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出龙（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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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是一条蛟，当然，它本来只是春秋时期南方蛮夷山林中的一条蟒蛇而已。
但它是一条开始很倒霉最后很幸运的蟒蛇。
大约两千五百年前的一天，它被猎户抓了，装到竹笼里，拿到集市上去卖。
有个官差把它买了回去，又献给了一个贵人说“试试本地的蛇肉羹”，本来它已必死无疑。
但就在那位贵人要点头时，他似乎忽然感应到了什么，挥退了众人，脸上流露出了怅然的情绪，喃喃自语道：“夫子死了。”
蟒蛇不明白自己怎么听得明白这个人类在说什么，平时其他人类的话它根本就听不明白。
然后那位贵人发了一会呆，拎起竹笼就往外面走，也不让人跟从。
那人走得不紧不慢，但表情却很平静，多年后端木懂了人情才明白：那种表情叫哀伤。
那位贵人走到一条大河边，边打开笼子将蟒蛇放入水中，边平静道：“算你命好，今天我斋戒，你走吧，希望你以后不要被猎人又抓住了。”
蟒蛇进了水，却没有立刻游走。而是在水里转了两个圈，头颅浮出水面，向下连拍了几下水面，便如人类磕头般向贵人公子示意。
正是这个自发感激放生之恩的举动，改变了端木的命运。
贵人公子轻轻叹了口气，淡淡道：“也罢，你我也算有缘。便帮你开个窍吧，以后能不能成龙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夫子说，不语怪力乱神。我不能救他，不能坏了他一生的信仰和德行。但给一条蛇开窍还是可以的，反正夫子也死了。”
说完，贵人公子手指轻点，一道五彩微光便射中了蟒蛇的头颅。
做完这一切，贵人公子就起身走了，连竹笼都没有拿。
而从此，蛇化为蛟，端木的世界再也不同了。
其后五百年，这条幸运的蛟依靠着智慧存活了下来，并通过各种方式逐渐学会了人类的文字，进而通过与其他蛟类的交流沟通以及偶尔一些龙族的恩赐，获得了一些适合蛟类的修行法门。
两千年前，它正式开始了修行之路，并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端木，因为它记得那个官差称呼那位贵人为“端木公子”，它要永远记住是谁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端木矢志，此生一定要成龙。
开始修行的时候，端木在岭南众蛟中很是弱小，因此它经常被同类驱逐，只能不断迁移隐藏在偏远的灵气贫瘠的山林或某条小河或某个深渊中。
两百年后，端木已经可以占据灵气较好的大湖泊了。
五百年后，端木成为了靠近人烟的某条中等河流的王者。从这时候起，端木已有了走蛟化龙的资格。
但端木知道，这仅仅是资格而已，自己真的去化龙的话，九成九必死，估计连天劫雷火都没办法撑过。
什么叫“走蛟化龙”？蛟要想化身为真正的“龙”，必须要渡劫，等待一个时机，趁着狂风暴雨或山洪暴发时，借水势沿江河干流顺流而下，冲入海化为“龙”。
这一“蛟化龙”的过程，就是传说中的“走蛟”。
走蛟化龙必须经过三劫：天劫、地劫和人劫。
何为天劫？就是天雷九击，轰杀淬炼，考验的是修为和肉身。
凡决定化龙之蛟，释放全身精气修为，心念沟通天道，则必遭雷火轰击九道。
捱过去这九道，蛟便有龙形，但尚需入海得无尽水精之伟力。
捱不过去的话，直接就身死道消。
地劫那就是兵铁煞杀，因为走蛟最忌讳的就是兵刃之气。
天雷轰杀之后，蛟会褪掉自己的一身皮。等到它们入海了就已经是龙，无须再蜕皮了。但在蜕皮的过程中，它们异常坚固的鳞片会随着外皮一起退掉，而它们新的皮肉又没有长全。在这个过程中，它们的肉身非常脆弱。
也就是在这个阶段中，它们对所有的铁器有着本能上的恐惧与敬畏。
所以人们为了防止蛟龙作乱，往往都会在河桥上系上一根宝剑。
于是蛟就必须想办法从桥上走过去，而不必经过兵刃杀机之下，亦即“跳龙门”。
这个龙门就是人类修建的各种桥梁。当走蛟走到这种桥梁面前时，蛟会钻进桥洞，用身躯堵住流水。逼迫水面上升越过桥面，然后自己再趁机从桥上游走。
一旦中间有任何桥梁蛟过不去，到不了海，便是走蛟失败。
走蛟失败对蛟有什么危害吗？被天雷劈了一通，又褪了一身的护身鳞片，蛟正是最虚弱时。而走蛟之时为“跳龙门”必然纵水肆虐，不害人命还好，若害了人命则必为三教及正道所忌，如此便有了受剿杀的性命之忧。
即使躲过了杀劫，蛟已有龙形。
岂有真龙而困于江河之中乎？
久困江河，似龙实蛟，非蛟非龙，实力会渐渐退化，下次走蛟的难度会比第一次更难。
因此，蛟界有一句老话：“走蛟，一生只有一次机会。因为第一次往往就是最后一次。”
因此，走蛟化龙必须慎而又慎。
而人劫的话其实就更加麻烦。
走蛟化龙的人劫不像黄鼠狼、狐狸等灵物想要修成人形需要人类讨封。只要人类说一句“你好像一个人啊”之类的话，就可以算作功德圆满。但如果遇到的人没有给黄鼠狼、狐狸等“封正”，那么它千年的道行就会毁之一旦，需要重新开始修炼。
走蛟化龙是成神而不是成人之路，自然不需人类“封正”。
但是有个大麻烦就是过尽龙门后，入海化真龙之前这段路或者最后一道龙门前，蛟很可能会被人类强者或三教神明擒获，胁迫蛟成为强者的坐骑或者三教的护院打手之类的。
如果蛟答应了，就签契约，发道誓，如此方可允你入海化真龙，人类强者或三教得一真龙扈从或护法。
若是有桀骜不驯、死不低头的，那便趁你病直接取了你性命便是，回去熬个蛟龙汤药什么的也勉勉强强。
一般用尽解数、筋疲力尽，又已到达入海口望见了梦寐以求的成龙之机的蛟，都会屈从。
无非就是以自由为代价换取真龙的强大力量和绵长寿命而已，只要心态放宽点，也没什么。总比几千年美梦及性命灭亡于这最后区区几里、几十里水面好。
再说，给大教做护法、打手之类的说出去也不丢脸，有背景说不定能实力提升得更快呢。
当然，也有许多蛟既聪明又有门路，会在走蛟之前提前与某个大教沟通好，提前预定了投效对象。
免得在最后时刻命悬人手，都不好谈条件、谈职位和待遇。
因此，人劫对于桀骜不驯、“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的蛟最为凶险，对于脑子活络、聪明乖巧的蛟则没有太大妨害，对于想找靠山、混三教“编制”的蛟则是福音而不是劫。
修行了五百年的端木还没有去考虑人劫的事情，它还要先稳固修行，虽然它早已发现自己的修行速度远比其他蛟快。
八百年后，东江五分之一的水域成为了端木的领地。
一千年后，整个东江的水族都在端木的统治之下。
从那时候起，心下比较过那些成功走蛟了的强者实力的端木，已知道自己若是走蛟，也是十拿九稳之局。
然而端木并不想成为一般的龙，给某个三教神仙做坐骑。
他想成为应龙那样的巅峰强龙。
于是端木继续修行。
一千五百年后，端木统御了整个珠江水域。要知道，这可是神州南方最大河系，是神州境内第三长河流，仅次于长江、黄河。
端木的头上已经生出了龙角，它的修为澎湃汹涌，它觉得一般的真龙都未必是自己对手，然而它还是没有去化龙。它在忧虑人劫。
只是很多三教的大人物已经盯上了端木。
一千六百年后，端木故意走蛟失败，以朽败龙形之躯，让出珠江王权给了一条自己培养起来的猛蛟。
端木蜷缩于广州城海珠岛的深水中，貌似苟延残喘，实则聚气蓄运，开始了四百年的隐忍苦修。
近一百年尤其是近五十年来，各江河流域的钢铁水泥桥梁和电站水坝越建越多，并且其中都有三教能人做了兵煞防范。
随着时间推移，走蛟入海越来越艰难，越来越不可能。
有能力化龙的蛟类纷纷冒险冒死走蛟，或侥幸成功，或身死道消，或残存续命，但端木巍然不动，老朽依旧。
1998年新血补充越来越少的龙族策划了百年一遇的大洪水。神州凡是有资格、有能力、有想法的蛟类那一次几乎全走蛟了。
端木依然不为所动。他只是趁乱偷偷摸摸杀死了珠江水域所有实力强大却没有去走蛟的其他蛟，从此珠江水域再没有真正的大蛟可以分走端木的气与运。
两千多年历史的广州城人气旺烈，运势辉煌鼎盛四百年，珠江流域在过去的四十多年更是显赫繁昌，如烈火烹油一般，更且1998年之后珠江再无一蛟化龙，这些积攒起的水之气运和伟力如今大半都归集于端木身上。
四百年隐忍修行，端木虽对外维持着老态龙钟、破败残喘之形与气，但它龙形躯体里的精血真骨早已淬炼得与真龙一般无二，它蕴涵、分散、隐藏在珠江各处的气运之力更是早已恢宏磅礴远胜普通神祗。
只是虽然找到了盟友，也做了各种筹备，端木却一直没有化龙。
端木依然在等，它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它只是觉得自己应该等，这是一种幽微的直觉与冥悟。
端木不介意一直等下去，时间对于它是有利的。
然而今晚它忽然心潮涌动，感应到了那一缕冥冥之中的契机。
这是气运所钟的福至心灵。
于是端木明白时机已至！
它开始收拢回自己散于各处的气运，也开始调整自己的肉体和精神状态。
深夜的广州城也忽然下起了暴雨。
连续几个小时的暴雨其实远无法形成洪水，连续几十天的暴雨才可能造成珠江水灾，但端木已不需要洪水的加持，雨天已足够它形成主场优势。
而且端木需要的本就是突然的发动以及突然的成功，不能给太多强者发觉及赶来围猎自己的时间。
在即将发动前的最后一个小时，端木通知了自己的盟友。
一个小时后，端木的龙头抬了起来。
在漆黑的无尽雨幕中，珠江某段水面忽然翻涌凸腾，巨浪峰起，端木的龙头从江水中巍然升起。
那龙头巨大无比，双角峥嵘，目如火炬，面目狰狞而威武，仿佛凝聚了千年的威严与力量，让人无法直视。
端木的龙头高高昂起，它那巨大的嘴巴缓缓张开，仿佛能吞噬一切。一声震天动地的怒吼从它的喉咙中喷薄而出，直冲云霄。
与此同时，端木狂放的气息如同风暴般完全释放了出来。这气息恢宏而强大，使夜色似乎都在颤抖。
端木的身体也在缓缓升高，逐渐显现了出来。
天空中的云层开始翻涌，仿佛在回应端木的气息。刹那间，一道巨大的闪电撕裂了夜空，如同银色的利剑划破了黑暗。
这道闪电横空出世，照亮了整个世界，也照出了端木那巨大、勇武、刚强的龙身。
端木完全伸展开来的身躯有两百米的摩天写字楼般大小。
它的利爪闪耀着黄金般的光芒。
它的身躯蜿蜒曲折，仿佛是一条流动的山河，充满了力量与生命的气息。
那覆盖身躯的龙鳞每一片都仿佛是精铁打造，寒光凛凛，坚不可摧。
端木的龙头高高扬起，眼中闪烁着冷冽的光芒。
它张开的巨嘴中那锋利的一根一根龙牙比一个壮汉还要大。
天雷滚滚，不断轰鸣，如同战鼓般震动着黑夜的每一个角落。
天罚般的闪电劈向了仰天怒吼的蛟龙。
天劫九杀开始了。
而闪电照亮的远处，有数十道影影绰绰的强者身影正疾掠而来。
来者的神情或惊异，或狂喜，或冷酷，或平静，但一个个气势非凡。
人劫虽可减，但终不可避。
一朝得赐灵机开窍、五百年道途识启、两千载汲汲修行、四百年苦心隐忍，终交付今夜真正走蛟、入海、出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