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螳螂与黄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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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主力离县城还有十七里地便因天色已晚就地宿营,得知军队回城的消息大批逃到乡下躲避的商人、绅士和地主络绎不绝地连夜返城。
天亮后黄塘的一个保长跑来报信,说大队红军昨天傍晚由村外经过,且在夜里听到高塘及以北的冯家井方向响起了稠密的枪声。
经过详细询问李桐判断:“共军主力一定是和陈总指挥的保安队交火,他们可能是想击溃守军,夺取三河作为新的根据地。要是被他们得逞可不大妙,三河这地方只要守住周家桥就能封堵入口,想再吃掉他们不容易罗!”
“卑职倒是以为赤匪不会进入三河。”二连长小心地说。
“哦?说说你的看法。”
“这地方三面环水、河道交错,看上去个易守,不过它从来也没成为兵家必争之地,为什么呢?因为这地方同样也是个死地!若大军四面合围,简直插翅难逃,无异给自己装进了一个笼子。营座,我敢保,他们不过做做样子吓人,防止陈营出动追击罢了。”
“哎,有道理呵!”
“再说陈营是什么队伍?那原本是赫赫有名的‘淮西营’,中原大战时独自阻击了豫军三个师的硬骨头,谁不知道?
赤匪胆子再大,怕也不大乐意去碰这只刺猬。要不,待在霍县这么多天他们早该动手才对,还用等到昨晚?
从这上头看,他们要么不敢碰陈营,要么就是根本连这个力气也没有,二者必居其一!”
“唔,我看他们肯定没这个胆子!”四连长点着脑袋说。
二连长诡异地笑笑:“兄台差异,我觉得他们不是没这个胆……。”
“且慢!”李桐不愿意这家伙把聪明抖光,打断他说:“共军连县城都敢打,何况一个周家桥?
他们不是没胆量,是兵力不足。既不敢让县城唱空城计,又担心被缠住脱不得身。
这样说来,当初占领县城的共军只怕并非全是正规军。
陈某手下不足两千,其中善战者不过数百,又分布在从高塘到周家桥那么大的范围里,这样他们都没去动,说明守城的人手不太够。
三连长我问你,如果你来守这个城要多少人?”
“如果交给我,据城而守五天、不打野战的话,有八百到一千正规军足够了。”三连长摸着秃脑瓜琢磨着回答说。
“好啊,情报上说在城北阻击桂系的共军不下三千,那能不能说他们留在城里的可能就几百人?而且咱们进城看到的,多数是没打过仗的赤卫队,正规军很少对不对?”
李桐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这点人守城勉强,出击无力,听闻南路大军合围上来只得弃城而逃!”
“营座的推断正确!”二连长拍马屁道:“捉襟见肘,临到事头只好溜之大吉。营座,我方才审过几个俘虏,他们都说城内有七、八百众。
咱们进城时残留敌匪多是伤病、农军、赤卫队,被俘的大约三百左右,我看他们逃出去的没几个人、几匹马,就加上个把赤卫队,满打满算也不过三、五百。
这些人加上被俘和伤病,原本城里可不是连一千人都没有!”
“对,就是这个数!”李桐高兴地搓手,他为这个发现感到兴奋:“最多不超过一千!所以他们没力量去吃掉陈部,见我们和桂系两路杀来连招架都不曾便溜了。
哈哈,搞了半天这就是他们的真实实力。看来从西门逃走的,如二连长所说,顶多就三百来人!”
“我看,共军没想到咱来得这样快!他注意力都在北门,出其不意受到攻击,毫无防备,所以被咱轻易攻取。
当初他们攻下本县也是这个道理,不是由于兵力多寡,而是守军疏忽怠慢,临阵又惊慌失措。咱们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一连长撇撇嘴。
李桐没功夫听他吹嘘,得到这个数字如获至宝,他已经在考虑下一场军功了。李桐急匆匆备马赶到团部,报告这一重大发现。
团长本来还恼火他自作主张攻县城,没想到这样容易就破城了。
再听他的分析觉得有道理,出北门和桂系夹击红军主力难免损失过大,倒不如抓住西逃的这部分,拣个软柿子捏捏。
他决定让李桐尾追红军,自己带后卫营掉头,经韶岗向马店方向拦截。
“赤匪北窜是假,掉头南逃是真。”他思索着告诉李桐说:
“豫南固始有正规军两个旅,他们不会过河自讨苦吃,最大可能是虚晃一枪,向南从我们的夹缝中钻出去进入山区老巢。
你部途中要记得和三河原保安团陈营联络,取得他们的协同以保障侧后安全。至少拖住赤匪后卫让它无法摆脱,待我当头拦住,咱们前后夹击歼灭他们!”
“是!”李桐感到激动,这意味着上峰不但肯定了自己的判断,而且还给了他这个营又一次立功的机会!
白军的行动可算迅速,从集结到出发前后只用了不足一个小时。
他们征用了几乎所有城里可以找来的大车和把式,强行命令他们把部队送到冯家堡,代价是走这趟公差发给五元。
数十辆大车排出长蛇阵,朝红军撤退的方向紧追下去。
但追到傍晚也没咬上红军的殿后部队。在冯家堡,几名失魂落魄的警察跑来和他们会合,报告说红军一小时前从镇北穿过大路、绕过西面的同乡村,折向西南去了。
“哈,果然如我们所猜想的那样,这下他们可逃不掉啦!”李桐高兴地拍手说。
“营座,天色已晚,我们……,是不是先宿营再说?”胡副官问着,带有几分担心地看看正在西沉的残霞。
“急什么?还早。”李桐也抬头望天,回答说:“再走一会儿,等天全黑下来再讲!”
他们继续前进,走了大约一个多时辰,天已经完全黑了。四周模模糊糊地,甚至看不清路边的枝杈。二连长找李桐,劝他停下来宿营。
“这么黑没办法走路的,要不咱们点火把,照着些可以走快。不过就怕赤匪看到,泄露了咱们的踪迹。”他两头的话都说了,意思是告诉他大家不愿意再走:
“再说黑咕隆冬地,万一撞上敌人的埋伏可不得了!”
最后一句才是实际,李桐立刻领悟到其中的风险。他叫阿毛拿出地图,划根洋火照照,抬头说:
“看距离咱们再朝前走三里地就是小封家庄,传令队伍今晚就在那儿宿营!”听说要宿营,乏累得垂头丧气的士兵们立即有了精神,队伍行军明显加快。
军队冷不防进村,村里的百姓却似乎早已知道似的,家家户户都空无一人。大兵们习以为常没放心上,又嚷又跳地烧火做饭,胡乱吃喝些便倒下呼呼大睡。
几乎所有苫着顶棚的地方都睡了人,不注意就会把脚踩在哪个的头上,惹出顿恶毒的臭骂。
这村子本来就不大,拢共不过二、三十户。李桐才走过一圈就清楚了,村里没什么有钱的富裕户。
因地势的原因村庄被分成四个居住比较集中的区域,相互间被沟渠和庄稼地分开。他的营部和二连连部紧靠着,住在最大的,由十三户人家组成的一片里。
他下令布置警戒,直道查过一回哨后觉得心里稍安顿些。李桐的睡意也浓浓地涌上来。
倒头躺在铺了新鲜干草的床铺上,听着外面众人此起彼伏的鼾声,李桐满意地叹口气,翻身朝里,渐渐进入梦乡。
凌晨时分,从丘陵背后漫起乳白色的雾气。它们逐渐扩散开来,把小小的村庄包裹在中间,除去黑黢黢的房脊几乎看不到什么了。
沉静之中只有陈调的虫鸣,令哨兵也感到昏昏欲睡。远处的树丛里似有些游动的魂灵飘过,但是倏尔就不见了。
当天幕开始发亮的时候,夜间的凉气开始退却,牛奶般的浓雾变得淡薄,树干湿漉漉地显现出来,树下倒卧着两名哨兵,血正从他们的伤口不断滴到石头上。
第一声枪响是在村西,有个赤卫队员没看到雾气中睡倒的白军士兵,结果一脚绊到他腿上惊醒了对方。
他本以为那家伙只是动动没吭气自己可以悄悄过去,没想对方两眼朦胧地发现不是自己人,抓起枪来要拉枪栓。
后面的红军士兵立即在他头上狠狠敲了下,可惜对方倒下的时候触动了扳机。枪声惊醒了美梦,偷袭也变成了强攻。
西面八方涌来的红色武装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喊和鞭炮声中扑向蒙头转向的白军们,用棍棒、长矛和步枪驱赶他们。
被袭击者在村子里到处乱窜,好像掉进网里的鱼儿般拼命想找个破口突出去。
李桐没立即醒来,直到阿毛把他拼命拽起还没有搞清楚出了什么情况。等他醒悟过来,在恐惧驱使下本能地朝门外冲去。
不料迎面有股风扑过来,吓得他一脚踩空摔倒在门边。脑后听到声惨叫,原来是阿毛被矛枪刺穿了!
那赤卫队员大约也是经验不足,竟一下子拔不出来。李桐趁机手爬膝行地翻过篱笆。
赤卫队员急得抬脚蹬翻尸首抽出枪,隔着篱笆用力投去,不想慌忙中扔得偏了几步。
李桐看一眼二连连部,发现那里早打斗成一团,尘土飞扬地哪里还分得清白与红?
只好拼命地朝前跑,他没注意自己的袜子已被石头刮破,留在地上一串血珠。周围到处是厮打的人,刀枪磕碰声、伤者的呼救声还有呐喊声混成一片。
隐约地后面有人在大声叫:“当官的,快捉住!莫让那个胖子跑了!”
李桐从两个人身边跳开,看到其中一个穿便装的正用力将手里的刀子刺进对方胸膛里去,下面那人发出不情愿的惨叫。
恐惧充满了他的头脑,胸腔被空气撑得似乎要破了。“不、不要让他们抓住,千万不行!”他几乎要哭出来。
眼前出现一块水稻田,李桐毫不犹豫地跳过去。忽然一声巨响,有种很大的力量将他重重地推倒在地,摔倒在田埂上。
李桐打了个滚脸朝一侧无力地扭过去,手动了动想爬起来,却从嘴里和鼻孔冒出泉水般的血流。
有个瘦高的红军握着步枪出现在他面前,冷漠地朝下望着。另一个声音不远处埋怨地大声说:“高松,怎么搞的,你怎么把他打死了?不是说要活的么?”
“你没见他跑那样快,肯让咱捉?对这种东西有什么好客气?”
高个子说完附下身去,从血浸的上衣兜里摸出个硬皮的小本子来,满意地说:“瞧,还算有收获,说不定这上面写着他们的秘密,拿回去给队长看看!”
说完,起身拉着同伴走了,丢下李桐倒在泥水里,逐渐停止抽搐、瞳孔放大,身体冷却下去。
红军采用围三阙一的办法,把大批白军赶向地形低洼的东南方向,然后在火力压制下逼迫跳入稻田和水塘的敌人纷纷举手投降。
村内外留下了约有数十具尸体,军官里除去李桐以外只有三连长因为躲在屋里顽抗,最后被手榴弹炸死,其余的或被俘,或没命地逃了。
个把钟点后,一切重新归于安静。那些散布在各处可怕地扭曲着的死者与这小山庄的自然风光显得那样格格不入,因为它们本来就不属于这地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