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宫(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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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董世忠抵达在巴州的密报传来时,雍都已经走了冬天的门口。
天阴沉沉的,风吹在身上,带来明显的寒意。百姓似乎也察觉到“变天”前的莫测阴云,雍都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热闹之下,陡然多了些不可言说的沉重和沉默。
对于皇帝的病,礼部已经不再修饰或掩盖,“病体沉疴”成为官方通报,让人知道,他任何时候驾鹤西去,都是正常。
董皇后收到最新的密报,细细看完,阴郁多日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笑意。
同一天,礼部、吏部和兵部数十位官员联名上书,十三皇子诬陷镇北将军、庆国一等侯,七皇子私纵刺客滥杀朝廷命官,导致南部民怨沸腾,请求皇后垂帘,临朝听政。
朝堂争吵不休时,第二天,董世忠“清君侧”的檄文从巴州发出,6万大军跟在他的身后朝雍都扑来,这一消息震动朝野,官员们才知道,那个他们以为在边关抗敌的将军,已经潜伏回了家门口!
封司予从椅子上站起来,神色掩不住的担忧:“不来?为何?”
侍卫跪在地上,也有些无奈:“皇贵妃说,她要留在宫里。”
封司予一听,便知道是庆王妃的犟脾气上来了,摆摆手让人起来,自己骑上马,直奔宫中。
得知董世忠出现在巴州的时候,封司予就已经知道这场争斗到了尾声,他并不觉得自己的胜算有多少,只是无论如何,不能让金容和庆王妃再待在宫里。
他一路驰骋,很快就到了锦绣宫,果然看到宫人脸上难掩焦虑,庆王妃却和往常一样,兀自在殿内闭目养神。
“母妃!”他也顾不上礼仪,冲上去拉住母亲,紧张的问道:“郡主呢,我叫人来接你们,你们怎么……”
“司予你住口。”
庆王妃淡淡的打断他,看着他脸上的神色,也知道他是担心和焦虑,便扯起嘴笑了笑:“接我?我是庆国皇帝的妃子,除了后宫,我还能去哪?”
“母妃,董世忠带着兵马正在朝雍都而来,他筹谋已久,檄文已出,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的!”
“所以呢?敌人还没到门口,我们就要夹着尾巴逃走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我也明确的告诉你,我不走。”
“母妃!你听我说,董世忠虽然已经被逼急了,但也不会毫无胜算和准备就来打这一仗,董氏、董皇后一定早已经与他谋划里应外合,现在后宫不是安全的地方。”
“那我也不走。”
“母妃……!”
封司予心急如焚,金容端着点心进来,看到他的神色,不用听都知道他们在聊什么,放下点心,跪在庆王妃面前,“义母,殿下是为您的安全着想。”
“我知道。”
庆王妃叹口气,拍了拍封司予的手,“我知道你担心,但我也老实告诉你,我不走,是因为我知道就算最差的情况发生,我一时半会也死不了。”
“您怎么这么说?”
“我和董皇后斗了20年,若说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我应该也能排进去,所以我可以保证,她越是觉得自己胜券在握,越不会在这个时候动我,一定会等自己赢了,让我们亲眼看着她坐在那把椅子上,再把我们杀了。”
“这……”
“你不用担心,真是的,身为皇子如此沉不住气,成何体统?你要记住,我不只是你的母妃,也是庆国的皇贵妃,怎么能被两个鼠辈威胁,轻易离开皇宫?就算是死,我好歹也要陪你父皇走完最后的路,20多年夫妻一场,他虽然不曾把我放在心尖上,到底也……司予,我说了这么多,你可明白?”
封司予哪里不明白,只是他自认不像封司鸣,胸中装着江山社稷,从小到大,他只盼着家人和睦,母妃平安健康。
这样的自己,的确不适合生在帝王家。
“母妃不走,儿臣自然不能强求,宫中禁卫军也有我的人,我即刻派他们护住锦绣宫。”
说完,他又看金容,还没开口,金容已经摇了摇头,“我在这里陪义母,若是有危急情况,我也护着她的。”
庆王妃看她一眼,不只想到什么,轻轻问道:“那位花明姑娘可在雍都?此时此刻,她的身手倒是值得依赖。”
金容目光闪动,封司予急忙上前一步解释:“花明姑娘她最近大约是不在的,母妃放心,有禁卫军守着,没人敢放肆。”
庆王妃冷哼一声,意有所指,“好啦,你不要担心,只要你父皇还在,就不会有人敢放肆。”
她这样说,封司予也不好再多说,父皇对他和封司鸣向来都冷冷淡淡,这几年更是不闻不问,时不时还懒政一下,就像是专门给朝中党派机会,让他们坐大……如今,庆国建国已经300年,架子虽然还在,但这几年又是天灾人祸,又是朝臣不轨,这座华丽的高楼,每一根柱子都已经腐朽了。
不然,怎么皇帝还在,本应在边关抗敌的人就敢公然抗旨,清什么君侧?明明是打算把他们封氏一族,彻底端了。
这么一想,他便不能再待下去,“母妃,雍都防卫不足两万,南方最近又是洪水又是各种凶案,也无法驰援我们,董世忠从边关一路潜行,6万人马要兵临城下了才被我们知道,可见北部、东北部州县还在董氏掌控之下,此战若败,董皇后上位,封氏恐怕也是名存实亡,儿臣别无选择,哪怕要殊死一战,也不能退让。”
“……我知道。”
“董氏不能容人,但是七皇兄……这么多年,七皇兄并未针对我太多,论才干胸襟,我也自认不如他。”
庆王妃眉头一挑,“你什么意思?”
“儿臣……儿臣只是想跟母妃说,此次雍都保卫战,我与七皇兄肯定是要联手的,若是天佑我封氏,之后……不管儿臣做什么决定,母妃可否不要反对?”
他这番话,摆明了是不愿意再和封司鸣斗,殿内一片死寂,庆王妃盯着自己殷切期望了20年的儿子,一时之间什么也说不出来。
金容在一旁着急,急忙打圆场:“殿下,为今之计,自然是带领朝臣百姓守住雍都,届时,朝臣百姓自然也会看到殿下的长处,还请殿下不要所言过早。”
“我知道。也罢,我心里着急就说了,郡主说的对,母妃请不要放在心上。”
说完,他急匆匆的往外走去,金容担心的送出门,走到前庭,封司予还是忍不住抓住她的手,“金容……”他悄悄喊着她的名字,“你们在这宫里,我真的不放心。”
“殿下,义母说得没错,此时此景,若是董氏赢了,我们在哪里都没有意义。再说,义母对陛下自有一份情义在,殿下便当是成全义母吧。”
“我知道……”
“还有,关于七皇子的事情,殿下还是不要说了,义母对你期待甚高,关键时候,不要让她伤心呀。”
“是我失言了,只是这段时间来,我不得不承认是自己以前过于天真了,若是再有几年,我或许还能和七皇兄一争高下,但情况陡然发展至如此,我……”
“殿下不可妄自菲薄。”
“金容,我只想让母妃和你高兴。我不愿瞒你,出宫后我就会去找七皇兄,与他联手,之后……只要我们3人可以幸福快乐,可以恢复沈府的名誉,我什么都不要。”
听到沈府,金容眼眶微红,自从坦白了身份,她与封司予之间情意更浓,只是每每想到自己对言犀所做的一切,她心里无论如何也过不去,她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言犀这个朋友,但她想,至少让沈府洗脱谋逆的罪名,来报答沈府多年的照顾之情。
她曾和封司予提过一句,没想到封司予会把这件事也看得那么重,如今听到他这样说,忍不住心里激动感怀,“你还想着这件事。”
“当然。这是你的心愿,也是言犀表妹救我两次,我至少能为她做的事情,何况当年……”
他叹口气,摇摇头,不再迟疑,匆匆离开。
十三皇子的死士悄悄将锦绣宫围起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和皇宫的一片死寂相比,雍都百姓们正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出逃,南下的官道上,车马牛驴络绎不绝,正所谓车麟麟马萧萧,车马上,箱子包袱堆成一座座小山,在夜色下仓皇的起伏。
言犀也听到外面嘈杂的人声和动静,在药铺里静默不语,战争来袭,伤亡必定陡增,身为医者,陆重行和风天齐反而不愿意离开,正紧赶慢赶的打包伤药,准备随时支援。
一边忙着,风天齐皱着脸大大的叹了一口气,言犀第一次听见他这么大的叹息,急忙看过去,陆重行更加干脆,一团纸扔到他脑袋上,“好好干活。”
“不是啊,师父……我就是在想,为什么要打仗呢?大家都是庆国人啊……”
“庆国这么大,但皇宫只有一个,椅子只有一把。”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又不是没有继承人……争来争去的干什么呢?搞得大家都只顾着逃跑,铺子都不开了,我们留在这得去哪里吃饭嘛……”
陆重行翻了个白眼,“就想着吃。”
言犀默默的帮他们裁纸,听到这里,便想起当年自己逃亡的日子,忍不住也叹气,“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果然千百年不曾变过。”
“是啊,”风天齐毫不客气的点头:“我们辛苦救人,哪里赶得上他们杀人的速度?这么一想,就觉得是皇子们不够强大呢,要是够强,就不会有人冒犯,也不会有这样的祸事。”
陆重行听了,手上不停,却垂下眼睛,“这世上不存在绝对的强者,哪怕是历朝历代的开国之君,百年以后,该来的还是要来。”
说完,他看向言犀,终究忍不住,轻轻问道:“要是事态再发展……”
言犀点点头,也不隐瞒,“我想去救金容他们,而且,那个董世忠既然送上门来,我也不打算放过。”
“……我就知道。”
“你不要担心我,倒是你,皇宫就不要去了,我知道你要查你母亲当年的事情,但现在这样……你不许乱跑。”
陆重行的目光掠过皇宫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若有似无的低沉,“我已经查完了,你放心。”
“查完了?”
“嗯。”
陆重行没有再说下去,言犀就不准备过问,3人沉默下来,紧张的忙碌。
外面的嘈杂还在继续,此情此景,谁都会感慨一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但时光漫漫,高楼大厦常倾覆,唯有那百姓来往的石板路,历久常青。
天快亮的时候,董皇后安安静静的坐在阴暗寂静的皇帝寝宫里,看着眼前似乎已停止呼吸的丈夫,依旧明艳娇嫩的脸上,丝毫表情都没有。
“我经常想,你到底爱过我吗?”
她轻轻问着,看到皇帝睁开眼睛,连看也没有看自己一眼,便笑了,“你当然没有,董氏壮大,送一个本家女儿入宫,不过是你拉拢朝臣的一贯做法,这个女儿是高是矮,是美是丑,你压根不放在心上。”
皇帝转过头,一双昏聩的眼睛终于看向她,许久轻轻一笑,“你这是来与我道别了?董世忠想必马上就到了吧。”
“你倒是什么都知道。那你知不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一手遮天,呼风唤雨?”
“我费尽心思讨你欢心……”
“我不是给了你想要的权力吗?”
怒色爬到董皇后脸上,她将手中的杯子狠狠摔到地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然而即使如此,往常机敏伶俐的郭公公却没有出现,空旷的大殿里依然只有他们两人。
“你让我一生没有孩子!”
“那你肚里的是什么?”
“是我费尽心思,给自己挣的未来!24年……我入宫24年,只有这两次怀孕,第一次,我以为你终于不再惩罚我了,可是你却眼睁睁的看着那些贱人害我!我做了什么?……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你这么恨我!?”
皇帝看着她,阴沉的眼睛里没有一点感情,苍老的嘴边却有讥讽的笑意,“你来问我?我以为你明白。”
“我不过是执行了你的命令!”
董皇后忍无可忍,歇斯底里的咆哮起来,“为了那个女人,你惩罚我一辈子……可是我什么也没有做错,是你……是你的错!”
皇帝咳嗽起来,一声又一声,越来越严重,他狼狈的趴在床上,咳得撕心裂肺,董皇后冷眼看着,半点要上前的意思都没有。
“我是来与你道别的,”她冷冷的说:“你不给我的东西我就自己拿,你该欣慰,自己娶的女人是个厉害角色。”
“哈哈!”皇帝终于笑起来,狠狠的倒在床上,“抢吧!老七也好,你也好,要是这点手段都没有,也镇不住这江河日下里,遍布朝堂和江湖的豺狼们,那把破椅子还不如跟着我一了百了!”
董皇后脚步没停,在这句话落下的时候,走到了殿外。
皇城禁卫军在大殿前站了两排,见到皇后,齐刷刷的跪下,郭公公红着眼睛弯着腰,恭送皇后离开,这才颤巍巍的开门进来,跪在皇帝塌前,沉默的垂泪。
皇帝看他一眼,目光依然冰冷,但比起看皇后的眼神,却多了一些温度。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门突然又开了,郭公公紧张的望过去,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陆重行和往常一样端着药进来,走到皇帝病榻前,却没有和平常一样放下药就走,而是站在那里,静静的看着皇帝。
郭公公有些不解的爬起来,“陆、陆神医这是……”
皇帝也看到了陆重行,和郭公公比起来,他眼中多了一份暗涌的疯狂和欣喜,他打断郭公公,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你出去,我要和他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