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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谁先往前走一步,还不一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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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二十六日,江州上空飘起小雪,宅轩厅里,红泥小炉煮着热茶,丫环翠儿跟环儿送来四色果子点心,远远退了出去,独留朱玉笙母女俩静坐闲聊。

家里生意上了轨道,母女俩也有闲暇对雪赏景。

徐氏近来忙习惯了,猛不丁被闺女拽着坐在家里,还有几分嗔怪:“我都说了庄子里得有人守着,你二婶那人……眼睛只盯到旁人做得不到的地方,时间久了容易生怨。你这孩子,到底有何事,非要这么正式的坐下来谈?”

朱玉笙亲手给母亲斟上一杯热茶,茶水氤氲腾起的雾气使得她面上表情有一瞬间的模糊,只听到她状似无心道:“母亲,父亲已经走了十年,你可还记得当年父亲过世时的情形?”

徐氏手中一哆嗦,半杯热茶泼了出来,她怔怔盯着女儿:“你……”

朱玉笙不想迂回绕弯子:“当年父亲走的突然,我记得他七窍流血,这么多年都忘不了。本来我也猜测可能是得了急病去了,但后来越想越觉得是中毒。”

徐氏手中茶盏落在了一旁的小几上,她双手紧紧抓住朱玉笙,满面恐惧哀恸:“笙儿,当年我也疑惑过此事。你父亲素来身体康健,从无病痛,怎的出门的时候好好的,回来当晚便七窍流血而亡?我原本就怀疑,只是……当时你二叔请了仵作来,仵作却说是得了急病去的。后来你二叔把人送去化人厂,然后抱着骨灰匆匆回秀安葬,这件事情就不了了之。笙儿,你可是知道了什么?”

她十五岁及笄,十六岁嫁进朱家门,夫妻十多年从不曾被冷待,得到了丈夫最温柔的爱,却在丈夫最美好的年华,恩爱的日子戛然而止。

这么多年以来,徐氏午夜梦回,总记得丈夫七窍流血的模样。

她一个妇道人家,命运将她推到哪个路口,全然身不由己。

“你父亲是不是被人害死的?”她颤抖着双手,多年的猜测在这一刻即将要得到印证,她心中说不出的惶恐与害怕。

朱玉笙直视着她的眼睛,将自己在狱中与朱维昌见面,被他要挟一事讲明:“二叔应该知道一点蛛丝马迹,可惜他靠着父亲的死拿到了一笔银子,定然不会泄露凶手的消息。”她回握着母亲,将自己的决定告诉了她:“我思来想去,为人子女,明知父亲被人毒害,不能不闻不问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故而……我想入京!”

徐氏吓了一跳:“可是……”原本想说你一个弱女子,如何能查清此事,但想到女儿所做的事情,内心不无期冀,也想要知道丈夫的死因,到底改口:“你既有此意,娘不阻拦你。你父亲生前有一好友,当年在京中时常诗酒唱和。你父亲过世之后,他还来过两次,一次是陪着你叔父送你父亲去化人厂,另外一次是我与你叔父离京之时,他前来送行,提起你父亲还颇为感伤,还跟我讨要了给你父亲的所有书信,还曾说过,以后你要是有事入京,一定要去寻他!”

经历过许多事情,徐氏到底从懦弱的妇人成长起来,终于坚强起来。

母女俩达成一致,徐氏注视着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满心感慨,又暗悔自己从前懦弱糊涂,误了女儿终生,让女儿嫁进吴家冲喜,好端端的女儿成了寡妇。

如今家里都唤她姑娘,但实则谁人不知朱玉笙已嫁过一遭。

徐氏满面愧色,跟女儿说:“你父亲的事情,能查得清楚固然好,要是……要是真查不到什么,就当是命吧!”她叮嘱道:“要紧的是你的终生,要是有合适的人,也要考虑成亲。”略一沉吟:“我瞧着……景良就很是不错。”

哪料得朱玉笙也早等着她:“母亲,父亲已经过世十年了,本朝也不提倡守节,我瞧着杨叔就很是不错,你也考虑再往前走一步。”

“……”徐氏的眼睛瞪得溜圆,被女儿的话吓到了:“你……”

朱玉笙一脸无辜的望了回去。

母女俩都是寡妇,谁先往前走一步,还不一定呢。

徐氏面色遽变:“你你……我跟杨鸣善并没什么,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闲言闲语?”

朱玉笙没想到自己不过随口一句话,竟吓到了母亲,便道:“娘你多虑了,我只是想着自己马上要进京了,结果如何不一定。父亲当初入京之时救了杨叔是不假,但他并未卖身为奴,只是自愿追随在父亲身侧报恩。谁知后来父亲身故,咱们孤儿寡母被二叔欺负,他不放心,这才在咱们家延耽多年。我瞧着他对你的事情都很上心,人品可靠,这才随口一提,您想哪儿去了?”

徐氏连忙道:“娘从来没想过要改嫁,你父亲待我那么好,我怎能背弃他?”

朱玉笙没想到徐氏心中竟还有这种傻念头,叹道:“父亲走的时候,最放心不下的便是我们俩。彼时我年纪小,你软弱可欺,有人能替他护着我们,他泉下有知,也会高兴!”

朱玉笙抽时间再寻杨鸣善。

杨鸣善躲来躲去,还是被朱玉笙逮着了。

朱玉笙笑道:“杨叔,你最近为何要躲着我?”

杨鸣善一张老脸通红:“你这丫头,惯喜欢拿我取笑。”

他这些年在朱维昌夫妇手里不知道受了多少气,却仍旧执拗的以仆从身份留在朱家。

朱玉笙正色:“杨叔,我欲前往京中追查父亲当年之事,我娘现下虽瞧着硬气,但内里未必坚强。我不放心她,除了杨叔,再无旁人可托付!还请杨叔照拂!”

当年朱维清过世之时,杨鸣善并未见到他临终模样,被朱维昌以“外人”阻拦,加之仵作之言,又迅速被送去了化人厂,遗体不能久置。他只当恩公得了急病去了,谁曾想内中还有隐情,顿时急了:“恩公当年怎么了?”

朱玉笙还不确定,只道内有蹊跷:“父亲不明不白的去了,我总要弄清楚当年发生么了何事。”

杨鸣善:“你一个小姑娘,怎可只身入京?还是杨叔陪你进京,这样才放心,有什么事情办起来也方便。”

朱玉笙心知此去不可预知的风险,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我年纪已经不小,况且也经历过一些事情。只有家中这一大摊子事情安排妥当,我才能放心入京。杨叔,只有你留在家中,我才能放心!”

杨鸣善见她态度坚决,虽悬心不已,但也知她所说乃是实情,家里这一摊子须得有人守着,不能等她查出真相回家,家里生意都黄了。

她们母女的今天,是朱玉笙用命换回来的。

“你放心!”杨鸣善郑重承诺:“我一定尽全力守着家里!”

临别之际,朱玉笙召集两房人在新宅,除了二房贾氏及其子女,额外多了一个杨鸣善,三家店铺的掌柜,还有朱家庄上的管事高小妹。

她先是说明自己要入京办事,三家店铺全赖掌柜们打理,庄上织锦出货的质量,全赖高小妹把控,各处账目由朱玉筝管理,有事需要定夺之时,则由徐氏跟杨鸣善及朱玉筝三人商议拍板。

掌柜们跟高小妹全都回去之后,贾氏不干了。

她眼睁睁看着长女朱玉筝得了朱玉笙的信赖,连杨鸣善这个在二门外打杂的下人都有拍板之权,而她做婶子的竟然毫无管辖之权,心中极度不平,直接嚷嚷起来:“笙儿,你怎么能让杨鸣善一个外人来拍板呢?”

朱玉笙对二婶向来没什么好脸色,经过她的一段时间管束,加之借用了卫大人之威名,贾氏也算懂事了一阵子。但自卫大人离开之后,她又有旧焰重拾的气势:“明明咱们才是一家人!”

“说什么一家子?”朱玉笙笑眯眯道:“二婶可是忘了,咱们两房早已分家!之所以请了二房过来,主要还是玉筝妹妹的缘故。但杨叔可不是外人,他是我们长房的人,自然算是自家人。”

贾氏急了:“他一个野男人,你傻啊?!”见朱玉笙不为所动,她竟当着众人的面嚷嚷道:“笙儿,你是不知道,杨鸣善他心里打着什么主意!”

杨鸣善:“……”

“二婶!”朱玉笙厉声喝道:“弟弟妹妹们还在这里呢!”然后吩咐朱玉筝:“二妹妹,带三妹妹跟宝瑞先去外面转转,我这里有些话要跟二婶说。”

待得厅里只剩徐氏贾氏俩妯娌,外加朱玉笙跟杨鸣善共四人,她轻笑道:“二婶,有件事情我想你可能忘了,我父亲已过世十年,本朝并不禁寡妇改嫁,并且我也乐意见到母亲有人照顾。”

她一句话,说得徐氏跟杨鸣善都臊红了脸。

徐氏:“笙儿,别瞎说……”

杨鸣善:“……”

贾氏眼珠子都气红了:“大嫂,你怎能……?”

她与徐氏妯娌多年,当年嫁进朱家门,兄弟俩一个温文敦厚,待妻如宝;另外一个满肚子钻营算计,爱财如命。

明明是嫡亲的俩兄弟,偏偏性情大为不同。

妯娌俩在婚内的生活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当年,她暗暗嫉妒徐氏,竟有福气摊上那样温厚的丈夫。

后来朱维清突然过世,徐氏母女俩被赶去跟仆人住在一处,她心里才略微气平。

谁想风水轮流转,朱玉笙一个毛丫头,转眼间便撑起门庭,还支持亲娘改嫁。

姓杨的守着这对母女多年,她以前只拿对方当个不要工钱的免费劳力,竟没想到姓杨的有此野心,居然还想占了长房家产。

长房无子,将来家产可是朱宝瑞的!

怀揣着这样的心思,贾氏大叫:“大嫂,你都守寡十年,长兄生前待你多好,你怎能再嫁?”

徐氏欲要辩解,被朱玉笙按住肩膀,她微笑答道:“二婶,有件事情你得明白,我娘是寡妇,想嫁便嫁,不想嫁也没什么,这是她的自由。而你……二叔如今还在外流放,就算是一辈子不回来,二婶你也得替二叔守着家。长房的事情,二婶你也管不了,实要不行让二妹妹也回去,别在长房上工了,一起回去好好盯着宝瑞的功课才好!”

贾氏:“……”

朱玉筝如今可是家里的顶梁柱,每个月从朱记拿到的钱不少,要是因为她而失去了赚银子的机会,那可真是悔之晚矣。

她被朱玉笙几乎是撕破脸的回怼,再看看面色通红的杨鸣善,一脸尴尬的徐氏,心里莫名不是滋味。

凭什么徐氏的运气永远要比她好?

但运气这种事情,从来由不得人。

偏徐氏还有个争气的女儿,朱玉笙又太过强势,两房分家,如今二房还要仰仗长房生活,她每日巴巴指着长房发点工钱好贴补家里开销,还真不敢彻底得罪长房。

事到如今,她才认清一件事情,原来朱玉笙的底气,并非来自姓卫的。

无论姓卫的在不在江州,她都很有底气。

朱玉笙的底气,与任何男人无关,而是来源于她自己。

她能赚钱,会打理生意,与各种人周旋,不必依靠任何男人都能过得很好。

贾氏在认清现实之后,无奈妥协,腆着脸皮道歉:“笙儿,方才是我的过错,一时糊涂说错了话,你别放在心上。”

小人畏威不畏德。

朱玉笙从来都没想过要用德行来感化贾氏,不过是没办法彻底切割,才要让她认清现实少生事端而已。

既贾氏服软,她便不必再多说:“二婶想明白就好。往后整个朱记,粮店布庄茶园以及庄子,都是我娘说了算,二婶还是敬着我娘,省得她不高兴让你回家。”

贾氏陪笑讨好道:“大嫂,都是我的错,您大人大量,别跟我一般计较。我没什么见识,往后都听大嫂的,大嫂您指东我不敢往西,您让我打狗我不敢撵鸡!”为了银子,她可真是能软能硬。

见识过了娘家弟弟的败家能力,再有贾氏自己开店经营惨淡的经验,她越发觉得会赚钱真的是一件极为了不起的事情,至少能够保障家里的日子过得舒坦。

朱玉筝从小没得到过多少母爱,但近来贾氏发现了大女儿的重要性,母爱顿时源源不绝涌向了大女儿,关心衣食住行,饥暖饱寒,殷勤之极,连带着说话都极为客气,再不敢似过去般对大女儿颐指气使。

跟朱玉笙争执之时,对方态度一旦强硬起来,她也能软了态度,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徐氏红着眼圈只差抹泪了。

多年受压迫,她挺起腰杆回想过去内心郁郁,见识到贾氏被女儿训斥不敢发怒反而谄媚的态度,她心中一口恶气都觉得消散了。

母女俩目光对视,皆从彼此眼中见到了释然。

家中诸事安排妥当,朱玉笙在腊月初一登上了入京的商船,随行只带了一个丫环新雁,还是死乞白赖非要跟着的。

她原本谁也不想带,可徐氏跟杨鸣善都不放心,而新雁只差跪在她面前以死明志,这才逼得她不得不带着这丫头出门。

主仆俩登上船,岸上的徐氏直抹眼泪,朱玉筝从旁相劝,杨鸣善也站在一旁,挥手道别。

商船缓慢驶离,码头上的人渐渐变成了小黑点,江州城终于消失在了朱玉笙的视线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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