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呵,一出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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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真私立医院,特护病房,一位护士刚为床上深度昏迷的病人更换完吊瓶,另一位正蘸湿棉签,准备挪开病人的口鼻面罩,帮她湿润嘴唇。
病房一侧的玻璃墙外,高大挺拔的中年男人站在身着白裙的纤瘦少女身后,轻声安慰她:“嘉而,这里是全宾城最好的医院,最好的病房,每天有三班护士照看你妈妈,你不用太担心。”
玻璃反射少女的面庞,她神情凄切,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
中年男人暗暗叹气,抚了抚她的头顶:“她会醒的。你相信伯伯,伯伯会找全世界最好的脑科医生救她。”
苍嘉而仿佛被“醒”字刺激到,情绪突然崩溃,两行泪冲出红肿未消的眼眶。
男人一阵心疼,扳着她的肩把她转过来,不让她再触景伤情,然后半蹲着擦掉她脸上的泪,并张开双臂:“要不要抱一抱?”
她才不到十五岁,却接连遭遇不幸,母亲出车祸成为植物人,外公外婆也相继去世……他生怕哪一句话说错,哪一个行为唐突,不经意间就伤害到她。
苍嘉而用力抿着嘴,想摇头,哭意却怎么也止不住。她努力克制,抽噎得快要闭过气去,到底还是犹豫着往前踏出了小半步。
男人抱住她,不轻不重地拢在怀里,大手慢慢地拍着她的背。她本该是个怎样娇纵都不过分的小公主,却如此乖觉和小心翼翼,她要是他的女儿,哪会吃这些苦……他心口一阵阵地发紧,苍家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他心里正计较着,外边忽地一阵嘈杂:“哎——哎!这位先生您不能进……”
“砰”一声巨响,门被暴力踹开。
“呵,一出好戏。”一身黑衣的少年缓步踱入,气场锐利得像一把出鞘的剑,双眼如同高原冬夜的寒星,嘴角勾出讥讽的笑意,“荣胤良,你这是打算母女通吃,还是要把流落在外的野种领回家?”
怀中少女的身体瞬间僵直,荣胤良猛地起身,几个大踏步走到少年跟前,劈手一记耳光重重地扇过去。“荣霄飏,你在国外三年就学了这些?用这么恶毒的话攻击一个十四岁的无辜女孩子?!”
荣霄飏没躲没闪,脸上瞬间浮现五个鲜红指印。他仿佛毫无所觉,只是死死地盯着父亲,目光淬毒:“你猜你要是出现在妈妈的葬礼上,爷爷会不会也像这样给你一巴掌?”他努力压抑着胸腔中翻滚的悲凉与憎恨,语气却控制不住地越来越激动,“她是自杀!自杀!!因为你要把里面那个女人和她生的贱种接回家,她才去死的!她这一生还不够惨吗?最后要被你逼上绝路!而你……连她的葬礼都缺席,不给她最后的尊重,却在这里陪着别人昏迷的老婆,还抱着她的女儿!”
他侧头看向苍嘉而,锋利的眼神箭一般射向她。“出了事不找自己的爸爸,却在妈妈的旧情人怀里哭,她哪一点无辜?!”
前面几句控诉让荣胤良面露些许愧疚,可最后那几句却让他目眦欲裂,抬手又是一巴掌。荣霄飏偏头闪过,怒极发笑,一记重拳砸在荣胤良下巴上,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前面不躲,是因为你怎么说也是我爸,现在打你,是因为你他妈不配做人!”
荣胤良眼前一黑,瞬间失去知觉,等重新恢复意识,才发现自己倒在地上,门外的保镖正冲进来准备搀扶。他想站起来,想去护着苍嘉而,但整个脑子都在嗡嗡响,身体根本不听使唤。
而荣霄飏此刻已经站在苍嘉而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整个人散发着强大的压迫感,仿佛随时能捏死她,又像有无尽仇恨,要留着她折磨至崩溃。
苍嘉而视线失焦,神情麻木,双肩却不自觉地内收,瑟瑟发抖。好像有个气泡裹住了她,什么都看不清,听不见,无知无觉。可她又有种不断下坠的飘忽感,飘着飘着成了一片树叶,在狂风中翻滚,身不由己,落入黑渊,然后继续下坠。
蓦地,一个柔软的怀抱接住了她,有个女人的声音在耳边,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颤音,却又非常坚决:“这位先生,这里是医院,不允许任何人吵闹,请您出去,不然我们马上报警。”
下坠的感觉停止了。苍嘉而迟钝地转了转眼睛,视线落在说话的人脸上。啊,是帮妈妈润嘴唇的那个护士姐姐。
荣霄飏冷冷地瞥了苍嘉而一眼,转身扬长而去。
荣胤良此时被保镖扶到沙发上坐下了,他想对苍嘉而说些什么,刚一张嘴就被一阵剧痛击中,发出“啊”一声惨叫。
保镖赶紧找来医生,一番检查后确认是下巴左侧轻微脱臼,于是又叫骨科医师来做矫正。等一切复归平静,时间已近十一点。
荣胤良的下巴做了固定包扎,不好说话,只能拿手机打字跟旁人沟通。夜已深,他还要把苍嘉而安置好,为她准备的小套房离医院不远,他少不得要陪住一阵。
[去兰汀小苑。]
保镖看到他发的消息,赶紧通知楼下车库的司机。
十分钟后,兰汀小苑七楼四号的门打开,里面迎出来一位笑容温和似春风的阿姨。她微微弯腰向荣胤良致意,然后牵起苍嘉而的手,带她去洗漱。
“我姓张,你叫我张姨或者张妈都可以。”保姆的声音比笑容更温和,她边说边用温水浸湿面巾,非常细致地给苍嘉而擦脸,动作如同羽毛一般。“啊,这是……?”保姆的视线落到她裸露的膝盖上,四周围红肿,中间泛出青紫,还有零碎的擦伤。
苍嘉而不作反应,沉默而迟钝,像个木偶任人摆布。保姆帮她擦洗完毕,趁着给她换睡衣的时候把她身上检查了一番,温和的笑容收敛起来。
一刻钟后,苍嘉而躺在松软舒适的床上,身上盖着凉被,保姆坐在床边,调暗灯光,轻声问:“想不想听睡前故事?”
苍嘉而看着她,微微摇头。
“要不要我待在房间陪你?”
苍嘉而再次摇头。
“好,有事就叫我,按这个铃。”
一个暖黄色的圆形物件被轻轻地放在枕边,是个小巧的呼叫铃。
“晚上要是想喝水,这个杯子里有,温的。”保姆又指了指床头柜上接了电的小保温杯。
苍嘉而点头。
保姆摁亮夜灯,关闭大灯,轻手轻脚退出房间。荣胤良站在门外,以眼神发问,保姆摇了摇头。两人避到一旁,保姆轻声说:“她身上有淤伤和掐痕,有新有旧……看着心疼。”
荣胤良心里一阵窒闷,长长地叹了口气。他走到苍嘉而门前,抬手敲了敲,非常费劲地说:“嘉而……荣伯伯就在你……对面房间,有事……随时叫我。”
良久,里面才回了一声细微的“嗯”。
荣胤良草草收拾一番,在次卧床上躺下,枯等一小时,起身叫了保姆,让她去看看苍嘉而。
保姆悄悄进屋,长绒地毯吸收了她的脚步声。苍嘉而呼吸均匀,眉头微蹙,像是在梦里也逃不开无尽忧愁。
保姆怜爱地看了她一会儿,又悄悄退出去。房门合上的瞬间,苍嘉而睁开了眼,目光清明微冷。
*
宾城夜雨如期而至,窗外雨声滴答如泣。
苍嘉而轻轻翻身,望着被夜灯柔光微微照亮的窗帘,思绪回到六个多小时前——那时的她正跪在苍家大宅正厅里,死死抱着父亲的腿,声泪俱下。
“爸爸……求求你……求求你呜呜呜呜……”她仰着泪水纵横的脸,望着这个她畏惧了十四年的男人。心口巨石碾压般的疼痛和无边无际的恐惧让她一阵阵地窒息,感觉自己就快死了。“求你不要放弃妈妈!她会醒的,她一定会醒……”
苍一骁摸了摸她头顶,两只手看似安抚实则强硬地钳住她双臂,把她半举半拖地“扶”到沙发上坐好,语带责备:“嘉而,你是个千金小姐,要知礼。爸爸怎么可能会放弃妈妈?你听谁说的这些没根没据的话?怀疑爸爸就算了,还又跪又哭的,像什么样子?”
嘉而哽咽:“我……放学去医院,护士……她们说明天要撤仪器……”
她不敢说,她是偷听到父亲跟小妈的悄悄话,小妈希望早日成为这个家真正的女主人;她更不敢问——为什么妈妈出了车祸,她的公司那么快就到了爸爸手里,为什么外公外婆已经相继去世,他却还想要妈妈死。
“护士要撤仪器,就一定是撤你妈妈的?就一定是我让她们撤的?”苍一骁眯起眼。他怀疑她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正想着怎么让她说实话,却见她起身,又跪了下去。
“爸爸对不起……我错……错了……”她垂头抽噎着,泪珠不停地坠,白色裙摆上迅速洇开一片,“我好怕、好怕啊……医院不救妈妈……”
她抽噎得越来越猛,强烈的恐惧显而易见。苍一骁心头一软,她毕竟只是个孩子,虽然跟他不亲,但从小就单纯乖巧听话,又依赖她妈妈,会吓成这样也是情有可原。
他再次抬手抚摸她头顶,正想说什么,却听到外面一阵杂沓声响,仔细辨认,竟像是打斗。
他腾地站起,快步走到门边,摁亮监控屏。院子里确实有人打架,准确来说,是他家的保镖单方面被人数占绝对优势的入侵者摁在地上摩擦。
而带头的那个男人,此刻正站在门廊下,好整以暇地看着镜头,目光如有实质。
苍一骁控制不住地打了个激灵,手一抖,按下了开门键。
之后发生的事,对苍嘉而来说就像个荒诞的梦。她只偶尔在电视上看见的真正的大人物出现在家门口,大人物把她扶到沙发上坐好,然后跟爸爸说了几句话,谈笔交易什么的,两个人就进了二楼的书房。
一直躲在二楼角落偷偷看戏的苍嘉骏和苍嘉兰面面相觑,苍嘉骏蹑手蹑脚贴着书房门听了一会儿,又退回去,对苍嘉兰摇了摇头。苍嘉兰皱着眉,到楼梯边对着苍嘉而龇了龇牙,无声地说了一句“快滚吧”——这句话苍嘉而听过太多次,光看她的口型都知道。
书房里的对话很快就结束,大人物下了楼,给苍嘉而擦干净脸,然后牵着她的手说:“跟伯伯走,先去医院看你妈妈。”
苍嘉而不明究里,怯生生地看向父亲。苍一骁神色明显不正常,只生硬地对她点了点头:“你跟……荣伯伯走吧。”
回忆至此,苍嘉而闭上了眼。她不知道荣伯伯跟父亲说了什么,只知道苍嘉兰的愿望实现了,她终于滚出了苍家,不会再做小妈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
这一边,苍嘉而在微光里听着雨声沉默难眠,对面房间,荣胤良也裹着黑暗辗转反侧,偶尔碰到下巴,便发出“咝”的一声。
他脑海中不断重复着一个月前接到那通电话时的场景。
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号码忽然出现在手机屏幕上,他差点不敢接,他哪里知道那会是一个晴天霹雳?有那么一刻,他庆幸自己接了这个电话,可之后,他在汹涌的痛苦中越陷越深,他理不清它们,甚至想逃避——
那个已经阔别十六年,常在午夜梦回时缠绵耳际的声音,在电话那头,气若游丝地向他托孤:“胤良哥……我……要死了,求……你,照顾……我的女……”
“儿”字消散成飘不进听筒的轻叹,无数尖锐的声响传来,却再没有她的气息。
他握紧手机,不敢挂断,凝神屏气地听,一颗心直直地往地狱里坠。“撞死人了!”“我天,这女的……不是那个什么集团的老板么,叫席真的……”“这也太惨了……”“哎她手机好像还亮着……”
电光火石之间,理智回笼,他猛地挂断电话。
这些年,他一直默默关注着席真,她的事他几乎都知道。比如她跟苍一骁貌合神离,而苍一骁一直想把外室接回家;比如她的女儿苍嘉而乖巧懂事且一身才华,却丝毫不受苍一骁喜爱,反倒被外室生的那对儿女欺负;比如她为了重振席氏吃了多少苦,多少男人试图占她便宜却被她举重若轻地化解;比如她已经开始悄悄准备离婚事宜……
他闭上眼,咬了咬牙。车祸九成不是意外,可他跟家里下的这盘棋容不得一丝差错,不能妄动。就算撇开他的这些负累不说,哪怕只是为了救她的女儿,也不能妄动。
席氏最近刚拿下一个海外的大项目,席真出事,苍一骁有没有马上站到那个“最大受益者”的位置,将直接证明他与车祸的关联。苍嘉而哪怕再不受宠,总归是苍家嫡女,苍一骁不会轻易让她离开,但外室入了门,她的日子有多难过,用脚趾头想都知道。
荣胤良用力深呼吸,强行压下胸口翻腾的情绪,拨通了特助的电话。
看不见的线迅速埋下。
车祸现场,有人找到了拿走女总裁手机的小偷。小偷被关在某个房间两小时,手机被送到荣胤良面前。最新的这条通话记录删除后,手机回到了小偷手上,等待苍一骁的人来取。
医院,有人随时报备席真的伤情变化和苍家人的表现;股市,有人悄悄盯着席氏的股价股权变动,席、苍两家的公司也有眼线埋伏着;甚至连苍嘉而就读的学校,也有人在暗中观察,传递消息。
而最隐秘的一支队伍,则迅速还原了车祸的全貌且找到了某些线索,正顺着脉络往上爬,目标直指“车祸是人为”的关键证据。只有拿到证据,荣胤良才能去跟苍一骁“谈笔交易”。
这一切的安排,不能让苍家嗅到丁点风声,不能让自家那个不肯退位的老头子察觉,当然更不可能给自己的“妻子”齐玉菲知道。荣胤良演了一个月的戏,悄悄给席真病房的护士塞好处,又借出差的理由飞去国外遍寻名医,偶尔凌晨时分一个人去医院,站在病房外默默凝视,糊弄了所有明里暗里窥探的视线。
一个月能发生多少事?
席真被确诊为植物人,躺在医院特护病房人事不知;席真的父亲听闻噩耗旧病复发,每日强撑病体维持公司运转,稳住股价和海外的新合作方,却在与女婿的一场争吵中心梗猝死;席真的母亲本就体弱,受不住这番连续打击,没多久也跟着去了。
苍一骁只在席真出事当晚到医院流了几滴假惺惺的泪,岳父去世后便马上拿出所谓“席父遗嘱”,飞速侵吞了席真的股份,并顺利接管了席氏,同时堂而皇之接外室入门;苍嘉而的人生急转直下,从前只在学校受到外室两个儿女的排挤戏弄,现在回家也要面对他们……
荣胤良眼睁睁看着事情朝最糟糕的方向发展,等那个关键证据等得快要按捺不住。
这倍受煎熬的一个月让他觉得前面十几年的忍耐都是笑话,从二十七岁蹉跎到四十三,他还要处处受制于父权,受制于那些老狐狸……他问自己:如果不是因为你当年过于自负,被算计得死死的,席真怎么会下嫁他人?你从那时候就在等,等一个机会掀翻压在头顶的大山,然后堂堂正正去跟席真道歉,现在席真只剩这一口气,你还能再等下去?还要憋屈多久?
所以当证据到手时,他不再犹豫,不再思前想后琢磨如何在棋局与自己的真心之间寻找平衡,而是第一时间把席真安排好之后,直接带人夜闯苍宅,名为交易实则威胁地,将苍嘉而护到自己的羽翼下。
然而荣胤良千算万算,没有算到齐玉菲自杀。
这位“荣家少夫人”向来挺能折腾,前几年开始才安生些,也就是因为荣霄飏从老家祖宅回了宾城,荣老爷子又发话给她解了禁,她能跟儿子多见几面。虽然荣霄飏高中去了国外读书,但母子二人时不时能通通电话,她也就表现得别无所求,一心待在自己的小园子里莳花弄草,生活简单得很。
荣胤良知道一直有人给齐玉菲通风报信,只要他跟席真扯上点关系,齐玉菲的小园子多半就会翻新一轮。七年前席真救回席氏、正式成为总裁的消息传来,齐玉菲园里的朱丽叶玫瑰就碎了一地,隔天全换成石竹。气性这样大的人,荣胤良想不到她居然会甘心去死。
另一个没想到的是,荣霄飏竟会用那么恶毒的方式攻击苍嘉而。
他知道他缺席齐玉菲的葬礼,荣霄飏一定会找过来讨说法,也估到老头子会横插一杠,给孙儿“清理障碍”——比如告知医院地址和病房号,并把他安排的保镖都请去“喝茶”——所以他没打算瞒,就等着荣霄飏出现。
他以为他跟霄飏父子关系虽冷淡,但这个儿子是什么性格他多少摸得着,没想到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荣霄飏表现得就像个没有教养的小混混,对着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口不择言。
事出反常必有妖。荣胤良慢慢地翻了个身,眯起眼。
*
此时的荣家大宅,灵堂里只有荣霄飏和几个保镖守夜。宾城的八月夜雨频仍,水汽随风一阵阵扑进灵堂,仿佛要吹熄火盆中飘摇不定的焰苗。
荣霄飏默默地烧着纸钱,思绪一再回到十几小时前,母亲最后的那通电话上。
“阿飏,你爸爸要去救那个女人,还要把她的女儿接到家里来。这么多年,他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她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家的事。
那个女人……席氏老板席真,她不是出车祸变成植物人了么?现在是怎么回事?“救”是什么意思?
荣霄飏脑子飞速运转,正要问问因由,好找出对策阻止自己这个狠心爹,却又听到她说:“你爷爷和外公都知道,都装聋作哑。你人在国外,远水不救近火,就不要操这个心了。”
她的冷静让他嗅到某种不祥的气味。“妈,你别……”
“没几句话,听我说完。”她打断道,“虽然还没到生日,但你也算成年了,我知道你懂事,能走好自己的路。回家以后找刘律师,你将来想做富贵闲人,遗产够用,想要拼事业,那些产业也能支持你一程。我活够了,没有什么好留恋,就到此为止了。”
电话挂断,荣霄飏愣在当场,然后拼命回拨,却再也打不通。彼时正是U国的夜间十一点,他平常不带保镖,晚上更是惯于独自待着,于是这一刻竟然找不到人帮忙。他不得不给爷爷打电话,爷爷震惊之余马上叫人去查看,传来的却是个噩耗。
就这么几分钟的时间,他的母亲已经成了一具尸体。她在与U国相差十二小时的阳光灿烂的正午,用一把狭长的水果刀,捅穿了自己的脖颈。
如此惨烈的死法,与她电话里那样极致的冷静形成鲜明对比。荣霄飏仿佛看见满地浓稠的血。
世界好像塌了一大片。
他的那些追求呢?想拼出自己的一片天,把妈妈从荣家带走的人生目标呢?怎么突然就空掉了?
之后的几个小时浑浑噩噩。被专机接回国,全程脑中空空,到家看见灵堂已经架好,爷爷和外公满脸肃然。无处不在的疲惫让他感觉自己沉重得能把地面压出个坑,他回房间勉强睡了半小时,脑中忽然闪过一道光,猛地爬起来翻开了书架上的《艺术简史》。
这是他童年时跟妈妈私下约定的游戏,两人各有一本不同版本的《艺术简史》,用来传递悄悄话。虽然他回老家祖宅以后这个游戏就中止了,但此刻他笃定书里留了什么,妈妈的遗言不可能只有那个电话。
果不其然,第十四章首页,夹了一张字迹狂躁的纸条。
——我恨!恨到想杀了她和她女儿!杀不了她们,我就杀了自己!死不是悲剧,不是。真正的悲剧是,哪怕死亡也不能让我甘心!如果我死不瞑目,那就毁了她们!替我毁了她们!
荣霄飏如遭雷击。
这才是母亲真正的遗言。
他捂住眼,指缝间淌下热泪,泪滑入嘴角,浸润咬紧了仇恨的牙关。
“……飏哥,飏哥?”保镖康雷的声音将荣霄飏的思绪拉回到现实,“快三点了,您要么去睡会儿?”
“没事。”荣霄飏摇头,拿起一叠纸钱,动作稍显生疏地将它们揉开,三张一揭地扔进火盆。“你们困了自己去睡。”
“不不,我们不困。”康雷摆了摆手,悄悄打量着荣霄飏的神色,想再说点什么,张了张嘴,还是默默地退下了。
荣霄飏望着火堆出神。
死不瞑目……当时被派去查看母亲房间的那个佣人吓得不轻,管家放她回去休养,荣霄飏只能悄悄打电话确认母亲的死状。佣人哭得说话都连不成串,被厉声喝问了才哆哆嗦嗦地说:“夫人的眼睛……瞪得好大……”
荣霄飏脑海中那片血色,便叠加了一道凝固世间凄苦与憎恨的目光。
毁了她们,毁了席真和她的女儿。
可他该怎么做?席真是植物人,难道要去拔她的呼吸机?苍嘉而才十四,还是个初中生……他要如何下手?
脑海中闪过医院里的画面,那样恶毒的辱骂,来自于荣齐两家吊唁者闲言碎语的刺激。
荣家不重视齐玉菲这个媳妇,齐氏更把她当作用完即弃的棋子,她的自杀对两家来说都是不光彩的事,所以灵堂不对外,只“自家人”来走走过场,就当尽了义务。两位老爷子在场,那些人还规规矩矩、谨守礼仪,他们一走,难听话虽然是压低了声量的窃窃私语,内容却几乎没有收敛。说到最后,不外乎笑她连自杀都吸引不到荣胤良的注意,要么就是嫌她死了还要强撑门面,白白耽误他们的时间。
记忆停在这里,荣霄飏捏紧手中的纸钱,双眼有些充血。
苍嘉而的脸忽然在他脑海中闪现,麻木的、人偶一般的神情,一身沾了污迹的白裙,满脸泪痕,双眼红肿,整个人却沉静得仿佛站在三途河里。
为什么是三途河?他不知道,她分明只是受到过多的打击变得迟钝了而已,十四岁懂什么?
他摇了摇头,压下纷乱的思绪,转而思考接下来的计划。
灵堂里,保镖们轮流上前陪伴荣霄飏,纸钱一叠叠烧着,黑色的灰烬堆起来。雨渐稀,天光渐亮,轮班的人来接替,荣霄飏还守了两小时,才草草吃了点东西,回到自己房间,一头栽进无梦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