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到底是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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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八两还是头一回见晁荃如如此焦虑的模样。
整个人在刘省三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坐立不安。自两人相识以来,晁荃如从来是处事不惊、张弛有度,今日的反常是从他在宗村嘴里听说那个“加穗里”的名字之后开始的。看他这副样子,连张八两都受到了连带影响,心里跟着烦躁起来。
宗村喊来了日本帝国警署的人,眼下正在楼下与刘省三走官方程序,进行交涉,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人。
在众人面前晁荃如抑制得还算妥当,人一走,他便卸了伪装,像热锅上的蚂蚁,动个不停。
“你消停一会儿吧?天要塌了这是?”张八两心乱得很,趁他走近时一把拉住他衣袖,说道。
晁荃如似是根本没意识到自己乱了分寸的举止,愣了一下后,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这才又重新坐了回去。可也是个不老实的,手指又开始在桌面上敲个不停。
张八两忍不了了。“到底是怎么了?你说出来,咱商量着解决,别跟火烧屁股似的。”
他是不知道那个叫“加穗里”的女人跟他有多么要好,竟能让他一扫平日风度,慌乱至此。
上回在大东饭店听晁荃如提起这个名字时说得风轻云淡,没觉得此人重要,怎的今日就来了个彻底反转,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丢了什么宝贝。
偏偏晁荃如此时看着他表情变得极复杂,嘴张了张又闭上,想了想又张开,而后又闭上。这反反复复有话不肯痛快说的样子着实把张八两折磨坏了,忍不住爆了腌臜话:“你要放屁就快些放,怎么这么费劲儿?”
晁荃如嗔怪他一眼,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决定说出来。“我不说是为了你好,你倒来怪我?”
这人还委屈上了?委屈的人是他张八两才对吧?“大少爷你一个字都不说,我哪知道你是在‘为我好’啊?你讲讲道理!”张八两心情也差,竟与晁荃如争吵起来。
见对方也是真的生气了,晁荃如叹了口气,先低了头。“好好,是我思虑过多,我是觉得知道这事儿的人越少越好。”
“什么事儿值得你这么谨慎小心?”张八两心道那些个风月之事他至于这般保密,怕张八两给他宣扬出去还是怎么着?
晁荃如站起来,郑重其事朝他示意噤声,特意拧开刘省三办公室的门往外看了看,在确保没人守着之后,他才重新关好门,靠近张八两,郑重其事地说道:“此事涉密,我背后有晁家尚能勉强自保,你怎么办?因此我今日这番话只为让你心里敞亮,活得更小心些,知道哪些该绕着走,避些灾祸,出了这扇门,你就权当什么也没听见,知道吗?”
张八两闻言心里咯噔一下。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他好生意外,他道是什么才子佳人风花雪月之事,怎么倏地就开始尔虞我诈风诡云谲起来了?
他底气全没刚才那么足了。“到,到底啥事儿这么紧张兮兮的?”
晁荃如压低声音时神秘感十足,他缓缓道来:“你可还记得加藤兄弟命案里曾出现过一个叫骊珠的女子?”
“谁?”张八两听着陌生,完全没有印象。
“你曾凭借一些证言模拟过她的画像,是舍浓丝的一个舞女,加藤清之介的‘相好’之一,因为突然嫁人离开了舍浓丝,我们从未找到过人。”
经这么一说,张八两倒是想起了什么。只是他从未觉得那个女人有多重要,为何晁荃如此时要提起她来?
“我记起来了,你跟我说起过那女人可能跟那个加藤清之介一样,是个间谍?是她吧?”
“对,就是她。”晁荃如看着张八两的眼睛,言之凿凿,一字一句道,“她,就是‘加穗里’。”
“啥!?”张八两惊诧出声,好在晁荃如反应灵敏,伸手将他后半截声音都堵在了嘴里。
“小声点儿!”晁荃如沉着声音警告他。
张八两点点头,把堵住口鼻的手扒拉下来,深呼了一口气,才敢问说:“你确定?你怎么知道的?”
“其实我从那时开始就一直在追查那女人的下落,一来是因为她的间谍身份不明,二来是她身上有许多解释不通之处,我无法安心,便派人有意无意地打听。前几天忽然有了进展,我的线人,”晁荃如想了想,决定还是把铃语的名字道了出来,“舍浓丝的铃语,跟我汇报说,那个叫骊珠的舞女此时已经化名为‘加穗里’隐藏在大东饭店了。”
张八两听闻此处,恍然大悟。
怪不得那日在大东饭店,晁荃如要没头没脑忽然提起“加穗里”这个名字,原来是一并打探消息去了。他脑筋一转,便猛然明白了晁荃如的焦虑之处。
“也就是说,你前脚刚去摸底……后脚人就失踪了?”
晁荃如如释重负地点点头。“正是如此。”他吐出口浊气,又继续道,“而这女人的失踪太过突然也太过蹊跷。”
“眼下有两种解释,一是她真的碰巧成了失踪案的受害者。这是巧合中的巧合,可她如此机敏缜密,极善伪装,一个曾设计完美让自己全身而退的人,真的会轻易栽在凶手手上吗?”
张八两眯起眼睛也跟着摇摇头,觉得这种可能性有,但的确不高。
晁荃如又道:“第二种解释是我那日露了马脚,打草惊蛇,骊珠自己听到风声想要躲起来,又迫于时间紧急无法像先前在舍浓丝那般计划周详,因此才借连环失踪案巧做掩护,把自己伪装成受害者,再次彻底消失。”
“可这其中有个很大的疑点,便是,她是如何知道连环失踪案的?又如何知道其中连我们都不甚详尽的细节?甚至找到了茅大昌这样完美的疑犯将她的失踪做实的?”
细听晁荃如的每个字每句话,张八两顿时觉得寒毛倒立,惊骇地发不出完整的声音来。
“她……这……”
但晁荃如并未结束他惊人的发言。“更令我匪夷所思的是地涌会的态度。今日观宗村的表现,他们倒像是真的不知道骊珠的身份,权当对方只是自己手下店里的一个普通妓子,对她的失踪并没有超出异常的忧心。你也在现场,应该能看出来他们只是想借此造势。倘若他们真知道‘加穗里’身份如此敏感,大可以随便找个身世简单的女人来代替,这种人选在他们手底下唾手可得,大可不必给自己增加无谓的风险。毕竟间谍身份一旦泄露,将带来无限后续麻烦,他们不会如此粗心大意。”
“可若是连他们都不知道‘加穗里’到底是谁的话,那便说明骊珠躲在大东饭店并非出于避难,而是真的伪装身份潜伏进去的,那她调查的对象便是五岛满、地涌会无疑。”
“她既然是个日本间谍,又为何要调查对总领事馆忠心耿耿的鹰犬呢?”
晁荃如的话于张八两所言,恍惚若天书。
这绝对超出了他一个小小纸扎匠生活所及的范围,甚至超出了他脑中能想象到的范围。听起来好似是另一个世界的事儿,可偏偏那个世界,他张八两还被迫拴在了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