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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情不知所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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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钟后,言犀正站在皇寺门口的人群里发呆,看到一辆马车停在了正门口,下车的人并未大张旗鼓,披着朴素的长袍,轻裘缓步,她一眼认出那是金容,下意识往人群里躲了一步,远远看着她进了大殿,心里千百种感受混杂在一起。

生气、伤心、委屈,分不出哪一种更多些,她沮丧的站了一会儿,仓促的转身离开。

金容不知道言犀就近在咫尺,她满怀心事,在大殿上供奉了经书和香油,便穿过香客渐多的走道往偏院而去。一贯接待她的和尚也惊讶她突然过来,忙而不乱的把厢房洒扫一遍,便安安静静的请她进去。

“无念……代理住持这会在忙着早课吧。”

“小主持刚才似乎出去了,早课由戒智师兄在带呢。”

“这样。”

金容并不抱希望见到无念,从环儿死后,她就再没有见到过对方了,而自己那天惊慌下毒,祸及他人,如此狠毒,无念大约对她也不抱希望了。

也罢,那么干净的人,自己本来就不配做他的朋友。

只是没想到,那天她和言犀说,她只剩言犀这一个朋友,转眼,这一个朋友也没有了。

孤家寡人,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

接过茶水,她柔柔的说道:“我想念经祈福,这边不需要人了。”

小和尚会意,恭恭敬敬的合十离开,帮她关上门。此时正是巳时初,除了在大殿接待香客的人,寺里僧人都在早课,偏院本就宁静,小和尚一走,房里彻底安静下来,金容将茶杯放好,等了片刻,起身打开门,将一朵纸质的红莲挂在门口的灯笼下,然后进屋,一边念经,一边等候。

过了一个时辰,巳时末至,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咚”的一声敲响了门,金容心里一动,走到门边轻轻说道:“谁?”

那人低低说道:“江水滔滔。”

暗号达成,金容小心翼翼的开门,那人便一闪身进屋来,看到金容,跪下说道:“臣寥东,见过郡主殿下。”

“廖大人请起。”

寥东起来,也不多话,从怀里拿出一个用布包裹的东西递过来,金容接过,感觉像是两本册子,便掀开看了一眼。

果然是两本册子,淡黄的封皮,一个字也没有写。

“郡主,这是董世忠在过去数年里与边关各族私通往来的账本,每年游牧民族南下劫掠,边关将士本应殊死阻挡,但各族每年将劫掠的财物按比例给了董世忠,以换取一年一次或两次的‘狩猎’地盘,还有胡商入关经商,皆要交固定的‘保护银’,臣仔仔细细誊抄了下来,何人所给、所给多少,还有董世忠门下的哪些将领分成,都在里面。”

金容脸色微白,这才明白庆王妃为何说是重要信息,这两本东西若属实,董世忠哪怕扫平北羌,又从七皇子手上逃脱,也躲不过“私通外邦”的罪名。

她感激的点点头,见寥东要走,忍不住问:“你……你可有危险?”

寥东一顿,脸上浮现出感激的神色,深深作揖:“十三皇子对我父亲有救命之恩,臣死亦无法报答,殿下放心,臣在边关多年,也只是可有可无的小官,无人注意。这次董世忠北伐,我告病返京,一路无人知道,账册已经送到,臣即刻就返回边关。”

“如此就好。”

“那臣告退,请皇子殿下安,请皇贵妃安。”

金容点点头,那人便打开门,匆匆拐过走廊不见了。

金容拿着账本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小心的穿上外袍,将册子放进怀里,正要走,又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轻轻说道:“郡主殿下,师兄让我给殿下续茶。”

金容正有些口渴,急忙盘腿坐下,轻声说道:“请进。”

一个和尚端着茶进来,十分年轻,却有些高大,金容略微一愣,脱口问道:“怎么不是……”

“师兄在前殿忙着。”

“这样。”

金容点点头,看着他仔仔细细的涮杯、倒茶,然后低头将茶杯推了过来,她便端起茶杯,正要喝的时候,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不太自在,又放下,合十说道:“多谢大师,我这边不需要帮忙了。”

“好的。”

和尚恭敬的说着,似乎看了一眼金容举杯的手,慢吞吞的起身准备离开,金容看着他,越发觉得这屋里逼仄,干脆放下杯子,准备回宫。

然而就在她放下杯子的瞬间,那人眼里闪过一丝寒光,袖中一把匕首直冲她而来,她大惊失色,本能的向后一滚,堪堪躲开,那人已经冲过来,一手持刀,一手朝她怀里伸去,金容这才发现刚才一滚,那两本册子从衣服里露了出来。

是冲这两本册子来的?

为什么?怎么会这么快!?

她惊叫一声,从那人的缝隙中朝前一扑,拿起还滚烫的茶壶狠狠砸去,那人被热水溅到,闷哼一声,她便翻身一滚,朝门口冲去。

推开门,门外死寂,空无一人,她张嘴想喊,一个“救……”字刚刚开口,那人已经从身后将她一把捂住,要将她拖回去。

一瞬间,金容心里闪过死亡的冰凉预感。

言犀坐在飘香楼的靠窗座位上,等着小二把药铺几人的食物打包好,心里怎么也平静不下来,自从在寺庙口看到金容,她胡乱的在街上逛了一大圈,却什么都看不进去,吃什么都没有味道。

她知道,猎夏那日的事情,的的确确成了她的心病,想到自己看到金容时下意识的一退,她懊恼又烦躁,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小二正好拿着大包小包过来,见她脸色,以为是等得不耐烦了,急忙作揖赔礼,言犀不好意思的撇撇嘴,给他一块碎银,交代他送一趟风氏药铺,便径自朝皇寺走去。

一日不说清楚,她和金容之间的膈应就一天解不开,那干脆就去说清楚,以后金容要做什么,不关她沈言犀的事情,但她沈言犀的事……她皱起眉头,心想,罢了,你想要那个名字,给你就是。

金容脑海中闪过死亡的冰凉预感,情急之下,狠狠咬在那人手上,血腥味瞬间弥漫口里,那人吃痛,下意识的松开她,又仿佛被她彻底惹恼,狠狠一肘打在她背上,她痛呼一声,踉跄的冲出了门,扑倒在地,又护着那两本册子爬起来,狼狈的朝外面跑去。

就在这时,一个黑衣人从拐角冲出来,手中尖刀已经沾血,朝她冲了过来,她脑海里闪过寥东的身影,心里冰凉,眼见自己被前后夹击,慌不择路的冲到院子里,院子里只有那棵樱花树,她冲到树下的时候,两个刺客已经同时逼近,两把匕首从不同的方向朝她而来。

她脑中终于空茫,只觉得无边无际的黑暗充斥了整个意识,言犀和封司予的脸一闪而过,然后……她突然想起无念,无意识的想到,要是陈尸这里,无念会作何感想呢?

上次的事还没有跟他道歉呢……

这个念头闪过的时候,一个身影突然冲进了视野里,那么快,那么安静,那么决然,仿佛有无尽的力气,将黑衣的刺客一把抓了出去,然后挡在了她身前。

匕首刺入身体,发出沉闷的“嗤”的一声,金容无法置信的睁大双眼,看着眼前的脸,一瞬间,仿佛回到了5年前的那一天。

那一天,她逃离刘大娘的院子,失魂落魄,因为一个馒头,迷茫无助的走到了清晨的寺庙前,闻到清新的空气,听到悠扬的佛声,然后看到这个人,带着一脸笑意站在自己面前。

无念。

“无念……”她如梦初醒,干涩的喉咙终于找到声音,却看到他肚子上,寒光一闪又抽了出去,无念便因为那动作微微一晃,往下跌落,依然固执的挡在她前面,血从他身体里流出来,染红了青色的僧袍,像血红的樱花,瞬间开在他衣服上。

金容下意识的去接,却因为脱力,和他一起撞在树干上滑落下去。

“来……人……”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喉咙里仿佛有血,堵住了她想要出口的尖叫,天地之间,只剩下这个倒在怀里的人,和他惨白的脸。

“还好赶上了……”

无念看着她,轻轻笑起来,他脸上有薄薄的汗,不只是因为疼痛,还因为别的,金容顾不上擦,慌乱的看他,察觉到那血流到了自己身上,便惊慌失措起来,拼命要将他扶起来,却张着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这样慌乱惊惧,无念便觉得心疼,他冲金容安抚的笑了笑,说道:“那天……师父说我最好在房内念经,不要出门,但如果出去,会有特殊的际遇……我就想,特殊的际遇,可比念经有趣多了。”

“无……念……”

“我高高兴兴的出了门,走过经堂和大殿,走出门外,就看到你了……那个清晨,空气都变得不一样了,但我只觉得,看到你,真令人高兴。”

金容的视线早已模糊,她拼命摇头,拼命摇头,想说,“你不该看到我……”可是她说不出来,血的味道到了嘴边,让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无念抬起手,似乎想要碰一碰她,却只能动一动手指,他心里一片澄净,满眼是澄澈天空下,金容的脸,他便心满意足,笑着说道:“念初,不要害怕,你很好……真的,不要那些,只是你就很好。”

说完,他到底抬起手,碰了碰金容冰冷又滚烫的手,然后再次滑落,闭上了眼睛。

金容再也忍不住,哽咽冲出喉咙,悲伤如海浪将她彻底淹没,她哭起来,眼泪不断的涌出来,涌出来,仿佛比海水还要多。

言犀站在院子尽头的走道上,静静的看着她。

片刻前,她跳上厢房屋顶,正看到一个黑衣人迎面而来,像是要逃,空旷的院落中,金容背靠大树,被一个和尚挡在身前,而另一个和尚正好把匕首狠狠收回,带出一小段鲜红的血痕。

她想也不想,短剑出手,在黑衣人反应过来之前,利落的划过他的脖子,同时身影不停,冲到了即将逃跑的和尚面前,狠狠一拳将他打晕在地。

转眼之间,有死有伤,树下的人却毫无察觉,她本想冲过去,却不知为何迈不开脚步。

直到金容哭出来,她仿佛看到很多年前,失去母亲那一晚的金容,心里一声叹息,从空茫中来,又落到了空茫中去。

所有的委屈、伤心、愤怒,在这一刻,再一次化为虚无。

身后,僧人们被异动惊扰,一个人跑过来,又面无人色的跑开,很快,僧人站满了院落的四周,住持拨开人群,看到无念的尸体,站在那念了一句佛号。

佛号响起,雪片从天空中洒下来,在这初秋的时节,悲凉又冷寂。

金容看到一片雪花落在无念的脸上,停留了很久才融化,她愣愣的抬头,看到满天闪烁,花落雪,悲一地,天地生殇,山河失色。

诵经声响起,一个、两个、慢慢成片,她茫然环视,看到一片青色的僧袍端坐在院子周围,便一点一点的松开怀里的人,沉默的擦掉眼泪,朝外面走去。

路过言犀的时候,两人相视无言,她取下腰间戴了10年的陈旧香囊,交到言犀手上,脸上空茫一片,在丫鬟的搀扶下离开了。

初秋,珍珠郡主在皇寺祈福遇刺,代理住持舍身救驾,郡主无虞。当日,佛祖垂泪,初秋落雪,皇寺及其周边数条街道被雪覆盖,如裹大丧。

又两日,皇贵妃、十三皇子携珍珠郡主入皇寺参拜,感谢佛祖庇佑,浩浩荡荡的宫女手捧金银珠宝,堆满了整个大殿,民众议论纷纷,因那场大雪,得“天女”伴随的皇贵妃、敦厚仁善的十三皇子,民望空前。

无人知道,那一日,郡主本人在大殿上长跪不起,离开后,此生再未踏足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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