘的大军散了完事。话是没错,他们也没有真的扣押军士家眷,可是这脏活落到自家脑袋上,终究不妙。

李老大不是个东西呀。

看看天色已晚,就打算先休歇一夜,好好跟麻利了解一下情况。麻利在这附近都跑熟了,领着郑将军找到一个庄子驻下。

不提。

……

是夜。

贵乡。

葛从周白天战了一场,杀获甚众,回城却不休息,立刻来见李公佺。

李公佺已经备下酒肉,要请两位救星用餐。

说来搞笑,白天城下大战,卢龙兵已经乱了阵脚,如果魏博兵出来再冲一下,可能直接就完了。但是李将军居然真的谨守门户,一兵不出,老王八就站在城头看汴兵逞能,也闹不清到底是谁挨打,谁助拳。

葛从周是个三十四五岁的魁伟汉子,六尺多身长,方方正正国子脸,朗目浓眉,一身血衣也不更换,抱起羊腿就啃。待到半条羊腿、一张胡饼下肚,肚中垫了三五分内容,端起酒盏嗅了一嗅,道:“柳烧?”

李公佺道:“嗯。”葛从周将酒盏在鼻下嗅了几口,却又放下。

看他不吃,李公佺奇道:“怎么?”

葛从周道:“此酒,待今夜破敌归来再饮。”

“公是何意?今夜还要击敌。”李公佺都不好意思了,明明是魏博挨揍,又不是汴州遭劫,怎么这般拼命法。葛从周道:“今日一战,我看卢龙兵骑军也还罢了,步军全无战意。燕兵一败于内黄,再败于城下,士气已沮。若再不速走,只怕全军崩坏。我若是刘窟头,便要今夜遁走。土团乡夫乃至步军固然不免损失,至少骑军、精锐能得保全。李公。”

“啊?”

看着李公佺的双眼,葛从周道:“邢州那边还有河东周德威,我不能离开过久。若燕军宵遁,我欲率兵掩杀。奈何今日我折了二百余骑,兵力单薄,李公,城中大军可否助我?”

“此话怎讲?”这话说得有点打脸了,李公佺双手一拍,道,“燕兵杀我甚众,岂能使他从容离去。且待我整顿兵马,随将军出城。”看老王八还算说句人话,葛从周道:“也不用多,有二三千精锐即可,最好是骑军。”

“十三郎,速速去办。”李公佺安排了史十三去准备,又道,“呃,三千兵够么?城内有兵万五,留下五千,出兵一万如何?李思安将军去否?”

“今夜有三千兵足矣。待燕兵溃乱,天明后再遣军出城掩杀可也。”

见葛从周没接李思安这茬,老王八虽然搞不清此中关窍,但也知道不该再说,暗暗决定,天明后再去问问李思安什么意思。

这汴兵真是奇怪。

……

如同往常一样,刘仁恭在几处营地视察一遍,亲自鼓舞士气,安抚军心,但心中更加坚定了撤军的念头。

全无战心,事不可为。

一回帅帐,立刻询问赵珽,中军这一万主力准备得如何。当然不能大张旗鼓地说自己先跑,赵珽只是这两天在安排饭食时,找个由头每人多发几张胡饼。当然是全军都有,否则岂不可疑。军士们吃不完当然会存下来。这年月,还没人嚣张到将粮食丢掉,尤其在战场上。这一路南来,沿途顺着运河有多个据点,本来就是用于向前方输送粮草的兵站,撤退途中正好可以就食。

除此之外,也就是衣甲兵械,这都好说,一声令下就能打包就走。每十个步兵就有六匹驮畜,这在其他内地藩镇未必做到,但是卢龙没有问题。至于刘守文的骑兵,那就更好走了。而且赵珽已经规划好了撤退路线,以免自相践踏。

听了汇报,刘仁恭甚为满意,一顿饭也多吃两口。

但赵珽心中其实是翻江倒海。今夜一撤,除了这不到三万战兵估计能够撤下来,其余数万将士的命运已经不问可知,。他们在此作孽深重,魏博武夫不会给他们活口。甚至就这二万大几千人,最终能回去多少也不好说,人人归心似箭,黑灯瞎火地跑起来,不出乱子都出奇了。

想到这里,赵珽就觉着一阵阵揪心疼痛。

这将是数十年来卢龙所受最惨痛的一次损失,没有之一。

哪怕李匡威坏事,损失其实都不大。除了三四千人跟他去了成德,后来因为在镇州搞事被杀外,数万大军基本都跑回来了。只不过武夫们看不起李匡筹,不愿为他效力而已。否则,刘大帅这两年怎么可能一下子搞起这么多老武夫当兵。

哪怕是二万多主力顺利撤回,也将丢下近大几万人呐!

要知道,这些人中有一二万是技艺娴熟的老兵,哪怕是辅兵、民夫也多是镇中精壮。卢龙全镇人口算上义昌也就三四百万,精壮男子不足百万,这一败,将近就是十成去了一成啊。卢龙上一次遭受这等损失是什么时候?怕不得追溯到安史之乱去了?

一将无能累死千军!诚不我欺。

入主卢龙,力挫河东,吞并义昌,明明一切顺利,似乎卢龙前面是一片坦途,是怎么急转直下成了这个局面的呢?赵珽真是觉着这是一场幻梦,非常不真实。就算这么回去,又该如何收场?数万家庭向大帅要丈夫,要儿子,要父亲,要兄弟,刘大帅该如何面对?又能如何面对?

而在蒙受如此损失之后,面对必将到来的各镇侵略,卢龙还顶得住么。就算顶住了,又要付出多少代价。看看贝州,咳。还有北面扑朔迷离的局势,直到今天,仍然毫无讯息。

废弃的公文在碳盆里蜷缩、扭曲,最后化作一缕青烟,仿佛连赵珽的魂都带走了。行李已经默默收好,凡不必要的一概丢弃,赵珽甚至换洗衣服都一件不带。在帐中将行李再次检查完毕,干粮、水囊,护身的横刀,皮甲已经套在身上,几封自觉有用的书信揣在怀里。

再无其他。

贵乡城头,灯笼每隔数步就有一盏,烛火在寒风中明灭不定。借着恍惚的灯光,远远望去,可见城头守军缩着脖子来回巡逻,不时还要驻足向城外眺望一眼。

随着夜深,城下卢龙军营也渐渐安静下来,除了偶尔传出的犬吠、畜鸣,似乎一切如常。子时一过,中军营门缓缓打开,一队队早已心慌意乱的士兵,在将校的有序指挥下,背着包袱、牵着畜生,静悄悄地离开,无人发出一点杂音。刘大帅在千余护卫下,夹在军士中,渐渐隐没在夜色下。

风萧萧兮,易水寒。

刘仁恭,将他的数万卢龙儿郎,抛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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