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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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以后不久,菱田刑警被调到别的地方去了。新的一年来到,正当过年气氛稍稍减速了的正月半前后,我在暌违三个月之后,接到菱田刑警的一封信。
信中,在简单的寒暄之后写着:
——这个正月,我去看了一场从东京来的巡回艺人的戏。我对此有兴趣,是因为戏里的女主人公名叫阿七。你该也记得告诉过我,铃绘就用这个名字来叫她的一个布偶。戏演下去,我就越来越被吸引住了。和那桩案子真是太相像太相像了。你一定知道“果菜姑娘阿七”的故事吧。是实有其人、真有其事的故事。被写进故事书里,也被改编成歌舞伎,记得净琉璃有一个戏目“伊达娘恋绯鹿子”,也是这个故事。一个名叫阿七的小姑娘,在一次闹火灾的时候逃进庙里,跟庙里的一个小厮好上了,为了再和小厮相见,竟纵起火来。在戏里头是有种种的润色,改头换面一番,可是万变不离其宗,都是一个小姑娘为了再见一面爱人,自己来重复同样的事故,说起来是很可怜的故事。当然,我也是看这场戏以前就知道故事,可是一直没有想起它。这出果菜姑娘阿七的故事,居然会变形成了一桩凶杀案子,展现在我们眼前,实在是想也想不到的事。
我相信,铃绘应该也知道果菜姑娘阿七的故事吧,因为福村必用自制的布偶演给她看过。想想自己的身世,铃绘一定也同情阿七的遭遇。而她和阿七,尽管时代不同,却是同样从小就给闭锁在同一条街道里,连街道门都不晓得怎么开。她给布偶取了个名字叫阿七,又疼又爱,原因即在此。
虽然如此,可是我想,直到一钱松命案发生以前,她做梦也不会想到像阿七那样的命运也会落到自己头上。
去年九月尾,在铃绘身边不远的地方,偶然发生了一起凶杀案。不,事件本身应该说不是偶然吧。因为那是常常到她那里来的一个名叫福村的男子为了救她而惹起的事件——但是事件发生后,另一个男子来访到她房间里来,这却只能说是偶然的事。相处的时间不过两小时光景吧,可是铃绘竟然对这个男子萌生了恋情。如果铃绘的境遇更自由些,那么对他的容貌也好,温柔的举止也好,是不可能感觉到寻常的好意以上的感情的。但是,铃绘仅只晓得那些跟她同处一室,只知把她当作欲情发泄工具、玩弄她、蹂躏她的男子,故此小小的体贴与温柔,对她来说,有着比普通女孩所能感受到的几百倍的力量。还有,这男子从事的是跟她的处境太远太远的工作,必定也激起了她的恋情吧。那个初逢之夜,铃绘在分手时叫住了他,想向他说一声“再来吧”。可是想到自己的立场便说不出口,然后是空等的两个月日子。只因见不着,因而燃烧得更炽烈。当她认定自己完全失去了熄灭这恋火的途径之际,她采取了为了谋求相见的最幼稚的手段。为了再去一次庙,阿七需要另一个火灾;铃绘为了再见他一面,她只得引起另一桩凶杀案子——而这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呢。想见医生,生病就行了;想见那个人,犯罪便是了——这就是杀福村的动机。当然了,要不是那么凑巧地,福村回来了,铃绘便不可能实行。并且,要不是福村常常说想死、想死——事实上,当铃绘把绳子缠在酣睡的福村脖子上时,说不定他醒过来了,为铃绘不足的气力帮了一手也不是不可能。从某个角度来看,这个案子是福村的自戕。即令如此,铃绘也必定是犹豫复犹豫的。就那么巧,这时候火灾发生了。看着把夜空染红的烈焰,她感觉到自己成了另一个阿七,她可能还认为这是天赐的良机呢。
铃绘的目的,是亲手造成和第一次凶杀同样的案件。也是只为这一点,她让福村的尸首也和第一个被害人偶然抓住的一样,握住了一朵桔梗花。五百元并不是她想要的,但也为了同样理由,只好抢过来。我不晓得你如何把桔梗花和两桩案子联结在一块,可是在铃绘来说,只是想用花来把两桩案子联结在一起而已。
你当知道“笼中鸟”那支歌吧:“即使是笼中鸟,也是有智慧的鸟,也会偷看人家耳目来相会。”说不定铃绘比鸟,也比阿七有智慧些吧。因为铃绘采取了躲在笼里等着,就能使人家来会的方法。而那人做梦也想不到,铃绘是拼着自己的性命,同时也使得另一个人仅仅为此而死于非命。果然,他再次来访铃绘的房间。这一晚,他觉得铃绘的举动太奇异,其实想到这些,一切谜团都解了。“我和布偶一样”这句铃绘的话,不是意指她只不过是一个布偶,而是说她和阿七一样的意思。还有,她问:钟声在响呢,听到没有?在戏里,阿七在终场前会上到鼓楼上敲钟打鼓。那响彻整个村子的声响,不外是她对那个小厮的恋情的呼叫。铃绘也是向那个男子敲打了钟的。另一桩是铃绘烧灼自己的手。阿七是在铃仔村被处了火刑。铃绘犯了和阿七同样的罪行,因此她希望自己也得到同样的处罚,犯了恋火焚身的罪,须用火焰来惩罚自己。最后剩下一桩了。铃绘为什么向那个男子扔桔梗花呢?这是为了引起他的好奇心,确确实实地把他引过来。不,说不定那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所能想到的策略,她只不过是想看看他的脸而已。
那个男子对自己的容貌一点自信心也没有,至少也可以说,他对自己厚镜片下的另一副容貌——那是铃绘自杀身死的那个晚上,他偶然地在我眼前摘下眼镜让我看到的另一副脸,我还以为是另一个人呢,那是叫我禁不住想多看一下的俊俏的脸;或者,至少可以说,那是够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一眼之下就会萌生淡淡恋情的面孔——而他自己却一点也无所知觉。并且,他也懵然不察自己竟然两次都是摘下眼镜去见她的——当然啦,就算没有这样的面孔,而只要有着别的男子所没有的温柔体贴,便足可让那个在地狱里只有绝望的十六岁姑娘的心胸燃烧起来。
这一点也许便是与戏里的阿七不同的,在昭和三年这个时代里的一个贫困的女孩所被允许的唯一爱情故事了。在绝望的底层,身心都即将腐朽的昭和三年的阿
七,就在胸臆里第一次被点燃起来的火焰里,也是和戏里的繁华距离得好远好远的暗淡火焰里,把自己焚毁。她拿红红的灯光里依然保持着纯白的最后一片花瓣来作为赌注,赌了一场净琉璃戏。
对方的男子却什么也不知道。然而,这在铃绘来说,却也是无关宏旨的吧。
屋檐下的花即令是默默无言,也仍然没有让最后一瓣花染污,把它的纯白留在那男子的心房里,然后结束了像只有几天日子的短短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