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太公钓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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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顺子觉得自己选的位置极好,他既能看到对面图书馆中的王巧婵,又能完全捕捉到深藏巷道的黄平州。
他觉得今日“围吊”简单极了,不明白为何黄平州一定要出来掺一脚。那日从警局跑出来后,他一路顺畅,遇到关卡盘问,也只是三言两句就被他糊弄过去了,那群“黑狗皮”一如既往的蠢。就是可惜了他丢在树丛里的那身西装,虽然没他现在身上这身讲究,但还是好看的。从警局出来这个黄平州偏不让他拿,只管催他逃命,等次日他再去看,果然被人拾走了。扔进当铺也是能换得真金白银的,实是可惜了了。
虽说他们俩回来路上是遇到了点儿事情,可最终不也是顺利脱身了?就说那些吃闲饭不做事的不可能抓住经验丰富的他们,也不知姓黄的瞎紧张些啥。
黄平州本就是个半路出家的,什么规矩都不懂还偏要当那个领头的,这行当又不是年龄大的才说了算。他倒是能明白王巧婵当初为何领他进来,毕竟救命之恩涌泉相报是江湖规矩。可说句实话,黄平州那暴吝脾性,能动手就不动口,完全不是干他们这行的料,就算浓眉大眼有何用,从根本上就跟他和王巧婵不是一个路子。
可王巧婵偏偏还就认定了对方。这也不能不说是那姓黄的本事大了,他跟王巧婵搭伙行事这么多年,还从未在那心窍子修成精的女人脸上见到过真正留恋的眼神。只有每次偷偷看黄平州的时候,那小女人的娇俏抑不住地往外头流。她觉得自己藏得很好,可不想想他杨顺子是什么人,女人看男人的眼神他若是能瞧错,那这张脸拿去,他金盆洗手,从江湖上自此消失。
杨顺子早早就有预感,约莫哪天可能事情就会坏在黄平州身上,不是他的暴脾气,就是王巧婵对他偷偷摸摸的心思。果不其然,那天从火车上下来后,本来有模有样的事就开始脱离正轨,变得乱七八糟。
不得不说那姓黄的是真的狠,那一刀果决的。他杨顺子历数闯荡江湖时遇见的那些悍匪,也没见杀人能如此之快的。那小子虽说是有些飞扬跋扈,可罪不至死啊,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一个活生生的人就那么没了,跟割韭菜一样。整个过程就在他脸前头,那铺天盖地的血,险些要把他给淹了。害得他到现在了还每天晚上做噩梦。
他甚至怀疑黄平州是不是早有预谋,杀鸡给猴看的。
杨顺子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把注意力从思绪中抽离,专心在放哨上。
他手中端着洋文书,装作看得兴起,余光却从眼角溜出去做着旁的事情。这本书幸好内页里有插图,不然可得把他无聊死,搞不好连书是不是拿倒了他都分辨不出来。
王巧婵总催着他多识字。他倒是想多识,可字不认识他,他能有什么办法?中国字都认不全更别提这鬼画符一样的洋文了,一页纸看得他直犯困。
还没过三分钟,杨顺子的心思又飞到了别处。他开始想着等“围吊”结束后要去舞厅喝上一杯,跳跳舞,趁着他今日这身好行头偶尔也要打打野味犒劳一下自己。
忽然街角转来的一辆黑色高级轿车彻底吸引了他的视线,把他拽回现实。车牌号是他亲自打探来的,因此他绝不会认错,是和家的车,今天的大鱼进塘子了。
杨顺子自己都没发现自己嘴角正噙着笑。自从黄平州亲手宰了几乎到嘴边的鱼后,他们可太需要赶紧抓住新的大鱼来顶替了。正如黄平州所说,他们不能在胶澳商埠久待了,停留时间越长,越容易出问题。这话说在点子上了,他难得要同意对方一回。可既然要弃塘子,那必定也要捞上一网再走,空着手离开断然没有这个江湖规矩。
做他们这行的有“三不吊”:穷人不吊,一来捞不到油水,二来都是活不下去的人何苦为难彼此;寡妇不吊,一旦被缠上极难脱身;腰杆子别枪的不吊,活得再潇洒也不能把自己往枪口子上送,到底是命最要紧。
这位和记汽车行的少爷,虽说是个好人,可好人不在‘三不吊’的范围内。若是吊得漂亮了,能保他们一伙儿人都吃穿不愁,安然离开胶澳。
有钱人的钱本就是从老百姓身上刮来的,他们这也算是替天行道。杨顺子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把手举到胸前悄悄给对面的王巧婵打了个手势。老搭档就是默契,不需要他多表示什么,王巧婵立刻就领会了。
和家的车就停在他眼皮子底下,杨顺子赶紧用书挡住掩饰自己过于明目张胆的动作,又扮成沉迷读书的模样,视线从上目线往外偷瞟。
那和家少爷和信瑞也像是个没有戒心的,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此刻正被好几双眼睛紧紧盯着,从司机手上接过伞就慢条斯理地往图书馆走,全然没一点儿危机意识。别说是钓鱼,就算这时凑过来个小偷撞他一下,估计他都不会有所反应,压根儿不会知道自己已经丢了财物,搞不好还能给对方的道歉彬彬有礼回句“无妨”。实打实吃着富贵饭长大的主子,不知人间疾苦。
杨顺子在心中嗤之以鼻。
他原本“围吊”的计划是等和信瑞进去之后过上一阵就跟着进去,在图书馆里面近距离监视。总待在一个地方盯梢会惹起不必要的怀疑。比如他现在就能感觉这书坊主人频频瞟他的目光,几分钟之内他若不赶快抽身,恐怕对方是要上前来攀谈的。这些嘴里说鸟语的洋人开口就跟念咒一样,他哪听得明白,定是要露馅的,可不能在关键时刻再沾上一身腥。
眼见着和信瑞闲庭信步地迈进了图书馆,杨顺子便在心里头默数,他盯着那扇能看到王巧婵的窗户,约莫再过十来个数,他们就能相遇,到时他就马上……
杨顺子正这么盘算着,突然一个人影闪现在书坊的橱窗外头,正跳到他面前,吓得他一个激灵。
那人隔着窗户看他,一边微笑一边拍打橱窗玻璃。这要是个熟人也就罢了,朋友之间戏耍一下开开玩笑也是常有的,可关键是杨顺子根本不认识对方,而对方却状似他多年老友,一副对他知根知底的模样,跟他比划着怎么也看不明白的手势。
这个十足的疯子不仅挡住了他的视野,一举一动还让他莫名觉得头皮阵阵发麻。于是他转身朝书坊老板用身体语言表达自己此刻的莫名其妙,希望对方出面处理。毕竟他是个客人,穿着上好的西装,对方断不会无视这个要求。
老板似乎是收到了他的信号,望着窗外那人嘴里嘟囔了什么,表情看上去是不怎么高兴的,估计话也不是什么好话。
那瘦高条的洋人出去了,大概是要哄赶对方。意外的是玻璃窗外的疯子并不理会,好像全然看不见有那么一个人从书坊里走出去了,只专心盯着他,甚至把脸贴在了玻璃上用手挡着光看,一双眼睛像能钻进来一样,盯得杨顺子浑身发毛。
杨顺子不禁开始回想自己以前是否见过此人却给忘记了,是不是他吊过的人找上了门来。
店门上的铃铛又叮铃一声响,杨顺子去看,若是语言能通他倒真想问问这老板外头到底怎么回事儿。可意外的是,进来的人并非是刚刚那个金毛洋人,来人西装革履板板正正捯饬得比他还讲究,也是个生面孔,却直奔他而来。
杨顺子的直觉突然灵光,他就觉得这人与窗外那个疯子是一伙儿的,并且要对他不利。
下一秒钟,杨顺子已经迈开腿,绕着书台转身逃跑,反应极快。他知道这书坊还有个后门,前门既然被堵,那必定是要另寻旁路。
杨顺子自诩腿脚是极麻利的,还少有人能追得上自己。眼见着对方被他三绕五绕甩在后面,通往后门的路毫无阻碍时,后脑突然一阵剧痛,他被什么东西砸得一个踉跄,扑倒在半人高的书堆上哗啦塌落了满地。一本厚脊外文书应声而落,也摔进书堆里,锋利的脊角上隐约还带了一丝血色。这狗日的奸贼竟然拿书扔他!?杨顺子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半天缓不过神儿来,歪在书堆里头动了动也使不上力气。他好似是听见背后有那洋人的惊叫声,可那狗奸贼不知对洋人噼里啪啦说了一堆什么鸟话,对方竟然不作声了。
“上回失手,这次可不能再让你们跑了。”那人走过来在他头顶上说话,杨顺子看不见背后也知道对方肯定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后领一个力气提上去,他险些被衣领边缘掐断了气,身体顺着那力道就被牵起来了。手脚好像此时又回到了身上,左右能动弹些了。于是杨顺子尽最大力气挥舞着四肢,想要挣脱对方的控制。对方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也没料到杨顺子最后还能拼死挣扎,竟松了手。
杨顺子想也没想,放弃了那男人堵住的后门通道,转而朝前面奔去。他用力撞开碍事的店老板,伴着对方叽里呱啦的叫声,三五不稳地冲出了书坊,险些撞坏了大门。
杨顺子像醉酒撒疯一样玩命儿地往街对面跑,几乎能左脚绊倒右脚,四肢跟不上躯干的速度。
“王巧婵!哥!哥!黄平州——!”他觉得自己是用了撕心裂肺的的音量,可偏偏嗓子竟是哑的。
他一心想着往黄平州所在的巷道跑,他念起黄平州的身手,平日再多的不满在此刻也如过眼云烟。黄平州一定有办法,只要一刀,只要他腰间剔骨刀拔出来,这些什么狗贼什么疯子的都得完蛋!他要在他们的尸体上狠狠踩上几脚,在他们的血泊里跳上几跳。
杨顺子冲过马路,事情却全然不似他所希冀的那样。他看见黄平州已经被一群“黑狗皮”堵在了巷子中间,前后无法动弹,陷入了恶斗。他拔刀了,可也被包围一圈的警棍死死压制着,根本无暇顾及其它。其中有个身形魁梧的“黑狗皮”似是格外英勇,竟能跟黄平州斗个不相上下。倘若没有那把剔骨刀握在手中,黄平州恐怕还真不是那人的对手。周围的“黑狗皮”不敢贸然上前,好像黄平州也单打独斗了一阵子,有些人的身上还挂了彩。可谁也没占谁的便宜,就那么胶着着。
杨顺子看得失神,最终还是脱力磕在了马路牙子上,眼睁睁看着眼前发生的事情却爬不起来,脑袋中嗡嗡的动静始终没有停下来,吵得他无法思考。有一点他明白,就是黄平州管不了他了。
刚刚在书坊中对他出手的人此刻从他身边风一样掠过,半分注意都没瞥在他身上,好像趴在地上的杨顺子是块路边能任人踢来踢去的石头,根本不值得去看上一看。他眼中只有一个目标,周身不顾地冲向了“黑狗皮”的包围圈。
杨顺子看那人好像会飞,踏了墙就从一个“黑狗皮”的头顶上翻了进去,淹没在众人的包围中。
他知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是真个不妙了。黄平州连“黑狗皮”都斗不过,如何再斗那狗奸贼?杨顺子的脑子突然又灵光了,他心道眼下这不正是他逃命的好机会吗?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黄平州身上,连“黑狗皮”都没往他这儿瞧上一瞧,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至少待他脱离危险后再回头想辙捞人吧?区区一个派出所也就那么回事儿,他能走得了一趟,还怕走不了第二趟吗?
可他正这么想着,要挣扎起来,却偏偏忘了还有个疯子。疯子吊儿郎当拖着脚走过来,蹲在了他的面前,盯着他的眼神令他彻底没能动弹。
不知是杨顺子此时流露了过多的可怜还是疯子突然找回了理智,他开口说话的声音特别温柔平和,语调好像唱催眠曲一样能安抚人心。
“行了,别凑热闹了,那边不该你的事儿,好好睡一觉吧,啊?”
而与之相反的,是他起身飞起一脚的力道,不偏不倚踢在了杨顺子的下巴上。杨顺子在失去意识前甚至没来得及觉得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