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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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中日头毒辣,落在肌肤上竟有几分滚烫,就连站在边上守着的丫鬟仆人,都不禁有些头晕目眩。
旁边案台点着一炷香,那一缕缕香在阳光下慢慢飘散,而香柱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变短。
另一边,两个纤细单薄的少年提着水桶,轮流从外头挑水进来,水时不时会泼洒在地上少许,他们便不断调整姿势,以防止让水流出来得更多。
两人衣衫湿透,紧紧贴在瘦弱的身板之上,叫人看了都不禁觉得闷热。
或许是因为身形纤细的缘故,这样装满水的水桶对于他们而言实在过于沉重,以至于手臂通红、青筋暴起。他们强撑着,为了打满水缸里的水而咬牙坚持,哪怕满头是汗,汗水滴落入眼中,也无暇顾及。
卢蓉坐在不远处的亭中吃着茶,目光静静看向院中那两个少年。
一旁的桃琴有些不忍:“姑娘,那水缸便是两个成年人来挑水,至少也要一个时辰时间,这一炷香的时间,他们二人如何挑得满呢?”
边上平婆子看了看那两个少年,也忍不住开口:“姑娘若是想找力气大的,我们村里有不少农家人的孩子,不如回头我替姑娘寻几个来,姑娘再挑挑?这两人如此瘦弱,怕是完不成姑娘给的任务。”
卢蓉没有回答,只放下了茶杯,道:“且让他们挑着吧,若是坚持不下去了,他们自会放弃的。”
桃琴和平婆子两人对视一眼,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水缸的水看去,只有浅浅一层,距离满缸还有很长一段距离,风一吹过,却也还会激荡起层层波澜。
那两少年咬着牙,拼命挑着水,一刻不敢松懈,若是脚下一不小心崴了,也只能步履蹒跚地往前去。
又是一轮将水桶里的水倒入缸中,两人提着空桶出了林枫苑,又走了很长一段路,到了府中的井口处。
这里四下无人,两人实在是已经累得不行。
这两兄弟,一长一幼,只差半刻钟年岁,长的名为陆翊,自从家道中落之后,便变得敏感尖锐起来,像是一只浑身长满尖刺的刺猬;弟弟则叫陆温,看着更乖顺些,却是两人中最倔强的。
身为哥哥的陆翊虽然力气比弟弟大些,但却相当沉不住气,他直接摔了水桶,低声怒骂道:“你为何非要求了她买下我们,你没发现那女人只是在看我们笑话吗?这样大的水缸,我们一炷香时间里怎么挑得满?她就是在戏弄我们!”
陆温撩起衣角,用力擦了擦脸上的汗,喘气道:“哥哥,我们见了那么多户人家,没有人愿意将我们二人买下,如今只有这里了,我们别无选择。”
陆翊自然也是深知这点,握紧拳头,深吸一口气:“可那女人,分明是在戏耍我们!”
陆温将水桶扶起,轻轻摇了摇头:“她原本就要买两个人,只要我们能比别人强,她自然会选我们留下。”
“可是她要求我们一炷香里打满水,那缸你也看见了,便是再给我们一个时辰,我们也未必挑得满!”陆翊咬着牙,低头看着掌心的血泡,“我只怕她并非真心要留下我们。”
空中的云缓缓飘过,投射下的阴影笼罩在了两人身上,好半晌陆温才轻声开口:“哥哥怕苦吗?”
陆翊抱着胳膊冷哼,盯着地上的水桶:“我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苦。”
他掌心早已满是血泡,但是面上没有表现出半分难受,甚至借着胳膊的遮挡,不想让兄弟看到这惨状。
陆温仰起头,对着陆翊露出一个坚强的笑容来:“那便听我的,只要我们一直打下去,她一定会买下我们的!”
弟弟已这样说,陆翊也别无他法,只能拎起水桶,继续挑水。
就这样,两人如同刚会学步的孩童,一次又一次地将水运回。
一炷香的时间很快到了,但水缸只挑满了一半,哪怕是周围人看了,都不禁为他们两个捏了把汗。
平婆子过去看了一眼,随后立刻回来,禀道:“姑娘,水还浅着……”
一听到这话,陆温心中瞬间咯噔一声,当即一下子跪地,拼命祈求:“姑娘,我们还可以再挑,请姑娘再给我们一些时间,求求姑娘!”
陆温拉陆翊,陆翊再怎么不情愿,也只得跪下,只是背脊挺得笔直,就是不肯服输!
卢蓉看着这两个少年,他们原本还算干净的少年脸庞,此刻已经狼狈至极,全然没有了往日里那样养尊处优的富贵气,但是他们眼睛依旧是不肯服输的倔强。
卢蓉沉默半晌后,瞥了桃琴一眼,淡淡开口:“再点上吧。”
桃琴犹豫一瞬,又拿了一炷香来,点上。
陆温感激得磕头,眼睛几乎都有些热了,两炷香的时间,他们只要再努努力,一定就能……
他几乎立刻就拉着陆翊起来,马不停蹄地再次去挑水。
就这样,一趟又一趟,一遍又一遍……
甚至周围人都根本数不清楚,他们到底来回了多少次。
少年的手早已血肉模糊,血水顺着血统滴入水中,在水中又再次消散……
桃琴都有些不忍,她怎么看这两个人都挑不满,忍不住为他们开口求情:“姑娘,我看已经快两柱香了,瞧着这水缸还差一些,要不……”
卢蓉依旧不发一言,拿着一杯新倒上来的茶慢慢喝着,只看他们行动,仿佛此事与她无关一般。
眼看第二柱香就要熄灭,水缸还差一点点了,众人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突然!
两个少年挣扎起来,加快了速度,甚至比刚刚还要快!明明已经很累了,明明已经精疲力竭,但他们仍在拼最后的希望,哪怕只有一丁点希望,他们也绝不要放弃!
当香灰全部落入盘子中,点点火光已经熄灭,水缸却只剩最后一桶才能满。
平婆子叹了口气,高声说道:“行了,灰已燃尽。”
然而陆温和陆翊还是一刻不停,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她说话一般,头也不回提着水桶冲出去,打了最后一桶水来。
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最后一桶水被用力倒入了水缸,激荡起不小的波澜,其中一人赶紧用手遮挡住,唯恐这点水给飞溅出去。
到了此时此刻,水缸终于装满了水!
平婆子知道他们实在不易,但是规矩就是规矩,只能道:“罢了,给你们点银子出去吧,香火已经灭了。”
陆翊已经瘫倒了,坐在地上怎么都爬不起来,眼中的光亮都暗淡几分。
陆温却在这个时候忽然爬起来,咬牙冲到香炉前,轻轻吹了一下香柱……没想到奇迹般的,又是一点香灰落下,香柱上竟然还有星火在燃烧,那一点光亮同样也在他眼中燃烧!
卢蓉站了起来,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高声说道:“留下吧。”
平婆子也不禁为他们感到高兴,笑着开口:“还不谢谢主子。”
两个少年对视一眼,彼此脸上都绽放出明媚的笑容。
他们立刻跪在了地上,用力叩拜道谢,眼眶都已经湿润了:“多谢主子!”
卢蓉轻轻摆了摆手:“带他们下去上了药,给他们换身衣裳,给些吃食,晚些时候再带过来。”
几个丫鬟应下:“是。”
两个少年被带了下去,身影渐渐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桃琴这才收回目光,不免有些疑惑,问:“姑娘,这两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看着有些孱弱,日后恐怕也只能看个院子……”
卢蓉脸上的笑意已经收敛,点点头:“眼下确是如此,但等日后再看吧。”
她看中的,是他们坚韧不拔的心,以及即便到了最后关头,也能不放弃的精神。
……
另一边,陆温与陆翊已被下人带了下去。
就是这过去的一路,他们也走得十分吃力。两人手上早已伤痕累累,且全身虚脱,若不是还有意识强撑着,他们就要倒在地上了。
下人给他们拿来了药和衣服,都是新的,偏偏他们连上药的力气都没有。
过了许久,两人才勉强互相依偎着,给对方上药。
回想起刚刚最后的画面,陆翊实在很好奇:“你早知道,那香还有火星子?”
陆温被伤口上的疼痛激得咧了下嘴,皱眉摇头:“我不知道。”
陆翊帮他涂药的动作放轻了些,又问:“那你怎么……要是那香没了火,我们两个岂不是白扛那么多水了。”
陆温沉默一会儿,忽然开口说道:“我觉得,她会留下我们的。”
只要他们的努力她看得到,只要她能看到他们的不顾一切……
如果从一开始,就真的只以一炷香为时间,她也不会点燃第二支。正是因为看出了这点,他才想要在最后争取一下。
事实证明,他们的努力没有白费!
陆翊懂了他的意思,缓缓点了点头,看着这虽小却干净的房间,他喃喃道:“只要我们两个人能留下来,以后什么苦我都不怕……对了,刚才我听那些人喊她娇姑娘,她是谢府旁系的小姐吗?”
谢府的小姐一般都姓谢吧?
陆温侧头看向窗外,骄阳明媚:“不是,我进来时打听了,她是谢公爷的小妾。”
陆翊微微感到诧异:“一个小妾?一个小妾如此大张旗鼓买人?我瞧着府里的人,对她态度都很不一样,似乎十分听从她,莫非她很受那谢公爷喜欢?”
陆温忽然按住他哥哥的手,叫他不要再说这些事了:“这些与我们无关,哥哥,你只要记住,从此以后我们就是她的人。我们两人若不想分开,就要听从她的命令。”
陆翊神情微微扭曲起来,抿了抿唇:“若不是我们家犯了事……”
陆温用力抓住他哥的手,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哥哥,我们要想的是以后……”
他只希望,日后不要再遭遇那些事……也不要再被人牙子四处送去,给那些人挑挑拣拣。
只希望以后的日子,能够过得好一些。
***
卢蓉在府里大张旗鼓购买小厮一事,在府里传得沸沸扬扬,众人对此更是议论纷纷。
林枫苑如今十分特别,所有的好东西都是一应先供应她,谁人会不羡慕?
府里的下人丫鬟也各种传,说谢公爷十分喜欢她,不然怎么会什么好东西都先紧着她?又怎么会连这种大张旗鼓的事也给允许了?
谢府的事外头人都十分关注,公爷纳妾一事也很快也被外面人知晓了,不少人都大为震惊。
因之前卢家与谢家差点定了亲,便有人把话传到了卢令植耳里。
卢令植脑海一下子闪过那女子的脸,他没想到她最后还是成了谢凌风的人。
一旁同行的官僚唏嘘不已,不禁道:“这事儿洛都有不少人都知道了,你们与谢家走得那么近,可有见过那女子的模样?能得那位公爷的宠,想来有些手段……”
谢凌风向来冷淡,洛都不少贵女都想进入谢府,可惜都被拒绝了——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之前,卢家好不容易送了一个卢鸢进去,结果却被送了回来,所有人都还以为,这谢凌风对女人不感兴趣呢,没想到悄无声息的,忽然就纳了一个小妾!
这到底是个怎么回事?
官僚打听这事儿,也不过是想八卦一下,卢令植扬着一张虚假的笑容道:“我不认识。”
那官员有些好奇:“我以为卢大公子常与谢府走动,会见过那名女子。如今洛都的人都在传,那女子必定生得如天仙一般,这才能打动谢公爷的心。”
卢令植脑海再次浮现娇蓉蓉的样貌,那样明媚动人,确实叫人挪不开视线……
但他嘴上说出来的话却是截然相反:“不过是一妾尔。”
官员察觉到他心情不悦,便换了个事儿说:“只是好奇而已……对了,听说宫里那位已经开始着急了,想给那位公爷赶紧定下一门亲事来。”
卢令植微微挑起眉头:“哪位?”
官员看了他一眼,只笑。
他的意思很明显,卢令植既在朝中,又如何会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位?
昀湘公主一心想夺谢公爷的爵位,自然是眼巴巴要给他定一门与自己有利的亲事,所以这宫里着急的,自然就是皇后娘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