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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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常人像他大病一场之后,总需要养上一年半载才能慢慢恢复元气,沈怡却不是这样的。他第二天就能下床了。张太医复诊时就说沈怡已经没事了,连那种益气补血的药都不用多吃。苏氏对着张太医千恩万谢——她自然更感激安平伯夫妻,但两家日后是亲戚,沈家能在漫长的岁月里慢慢报答安平伯府, 这份感激就深埋于心底了——张太医却表示受之有愧, 他看着沈怡枕头边上的符纸若有所思。
身为一名医者, 张太医尊孔圣人的话, 对于鬼神之事存有一点基本的敬畏之心, 但却不会真相信求神拜佛能治病。可是,此番为沈怡诊治, 显然颠覆了他的认知。他初次为沈怡诊断时, 沈怡分明已是生机已绝的脉象, 就算有鲁氏提供的好老参,又有他张家祖传的金针手法, 但就算运气好一点, 也不过是堪堪能保住沈怡的命而已。但他过了一日来复诊, 沈怡的脉象却已经无限接近一位健康人了。
张太医实在不敢说这是自己的功劳。得知为沈二公子求来符纸的正是已经与沈二公子定亲的边二公子后,张太医只能在心里对自己说, 只怕是老天爷不忍见这一对有心人生离死别才大了慈悲吧。
张太医为人正直, 面对苏氏的感谢, 直说自己受之有愧, 又叫她千万把符纸收好了。
苏氏听得这话, 心里对边静玉感激更甚,当即决定要亲手做个荷包,让沈怡把符纸随身携带。
因张太医觉得自己在沈怡这儿没帮上什么忙,但却已经收了鲁氏的老参作为诊金,就顺便替苏巧娘、苏巧娘早产生下的女儿以及正在养胎的虞氏都看了病。他已有年岁,给女眷看病是没有妨碍的。
张太医在宫里常给娘娘们看病,很擅长女科,有了他的方子,沈家女眷们只慢慢养着就能好了。
沈怡虽有个小名叫怡娘,又自小养在内宅不见外人,但其实他性格刚硬,半点不带女气。他的学问是沈德源这位探花一手教导出来的。若不是沈怡因故不能外出参加科举,他早已经是本朝年纪最小的秀才了。除了做学问,他每年还去庙里清修数月——和尚是方外之人,不能算在外人之中——跟着一位武僧学了多年的拳脚,因此并没有寻常书生那般羸弱,叫人瞧着竟是个非常可靠稳重的少年人。
只是,就算他一直勤加锻炼,魂魄离体这种事却是控制不了的,于是他仍是大病了一场。
好在,这一劫终究是过去了。
这是沈怡清醒后的第二日。
魂魄离体后的奇遇被他忘了个一干二净,只把很多从别的光点那里得来的信息——其中绝大多数都为垃圾信息——记在了潜意识里,成为了一种常识和一种本能。它们将在不知不觉中影响到沈怡。
沈怡很快就知道嫁去钱家的姐姐被抬回了沈家。他知道姐姐肯定是受了委屈。如今父亲和兄长还陷在牢里,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丁,自然要担起顶门壮户的责任。他要为姐姐做主,找钱家讨回公道。
“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沈怡问。
苏氏抱着猫崽子似的外孙女,语气中带着一抹恨意和一抹不屑,道:“都传那钱松禄和兰敏郡主有了私情,我们沈家又倒了,他们钱家便想弄死巧娘给郡主娘娘腾地方呢。”钱松禄就是沈巧娘的丈夫。
“兰敏郡主?她不是已经嫁人了吗?”沈怡有些惊诧。
兰敏郡主是康平长公主的女儿,是当今圣上的外甥女。一般情况下,长公主的女儿只能封县主。兰敏郡主本来只是兰敏县主。在康平长公主为她择婿时,宫里正为五公主择婿。当时,康平长公主看好镇国公府的杨三郎,还对杨家透了话,悄悄地叫兰敏县主和杨三郎在寺庙里见了一面,只待兰敏县主一点头,杨家立刻派人上门来求亲。结果,宫里忽然也招了杨家说话,最后杨三郎成了公主驸马。
女儿抢走了外甥女的姻缘,皇上知道这事后多少有些亏心,就把兰敏县主提为了郡主。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兰敏郡主谢了恩,迅速订了一门亲事嫁去外地,她成亲的日子比着五公主和杨三郎成亲的日子还要早上几天。康平长公主府是在用这种方式向皇上表明,他们对皇家绝无怨气。
这都已经是三年前的旧事了。
“听说那位郡主嫁去未及一年,她丈夫就病死了。她留在那家守了一年的孝,早在半年前就带着嫁妆悄悄地回了京城,只不过没有回康平长公主府,而是住在城郊的别院里。”苏氏说着从鲁氏那里听来的消息,“那别院离着钱松禄求学的书院不远……”已经不知道钱松禄和守寡的兰敏郡主是如何勾搭上的了,但他们确实有了私情。所以就算这回沈家没有遭难,只怕沈巧娘在钱家的日子都不会很好过。
“该死的……”沈怡骂了一句。
钱松禄行事略有不周,便有风声透了出来。这种桃-色事件的传播速度往往都是很快的。边静玉听到一些风声,当时沈家还阖府落在监牢里,他只得派了一两个可靠的心腹偷偷盯着钱宅,然后又回府找安平伯夫妻商量。安平伯夫妻心里惊疑不定,正要探探这件事情的真假,沈家的判决就下来了。就在苏氏领着长媳、幼子出狱的前一日,沈巧娘在钱家院子里摔了一跤,早产了。因为他们一直派人盯着钱家,自然就知道接生婆被收买了的事,安平伯夫妻顿时顾不上苏氏这边了,两人一起去了钱家。
钱家果然有人想在沈巧娘生产时弄死她,给她造成一个血崩而亡的假象。好在安平伯夫人鲁氏直接冲进了产房,把沈巧娘救了下来。虽然大家都说宁毁十座庙不拆一桩婚,安平伯夫妻也不是沈巧娘的正经长辈,但眼看着沈巧娘留在钱家是连命都保不住了,他们就横下一条心把沈巧娘接回了沈家。
在苏氏看来,不说安平伯当年对沈德源赐银的恩情,就说这一次,她一儿一女皆是因安平伯府才能保住命,若是把沈巧娘生的女儿也算上,那他们沈家就欠安平伯府足足三条命。苏氏真是不知道该如何感激安平伯府才好,她恨不得能做牛做马去报答他们。与此相反,她现在无比痛恨钱家那帮人。
“昨日,你初初醒来,张太医正为你施针时,钱英那厮抬着半死不活的钱松禄来了。”苏氏扯了扯嘴角,“钱英直骂钱松禄是个孽障,还说再不认这个儿子了,随我们沈家打杀。哦,他还说,接生婆是被他老妻收买的,连着钱松禄都是不知情的。钱松禄虽私德有亏,却不敢真谋害了巧娘的性命。我只对他说,不管这事是谁做的,我再不敢把巧娘送去钱家了,钱家若还有点良心,就放巧娘一条生路。”
钱英就是沈德源的好友,也就是沈巧娘的公爹。不管钱英是不是真被妻儿瞒在了鼓里,一想到沈巧娘那半死不活的样子,苏氏就想咬死钱家人。但她却不能这么做。若沈家只剩她一个人了,她可以舍了自己去和钱家鱼死网破。可现在,她要顾及还在牢里的丈夫和长子,要顾及再也经不起惊吓的儿媳妇,要顾及虚弱的女儿,于是她硬生生把那口气忍了下去,忍得她心肝脾肺都像被刀剐了似的疼。
苏氏手里捏着那个被收买了的接生婆,这可以是证据,却也可以不是证据。钱松禄已经和兰敏郡主勾搭成奸了,兰敏郡主背后站着康平长公主。若苏氏去状告钱家时,这事里头有了贵人插手,那么钱家完全可以说这接生婆只是被钱英老妻身边的嬷嬷收买的——反正这些事确实都是由那位嬷嬷出面去做的——他们只咬死说这嬷嬷和沈巧娘有私仇,那么钱家不伤筋不动骨就能够把这件事情抹平了。
苏氏明白这里面的勾勾绕绕,所以她只能忍。
“现下只盼着你姐姐能干干净净脱离钱家。其余的事情,我们以后再算!”苏氏咬着牙说。
沈怡气得两眼通红,猛然站了起来,说:“难道就这么放过钱家?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也得同意!我们必须忍着!”苏氏疾言厉色地说,“你姐姐,是安平伯府救回来的。为了你姐姐,他们直接站在了钱家的对立面,也站在了兰敏郡主和康平长公主的对立面。你真把事情闹大了,只怕连安平伯府都得不到好!我们现在是瓦砾,碎了也就碎了,但若是连累了安平伯府怎么办!”
沈怡被苏氏点醒了,少年人忍着满腔的怒火和悲愤重新坐了下来。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苏氏又说,“但有仇报仇,有恩更要报恩。安平伯府那边……你已过了十六生辰,生死大劫已消,再见外人已经对你的身体没有妨碍了。你亲自去一趟安平伯府以示感谢吧。”
“是。”沈怡立刻严肃地应道。
要上安平伯府的门,自然不能空着手。虽沈家日子艰难,但苏氏还是尽力张罗出了一份很有心意的礼物。除此以外,苏氏还暗示沈怡,提醒他应该给已经和他定亲的未婚夫边二公子准备一份礼物。
送什么好呢?因沈怡之前情况特殊,这还是他第一次亲自给边静玉准备礼物呢!
沈怡沉吟片刻就有了主意,询问家里唯一的小厮,说:“阿墨,去哪里能买到猫呢?”
“猫不必买,谁家的大猫生了小猫,我们带上小黄鱼去‘聘’一只就好了。”阿墨回答说。
沈怡说:“那你去附近打听打听,看看谁家有漂亮猫仔的,我要去聘一只公的回来。”
“非要公的不可?”
“这是要拿去送给边公子的,非要公的不可。”沈怡故作淡定地说,耳尖却微微有些红。他似乎听人说过,送心上人礼物绝对不能送恐怖僵尸玩偶,得送熊猫。沈怡其实不知道恐怖僵尸玩偶是什么,也忘了这件事是从哪里听来的了,但他好歹知道了得给心上人送一只雄猫。他对这个认知深信不疑。
真是奇怪啊,难道雌猫就不行吗?为什么非得要雄猫呢?
“我这些年写的文章呢?收在哪里了?都找出来吧。”边静玉吩咐书平说。
书平愣了一下,似乎有几分不可置信地,问:“都找出来?”
边静玉点了点头。书平就解下腰间的钥匙开了旁边那间专门用来放藏书的屋子的门。不多时,他和书安两个人就陆陆续续从屋子里抬出了好几箱子的东西。边静玉都看愣了,问:“怎么有这么多?”
书平擦着额头上的细汗,说:“都是按照时间分类的,这一箱是今年的,这几箱是去年的,那边是前年的……”箱子看着很大,因为这种箱子都是双层的,特意做出了隔层来防潮。边静玉十三岁就考上了秀才,这秀才当然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他每日都要读书做功课,一个箱子用不了多久就能装满了。
不知不觉竟然积累了这么多!
边静玉想了想说:“把我进太学后做的功课留下来,其他的先收起来。”
书平和书安忙低头称是,快速整理出了几个箱子,把其他的重新搬了回去。边静玉皱眉打量着脚边的箱子,围着它们打了几个转。这数量都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了。边静玉有些头疼,把这几箱子里的东西整理出来,需要费多大的功夫啊!他哪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可是,再费功夫也还是要整理的。
边静玉打算把这些整理出来送给沈怡。
沈怡现年十六,虽之前一直被养在内宅不见外人,但在学业上肯定受过沈德源的指点,因此边静玉大胆猜测,沈怡的学问应该是不差的。再说今日,边静玉有心注意了一下沈怡和他父亲、兄长之间的对话,沈怡一直应对自如,这说明他内里应该是个有才华又有见识的人。边静玉对沈怡很有信心。
所以,边静玉不忍心沈怡就此荒废了。
只是,按照本朝的律法来看,照着沈家现在这个情况,在沈德源被平-反之前,沈怡都是没有资格参加科考的。此时有很多刻板的读书人把读书一事看得非常神圣,沈怡想要去上个好一点的学堂都是不能够的。边静玉没办法给沈德源平-反,只好努力给沈怡创造读书的机会,至少他能把自己在太学里学到的东西分享给沈怡。若是沈怡天资惊人,有了边静玉提供的资料,自学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了。
若沈怡到时候看着还有什么不懂的,他也可以写信询问边静玉嘛。边静玉总不会丢下他不管。
只要沈怡能坚持下去,待到沈德源日后平-反了,他立时就能去参加科考、一鸣惊人。即便做了最差的打算,沈德源很难被平-反,那对于沈怡来说,现在多读点书也是一件好事。书能叫人明白事理。沈怡不想浪费一身的才智,可以去给别人做幕僚。等到他辅佐的人一上位,他们家也未必不能平-反。
再有一个,边静玉其实也是想给沈怡找些事做。只要沈怡忙起来,就不会觉得眼下日子艰难了。
总之,边静玉想得很周全,却没注意到自己这两年完成的功课竟然有这么多!看着几个装满了册子、字画的箱子,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看来,他得点上蜡烛熬上几个通宵才能把这些都整理出来了。
就在边静玉点灯熬夜时,沈德源和沈思被流放的日子到了。
沈怡天天往衙门外头跑,终于提前一天知道,父亲和兄长会在明日辰时三刻上路。之前判决下来时,沈德源父子被判了流放西北。结果,现在具体的决议下来,却说要把他们往南边流放。这事情太奇怪了。判决下达后,按说这里头就不会出现什么变更了。可是,怎么忽然又改了让他们去南边呢?
对于久居京城的人来说,西北和南边都不是什么好地方。
西北稍微好点,那儿的百姓一直受朝廷管辖,风土人情虽和京中相差大,但相对而言,外来人口还是能够融入当地人口中。不过,被流放去西北的人一般都会被送到矿上去做苦力,因此过得辛苦。
南边的话,朝廷把最南面的那片土地统称为南婪,把在那片土地上生活的人统称为南婪人。但其实,南婪人是由大大小小上百个氏族组成的,他们各有各的语言和习俗。那儿的风土人情自成一体,以氏族为单位进行自治,朝廷指派过去的官员名存实亡,不仅没法对当地的百姓进行管理,还经常会因为当地生动乱而丢掉乌纱帽,甚至丢掉性命。除了这一点以外,当地的气候也让人非常不适应。
生在京城、长在京城的人已经形成了一种固定的认知。被流放去西北,虽辛苦却还能保住性命;被流放去南婪,大都会病死在当地。苏氏听闻丈夫和长子被流放去西北后,只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们就非要弄死你父兄不可吗?”苏氏流着眼泪说。
沈怡也觉得这事非常棘手。明天就是被流放的日子,不管幕后人是谁,他临时弄了这么一手,沈家人根本反应不过来。流放的折子上盖了皇上金印。也就是说,沈德源和沈思是必定要去南婪的了。
“娘,现在已经没时间去查这件事背后的隐情了,我们多准备些药丸子,那些万能方的药,虽不可能完全对症,好歹能管些用,明日送行时给父亲和兄长带上,能叫他们多一份仪仗。”沈怡对苏氏说。
苏氏觉得沈怡说得有道理,现在根本不是咒骂幕后推手的时候,不如把东西准备得齐全些。
沈怡左思右想,还是觉得整个事情很不对劲。
沈德源这次是代太子受过,皇上既然这么安排了,说明他依然是保太子的,那些针对太子的人没有讨到半分好处。若这些人因此怨上了沈德源,那么就算沈德源是被流放去西北的,也可以到了西北以后再弄死沈德源。在矿上,每年累死的犯人还少吗?他们完全可以弄死沈德源后,说他是累死的。
这些人却没有这么做,仅仅是把流放之地改成了南婪。
南婪那地方听上去恐怖,但去了南婪也不一定就死人啊。这种恐怖只源于人们的口口相传,大家都说那地很恐怖,不明真相的人就都信了。像苏氏,当她还是官家夫人时,她在夫人聚会上就听过不少和南婪当地有关的闲话。但真计较起来,只怕在南婪病死的犯人还不如在西北矿上累死的犯人多。
所以,若幕后的人是真的想要弄死沈家人,那么他们这种非要把流放地改成南婪的行为,很可能是做了无用功而已。而若是他们没想要弄死沈家人,他们花力气做了这些事,又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沈家不过是被牺牲的棋子而已,他们现在已经是废棋了,根本无法在棋盘上挥作用。
这样的认知让沈怡有一种非常无力的感觉。他现在不过十六岁,因为自身的特殊经历,手头基本上是没有任何人脉的。就算有父兄的面子,但是他之前“养在深闺”,从未见过父亲的好友们,他自身和他们是没有半点情谊的。更有些事情,比如说这次流放地被改,是连沈德源的好友也帮不上忙的。
而且,沈怡很清楚一点,他总不能一遇到事情就求到别人门上去吧?
他得想方设法自己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