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烂石(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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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爹一起并肩回家,他别的什么都没说,却不停告诉我,“晚上穿着衣服睡觉,侧着睡,压到了一定会疼。千万别让你娘知道……”
我很听话,穿着衣服侧躺在石床上,把扣进指甲缝里的泥沙剔出去。爹走进屋子来到床边。他先是看了眼睡熟的妹妹,俯下身轻轻吻了她的额头。我睁着眼一直看着他,他直起身子也看着我,看了很久,他又俯下身,揉着我的脑袋,“疼吗?”
“嗯。”我点头。
他垂下眼睑,鼻息微微沉重,然后顺着一口气叹了出去,轻抚着我的脸庞,“记住,你叫晏乾生。我晏家如今衰败,也一定会因为你再光复的。”
“爹,我听不明白。”
他笑了,“乾生,你的日子还长着,以后都会明白的。”他又握住了我的手,然后把我的手塞进了被子里,“闭上眼睡吧乾生。”
“可我疼到睡不着。”
我看他眼睑晃了晃,然后揭着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了我的脑袋。我眼前一片漆黑,却听到他隔着被子对我说,“乾生,爹永远爱你。”
我扒开道缝,留一只眼睛看着弯腰迈出门去的爹,门外还站着我娘,我能看见她半边身子。我歪了歪脑袋,把耳朵探出被窝,可什么都没能听清。
我又看向门外,我发现娘似乎在抽泣,然后她抱住了爹。我嗓子突然被心顶住,油然而上的不安,从未有过的不安。我看了看在里屋忙活自己事情的冬姨冬叔,悄悄掀开被子光着脚下了床。
我避开了所有人的视线,连在门口的我娘都没能发现我。我看着向北边奔去的爹,迈开步子追着他。
山上的树败枯了个干净,虬乱的枝桠遮不住海上月光,山路反倒明亮了。可爹太快了,我根本追不上,左肩背后的疼痛让我不敢大力挥臂,但这无济于事,我感觉伤口还是挣开了,把我内衫与皮肉黏在了一起。
我望着爹的背影翻过了山巅,再也看不见了,我便咬咬牙再往上爬,可我在快到山巅时,冲天的火光如赤灼白日裹挟着橙色瞬间亮了半边天,随机而来的是巨大的爆炸声……
我闭上眼,可仍能感受到强烈的光,耳朵突然嗡鸣,听不真切了。我半睁半眯,看向那山下那军营,千舰百舸燃了火帆,刀剑枪击的碰撞声竟都传的到山上来。
我向北方眺去,那远处一水排开的奇异大船,如成群的海鱼一齐拥来。船上的火光如渔火一般映在海面。
血流的越来越多了,军营内是,我的左肩背也是。我几乎是半滚半爬下山的,攀着铁锁勉强撑起身子,我这才发现我的衣服被枝桠划烂了。
军营里的动乱似乎已经平息了,身披铠甲的人站了一排又一排,乌压压簇拥着那如山一般矗立船头的,手握长戟的人。
我第一眼没有认出来,第二眼也没有,直到第三眼,那是我爹!
原来他一点都不削瘦,那一身青衫已经破碎成黏连在身上的残片摇摆不定,下面掩着的,是健硕的身躯与从不外露的伤痕。血滴摇曳在腥火与狼烟间,他的左肩背上,刻着凶猛的青面兽纹,与我左肩背上被鲜血润色的伤痕,如出一辙……
我卯足了劲高喊,自以为如冲天怒吼的雄狮长吟。但不会有人听见,没有人能听见,就连我自己也听不见。
我的声音盖不住烈风啸火来回扯呼,就像我怎么也赶不上我爹在火海里背影。我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裹挟着火浪冲霄又坠落而来的炮石,在深色的苍穹下留下星火烟尾,在红色的海面上斑驳出一线橙光。
火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爹的身影被滚滚烈焰炙烤到飘渺虚幻,可我却还能看清他的棱角,还有那肩背上的青面兽纹……
当我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蒙亮了,视线里,是上下眼睑交织的睫毛,还有娘那模糊的面庞。我这才意识到我在娘的怀里,脸上好像还有过泪痕,不知道是我自己的,还是我娘的。
我努力扯开眼,娘也看着我。她笑了一下,却又哭了。我开口还没来得及喊一声“娘”,她却突然一巴掌抽在我脸上。
那是我娘第一次打我,也是唯一的一次。
我的迷蒙被娘抽了个清醒,我渐渐忆起了昨夜的事情——火海与我爹的背影。我想娘一定找了我一夜,我想道个歉,可娘却又抱住了我,紧紧抱着,让我感到又窒息又温暖。
娘的脑袋贴在我耳侧,我听得见她呜咽声,断断续续说的是:“对不起……”
往后的日子里,爹消失在了我的生活中,我只剩了娘与妹妹。我不知道我爹去哪了,我想问娘,可每当我看着她怅然坐在石床上,我不知道为什么,又问不出了。
离那个夜晚过去了近半个月的时候,村子里来了两个人。一个坐在轮椅上,一头短发,耳边好像坠了只玉燕子,另一个白袍红锦,环玉佩戴金冠。他们一个站着一个坐着,缓缓走到冬姨家门口。
冬叔冬姨和我一样,不知道他们是谁,但他们眼比当时的我明,上去热情相迎。那位白袍红锦摆了摆手,视线绕过冬叔冬姨看向我,却淡淡向屋内问道:“晏夫人在么?”
“铿——”是银针掉在了地上,我回头看向坐在床上做着针线活的母亲,她已经顿住了手,僵了很久,才徐徐吐了气,放下针线活,从怀里取出一张褶皱的纸,有些飘忽的从我身旁走过,递给了那位。
娘把纸递给那人,就再也没说一句话,转过身来牵住我,往屋里走。
“夫人。”
“公子,夫君他……已经做了他能做的所有事。小女只想,为子女讨个安宁。公子恕罪。”
我回过头去,看着那位,无意触碰到了他的眼。他明明长得那般温和俊朗,可眼睛里却如深不见底的老井,里面是寒冰下的万千城府,踏不进去一步。我惶恐的把眼挪开,跟着娘进了屋子。
夜晚,屋内的烛光只够弥亮一角。我背对着母亲,该去木盆里洗个澡了。可我衣服脱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又急忙要把衣服穿上,却发现怎么也穿不上。
我半转过身去,才发现是娘伸手压住了衣服,直直盯着我后背。我被她盯到心里发毛,便把脑袋转了回去,随即轻声喊道:“娘……”
“还疼吗?”
“已经不疼了。”我发现娘话里没有任何怒气,我也不明白爹为什么不想让娘知道,好奇多问了一句,“娘,我背后的到底是什么?”
可她没有理会我,但我还能听得见她的呼吸声,平和又宁静,像是睡着了一样。我转过身去看着她,她像个雕像坐在那盯着我,眼睛都不眨一下。
“娘?”
“是……是你爹为数不多,能留给你的东西。”她滚了滚喉咙,闭上了眼。
“那爹为什么不让我告诉你?”
娘重重吸了口气,然后又呼出去,肩与背与胸与头颅全部沉了下去,那一瞬间,她好似变成了风烛残年的老妪。
“你会知道的,他们会告诉你的,早晚。”
“他们,他们是谁?”
“白天你看到的那两个。”娘没有再多说任何一句,她紧紧抱住我,亲吻着我的额头。
……
第二日,东方还没有升起曙光,我已经起了床。娘让我去海边找他们,那两个人。这个点的海边,仅有不吵不闹的海浪声,风作不出威势,反倒让海显得绵柔了。
海边果然站着两人,曙光巧巧升起了一线,他们在红与黑的边界,迎着海风。信鸽从我头顶划过,我顺着它飞去的方向望去,发现它稳稳落在了那坐轮椅的肩膀上。
“殿下,京中消息,王上要彻查水师营的所有人……”
“(轻笑)这可不是父王的意思。”
“嗯?”
“岭涯,战事前枢密院怎么给的军令?”
“就四个字,随机应——要是后退以作缓兵之计,可以治临阵脱逃;若不退,东暻乘北风之利,军械之优,又可以治抵御不利……这不摆明就要他们死么。”
“晏家在朝堂上横跨文武,是他王剡一手遮天的路前横石。”
“晏家三代已经都……晏家在朝堂上彻底除名了。”
“嗯……嗯?谁说的?”
我站在远处,听他们说这些云里雾里的话,可那位白袍红锦的,却突然转过身向我走来。我呼吸有些局促,不敢去看他的眼。他却蹲在我面前,轻轻握着我的肩膀,问道:“你叫乾生对吗?”
我一惊,抬头看着他,发现他眼里那深不见底的城府不见了,剩下的是柔和,“你,你怎么知道?”
“你爹和我说过。”
“你认得我爹?”
“认得。”
“那你知道我爹在哪吗?”
他没有回我话,倒是握住了我手,拉着我向北走去。我们三个人,沿着海岸一线,翻过了山,再次站在了那军营前。
我想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物是人非。铁锁断的断,甲板裂的裂,战船翻的翻,零零散散碎落在海面上漂浮。岸边上多的是被海浪日夜拍回来的尸体,我不禁抓紧了我身边的人,他好像知道我内心的那些惶恐,揉了揉我脑袋。
他拉着我往前走了几步,我看清了那些岸边的尸体,一半在沙滩上,还算完整;一半泡在海里,已经有些糜烂了。我这才发现,他们零碎的衣服下,有不少和爹,和我一样,刻着青面兽纹。
“他们背上的,我也有。”
“嗯?”
“那些刻纹,我爹给我刻上的……”
“这样么……”他顿了会,“我想,他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这样做的。”
“为什么?”
“你以后会明白的,但不该是现在。”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和我娘都这么说,可我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看着岸边那一具具无名尸体,“我爹也会和他们一样吗?”
“……不,你往北看。”我顺着他的话向北眺去,他继续说道:“你爹是英雄,他会在彼岸,一直等着你。”
他牵着我,把我送回到我娘面前。我记得我最后问他的一个问题:他是谁,叫什么。娘打住了我,好像不想让我问,又要我弯腰行礼。可他却抬住了我的手,告诉我,他叫赵晃——当年的太子,如今的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