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破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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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州,邵岭涯坐在轮椅上杵着下巴,他想不明白,这各州的知州到底有什么魅力,又不是光着腚在大街上跑,为什么总是能让江湖势力盯住自己?
泊州章庆,抚州……抚州那个不知道叫什么,现在又是婺州尹启诚。
邵岭涯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透这事儿,只觉得问题到底还是出在宫内。他身边站了个带剑男人,便是那夜救下尹启诚的男人。
他既不归属巡燕,也不归属玉华与鬼匕。他与另外十几个人,直属西洲府,是江楚最早阶段带出来的人。入府前各个都是江湖上小有名声的剑客,入府后只听命黎江楚一人,除非府主下令,不然没人调的动这批人。
按这男人带来的消息,那夜出手截杀的是月柳门与四剑阁的人。邵岭涯对月柳门不太熟悉,但四剑阁算是老熟人了。
五年前四剑阁还没现在这名声,当年险些被江楚一剑砍掉半阁,对江楚不敢说是对亲爹,至少也是毕恭毕敬。但自从西洲府隐没后,黎江楚在外飘,邵岭涯他也不想管,四剑阁皮渐厚胆渐肥。
不过按情理说四剑阁这次本不该出手的,因为邵岭涯前些日子让安求客跑趟繁剑城给四剑阁提提醒,那到底是四剑阁翅膀硬了,还是安求客这醒提到他姥姥家了?
其实与其相信是前者,对邵岭涯来说他更愿意相信后者。安求客办事儿不牢靠不是一次两次了,这人只要出去,不管何事都耽误不了他喝酒,而他酒一喝多就误事。除非是江楚命他办的事儿,不然十有八九不会有结果。
其实邵岭涯知道,只要跟他说一句“这是府主的命令”,什么都解决了——因为安求客就怂黎江楚。但他还不敢这么做,因为江楚没交代他这事儿,怕要是安求客回头再抖落出去,自己也得完蛋——他也怂黎江楚。
西洲府上下南北西东如果凑齐,能有几千人,可偏偏坐头的是他们当中最小的。像邵岭涯、安求客这三十来岁的人,看见黎江楚变了脸那都得夹着尾巴做人。
“邵燕主,事情已经给你带到,告辞。”
“啊好,多谢了。”他家大人亲自带出来的人,就算这几年他已是府里大事小事一把抓的一把手,那也得客气待着。
他听有人敲门,道:“进吧。”进来的是芸嫣,“有事要汇报?”
芸嫣摇了摇头,在他的注视下取下了耳坠上的金燕,对邵岭涯欠身作揖,把金燕递到邵岭涯面前。
邵岭涯没接,沉了口气问道:“你这是何意?”
“(笑)大人,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她仍是保持这个动作,“大人您当初给的我机会,让我能证明自己的价值,从几百只银燕变成那仅有的几十只金燕中的一个,昀延谢谢您。”
邵岭涯听这名先是陌生错愕,随即记忆泛上来些,让他反应了过来,“跟了我这么些年,一直是芸嫣的身份,倒快真忘了你叫陆昀延。”他盯着陆昀延手里金闪的燕子,“真的要走么?”
陆昀延直起了身子,看向窗外笑道:“芸嫣会想一直为您做事,但陆昀延,想去看看别处的风景。”待在巡燕或是西洲府,她一辈子都会是金燕。可她,还不甘只是只金闪发光的燕子。
邵岭涯明白她意思,终于接过了那只金燕。陆昀延对他再拜,而后转身离去,打开门那刻,她回头道:“大人,芸嫣最后一个请求,她的身世与秘密,还请您向枕桥保密。我怕他接受不了”她见邵岭涯点了头,“邵燕主,再见便是陆昀延了。”
自此后,再无金燕芸嫣。
……
——秋棠坊
芸嫣立在小舟上,没管满楼的公子少爷他们的高喝声,踏上岸向楼里走去。
“哎呦芸嫣姑娘!满芳楼真是的,怎么能让花魁一个人在外面呢?哦不对,满芳楼已经毁了是吧?(笑)芸嫣姑娘,不如来我们秋棠坊吧,保准您还是众星捧月的待遇!”
陆昀延看了眼身边满脸谄笑摇着团扇的老鸨,“多谢您的好意,但我今日来,只为见见朋友。”
陆昀延要了最好的雅间,倒好了酒等着人。珠帘相碰撞的清脆声响起,她偏头望去,见京枕桥照例扇着他那折扇,莞莞一笑,“你还是这般准时。”
京枕桥落了座,环顾了一下这雅间陈设,“芸嫣姑娘大手笔,真是在下的荣幸啊。”他话出,但对方没接话,反倒是在旁边的竹木矮柜上取了纸笔写了什么,然后递到自己身前,一看是三个字——陆昀延。
“陆昀延是我的名字,以后不再有芸嫣了。”
京枕桥一怔,“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昀延拨开侧边头发,微微侧脸露出耳朵,那本该在的金燕已经不在了,“我已经不是金燕了。”
“邵岭涯他?(微皱眉)我去找他。”
“哎!是我自己要走的。”她把京枕桥拉回来,“跟了邵燕主这么些年了,他待我一直很好。但我不想当一辈子的金燕。”
京枕桥点了点头,“(笑)叫你芸嫣姑娘叫习惯了,这陆昀延,叫着居然有些生疏别扭。”
“(顿了顿)你若喜欢,便接着叫芸嫣吧。”一个只为京枕桥存在的芸嫣,“(笑)喝酒吧,别愣着了。这酒可是秋棠坊的招牌,陈酿桃花。”
“上次不是说好了,下次见面我请你喝酒吗?”
“(笑笑)这次我请你,你欠我的,就先欠着吧,以后还我。”
“那你,有想好去哪吗?”
“东暻,珈琅,平辽,云理都有可能……总之不会再在萧宋了。”
京枕桥喉头突然有些干涩,如果真是陆昀延说的,那想再见面可就真难了,弄不好今日这一面,这一壶酒,会是最后一面与最后一壶,“当真不留在萧宋?在萧宋有什么事情,玉华门西洲府都能照应你。”
“哎……想你玉华承影京枕桥,名声虽在这片江湖广远,到了其他国域可就未必了。”她帮京枕桥斟满了酒,“我呢,就在别国等你,等你声名传到每一处天涯海角,若有难,就报你京枕桥的名字,让他们再也不敢动我,成不成?”
“(笑)一定。”
酒壶随着时间慢慢变轻,剩到只够给京枕桥倒满,自己只够半杯。陆昀延用手指推旋着酒杯问道:“那位沈姑娘,待你很好吧?”
京枕桥端杯的手一顿,而后轻轻放下,“嗯。”
“满芳楼事发前你问我那句话,我当时没反应过来,直到见到那位沈姑娘,眼睛要把我生剐了似的,我才转过弯来。”她笑了笑,看着京枕桥问道:“你是因为她才烦心吧?那你应该也心悦她吧?”
京枕桥愣了一下像是好一番深思熟虑,“我不清楚……我和她更像……(笑)我真不知道我与她像什么。”他不知道自己对沈付情到底有没有感情,但他却绝对清楚自己不是对她没感情。
“行了京大公子。你那套在我这儿就省省吧。别人都以为你京枕桥风流,你是风流,哄女人的话术一套一套,还能哄不好一个姓沈的?(挑眉)嗯?”她给他斟了杯酒,“你真到了感情事前,比那些呆板的书生还讷还怯。”
京枕桥看着对方的眼,又不敢紧盯挪了开,憋不出话,捏着酒杯,然后用酒把喉里那些顺不清楚的话语冲了下去。
“你一直这样,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但要我劝你一句,人这一辈子遇上个能真心实意好好爱自己的人,不容易。”
“但我……我都不清楚我对她到底是不是……我真怕对不起她。”
“你觉得你现在这样倒对得起她了?你先勾搭的人家,现在把人心挪过来了,你倒想扪扪良心了!”她稍稍重了搁盏的力道,“(嗔)你这种男人,真就该死无葬身!”
京枕桥敛眉轻舒一口气,摇头苦苦一笑,不想再让这事破了临别氛围,岔开话问道:“你还记得我们怎么认识的么?”
芸嫣第一下没赶趟,愣了半息后才赶上神道:“记得。江州城那条河,我是花魁,立于画舫上,你是公子,站在桥中央。(嘴角一翘)就那一眼,你就死皮赖脸纠缠我不放了。”
“我哪是死皮赖脸纠缠你,我是咽不下那口气!别说江州城,就是整个泊州又有几个姑娘敢拂我京枕桥的面子?他们图我身子还要图我钱财,偏是你甩我张冷脸,我能放过你?”
她垂眸一笑,“你知道当初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我芸嫣是这一城花魁,图我美色的男人能从南城排到北城,你又算老几?”
她说完,俩人没忍住,竟是又都笑了。
京枕桥:“这么一想,又是许多年了。谁会知道当初那个连个好脸色都不愿给我的花魁,如今又是我京枕桥的红颜知己……”
芸嫣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端起酒杯把那半杯酒一饮而尽,“枕桥,曲终人散,我也该走了。”她站起身,缓缓道:“此行山长路远,未必再能得见。(作揖)公子珍重。”
“芸嫣。”京枕桥叫住了拨开珠帘的她,“下次再见,我请你喝酒。”
“(弯下眉眼)好……”
京枕桥也许应该送送她的,他自己也这么觉得。但他迟迟没动,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了自己眼帘里,然后又盯着杯子里那怎么都倒不尽的一点酒,思绪飞空。
……
同样
在秋棠坊,京枕桥让这秋棠坊的佣人帮忙煎好了药,进了沈付情的房。她伤已经好的差不多,这一顿是最后一服。他用肩膀挤进屋内,合上门后才发现沈付情在收拾行李。
“……”他站在那站了会,而后才开口道:“付情,药煎好了。”
“伤好了,不喝。”沈付情没看他,继续收拾自己的东西。
“仙婆说了,十五天疗程,这是最后一服了。”沈付情没理他,他把药搁在案几上,看着她继续叠她那几个有的没的衣服,“你要回泊州是么?”
“是……”
“回去嫁给许公子?”
“不然呢?”沈付情瞥了他一眼,而后又把眸子转开,可是她转而一想却发现,她从没跟沈付情说过泊州新上任的知州叫什么姓什么,更没提过他儿子的名姓,京枕桥怎么知道的?
她还没来的及发问,京枕桥先抢了话问道:“要不要我帮你收拾?”她听了这话手指顿了一下,衣服就从她指尖滑下,被她反手抓住狠狠摔在床榻上,“京枕桥!”
“我就在这。”
“……”沈付情被他这四个字噎到吭不出声,眼一瞥看到了案上玉溪琴。她踌躇片刻,手指浮在桌子上随着身子游走,待绕至案后,她指按弦上,而后突然一拨。
琴意登时冲着京枕桥波了出去。京枕桥眉心微皱,侧身避开这琴意,而身后的门板便“咔”一下被砍出道痕。
沈付情见他回避躲闪,幽幽道:“你我青梅竹马二十多年了……”
京枕桥抱着胳膊歪在了案几上,“就是因为二十多年,所以,你该比谁都清楚我是什么样子。你说的对,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心猿意马,水性杨花,不会是你值得托付一生的男人……”
沈付情心一沉,指腹勾挑琴弦,又是一道琴意向着京枕桥扫了过去。这一声弦音,质问的是他们这些年算什么?他们之间早就越了朋友的界限,还是京枕桥觉得那些对于他来说都再正常不过,他和哪个姑娘都那般?又或是他以为他们之间都是图个人陪,各取所需又不用对彼此负责,到了末了还能好聚好散?
京枕桥听得懂,因为他是她的弦上知音。但他保持了沉默。
“好,我就问你一句,是不是你自始至终对我都毫无感情?只要你说是,你我以后天各一方彼此安好,你是你的风流公子,我是我的酒楼琴师,我绝不再打搅你……”说着她看了眼那边架子上的花瓶,而后一弦扫向了架子。
琴意打到架子,震翻花瓶,花瓶便滚落,要坠到地上。京枕桥看着坠于空中的花瓶,一伸手捞了上来——他已经用举动回了沈付情的话。
沈付情面色先是一愣而后一喜,问道:“你在犹豫什么?”
“我怕,以后这花瓶就真碎了……”
“京枕桥,那也是我的事!而我只要你一句话!你连给我一句话的勇气都没有吗?”
京枕桥又沉默了。
沈付情盯着他盯了半晌,而后气笑着点了头,合上了箱子上了锁,却发现钥匙不见了。
京枕桥:“在找钥匙么?”他晃了晃手里银闪闪的东西。沈付情一怔,她竟完全不知钥匙何时到了他手。她摊开手厉声讨要道:“给我!”可她没想到京枕桥当着她的面把钥匙扔出了窗户。
“你!”她一咬牙,“不就是几件衣服么,本小姐路上买!”
“你怎么回去?走回去?”
“?”
“我把这一整个衙州城的马匹都买下来了,你一匹也骑不走。”
“京枕桥!好好好,你这么玩是吧?我还真就走回去!有种你就把沿途所有城县的马匹都买下来!”
“没那么麻烦。(笑)你也出不了这秋棠坊。”
“你什么意思?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你京大公子在泊州的威风,还想耍到衙州来不成?!我去找坊主,我倒要看看这是什么理!”
“呃……我来的时候,把这座秋棠坊买下来了。所以,坊主就在你眼前。(笑)你无处可去。”
“你……”
“你与许家公子的婚事,过一阵我与你一同回泊州退掉,如何?”
沈付情把他看了又看,似信非信窃喜又不敢显上眉梢,问道:“你说真的?”她见他点了头,一屁股坐下背着京枕桥,肩膀顶开他搭上肩头的手,“我早就一纸书信让我爹退掉了!用得着等你?黄花都谢了!”
他俩就这么一坐一立,一个正对一个背对,不说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