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西江月(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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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炎四十一年金秋
萧宋明确规定中秋三日假,学府假前一日,学生便已心不在焉。早课结束,往常总爱跑书阁的,今儿却都往书斋围——就因为沈付情要在书斋的碧水环亭的旷地上抚琴。
江楚在阁楼露台倚阑而观,楼下学子围坐无一高声言语,恐惊这琴韵意境。江楚阖着眼,脑子里是漫过空山的花草,风翩舞着枯蝶,牵起万千蒲公英渡过一川平江。
泛音、散音、按音在耳边回绕,仿佛天地裹挟着万物众生在脑海中颠倒,直至最后一音拖着韵尾绕梁不绝,底下雷掌轰鸣,这才把江楚炸开了眼,这才发现昭卿不知道什么时候倚在了他旁边。
他偷偷往她那边靠了靠,却还隔着段距离。昭卿抱着胳膊,懒散耷拉着的眼皮下,眸子往他那斜了斜,瞧见他这偷偷摸摸的样,不觉笑了笑,而后也往他那边挪了一步贴靠住他,任着江楚圈揽自己。
江楚扫了眼底下的人,没找着萧也韫,“你有见到也韫么,下堂就没见他了。”
“萧斋长在我们斋舍那边,跟邱暇起了些争执。”
如果说姑娘堆里非要挑一个“许言”出来,那非邱霞莫属。男里有许言,女里有邱暇,整个学府的嘴全被他俩人承包了。邱暇不张嘴,举止虽算不得大家闺秀,也应该是有过教养的人;这嘴要是一开,怕是念过的书都被她嘴嚼烂了,一点没往肚子里去。
“他怎么跑你们斋舍去了?还能跟邱暇起争执。”
“不然你觉得为什么他俩能起争执?”昭卿把头发捋到耳后去,“今早几个姑娘发热腹泻,斋舍的管事儿先生找不到人,就让萧斋长给她们送些药去。”
“(恍然)唔……我猜他被邱暇堵院门口了,又挨了她一阵唇枪舌剑。”
“我从萧斋长那接过的药,让他回去了,至于他去哪了。”昭卿轻轻摇着脑袋,突然一转话题,对着底下的沈付情扬扬下巴,“你喜欢吗?”
江楚对着昭卿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直了直背,小心道:“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琴音我喜欢……”
昭卿笑了下,“丝桐合为琴,中有太古声。古声淡无味,不称今人情。琴我不会弹,但是会些别的,(扬扬下巴)想听么?”
江楚偏头见暖阳打在她鼻尖上,自己懒懒的转了个身,臂肘枕在栏杆上,看着昭卿用腰勾起整个上身,倦着双眼,嘴角噙笑。
他嘴上不说,脸上却写了个“想”字。昭卿转身下了阁楼,剩着江楚跟她从嘴里飘下的一句“等着”在这里干候着,候到了萧也韫。
“邱暇那边的事处理好了?”
“你属狗的啊,鼻子这么灵。”
“可不是,专嗅你糗事!”
萧也韫气定神闲反攻道:“那也比你把人南姑娘摔湖里好。我就说你和水有缘,你还不信。”
“(无奈)她踩空了,我没拉住她,可不准胡说。再说了我刚来学府怎么掉湖里的,你没点数啊?”
“(笑)行,不说了。今下午有打算么?”
“还没——”
江楚话说一半,听下面一阵喧闹,扭过身俯望去,见是昭卿取了琵琶,在沈付情旁边的石凳上缓坐下,左腿翘在右腿上,露出一截倾斜相并的如雪玉腿,整个身子懒在斜抱的琵琶上。
她玉指一挑,琵琶声如十里酒香一样,让这周围的人第一次体会到了耳朵的醉熏感,宛如沉溺于华灯初上的温柔水乡。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萧也韫被日光刺得微微眯着眼,望着南昭卿削葱指在弦上拢捻,如玉珏相碰撞,又仿若云雨探访杳霭空山,“江楚,你上辈子修的什么福分?”
江楚有些愣神,没应萧也韫的话,神思全在眼中的佳人身上,玉颈与琵琶肚的优美弧线相映衬,“何人劚得一片木,三尺春冰五音足。一弹决破真珠囊,迸落金盘声断续。”
他着呢喃的话语刚落,却听昭卿停了声,四指由内到外临弦琶音,待余韵在众人脑中消了尾巴,再起勾挑。沈付情在一旁听了昭卿三个音,便知道她要弹什么,十指在琴弦上与之共奏。
宛如翠鸟、游龙、垂莲、凌雪翩飞眼前。
江楚痴痴望着昭卿半阖半睁的眼眸:“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华筵九秋暮,飞袂拂云雨。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越艳罢前溪,吴姬停白纻。慢态不能穷,繁姿曲向终。低回莲破浪,凌乱雪萦风。坠珥时流盻,修裾欲溯空。唯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
昭卿在下面抬眼望着露台上负手阖眸的江楚,随后把视线挪回琵琶上,突然一扫四弦。沈付情被她突转的这一手弄得僵住了手指,露台上的萧也韫跟黎江楚同样一皱眉,这扫出来的一音如同一把长剑撕裂了一切梦幻的美好。
昭卿圆弧着食指与拇指,在弦上不断摭分摭分,而后在弦上开始滚奏,像要直冲云霄一般,顶着每个人的心跳。
江楚跟萧也韫相视,仿佛都看到了彼此眼中肃杀的寥秋,仿佛身处边疆军营,万千将士披坚执锐准备厮杀。昭卿滚着尾音,突然伸直四指,依次在弦上踢出,开始轮指。
江楚对上了昭卿的眼,发现她眉目锋冷,透过那双眸,他看到了自己从没见过的萧瑟哀愁,悲寥孤寂。耳边如千军万马开始蹄踏奔腾,旌旗幡动下,将军们的枪剑与士兵们的戈矛,在铁甲与寒锋中擦着花火,狼烟肆虐着橙红的落日,鲜血奔涌着黄沙。
沈付情顺着昭卿指尖的韵律,卡着最恰当的点弹拨几声琴弦,古琴的悠扬在这一刻为一场厮杀增添了沉重。
黎江楚不自觉掏出怀中的竹箫,萧瑟声声续断,平添肃杀凄凉。昭卿四指开始扫弦,愈扫愈快,起初如玉帛裂破,而后如战马嘶鸣,最后竟如铁甲削斩成残片。
曜日熠着书斋的琳琅树木,萧也韫却只觉得煞白惨淡。他看到了血肉横飞的沙场上,那一寸寸丢失的山河,还流淌着将士们的鲜血。
琴音、琵琶声、箫瑟渐息,他从腰间取下了长笛,清幽的哀婉绵延在整个书斋之中,仿佛那些葬身疆场的将士,被黄沙掩埋了尸体,在岁月的淡忘中,魂归故里……
乐器的声音早已经停歇,地上落满了被声声锋刃斩断的枯叶,围坐的学子各个目瞪口呆。他们是书生,在竹林卧石与泉流溪水中沐浴着千百年的知识,憧憬着皇宫里的欢歌宴饮,但他们从来没有,从来没有感受到血肉铸成的山河,直到今日。
沈付情弹到最后,手指都在颤抖,露台上的萧也韫胸膛里奔着热血,起伏不定。昭卿把琵琶竖过来,放下一直翘在右腿上的左腿,抬眼对着露台上的江楚温柔一笑,那是只对他一人的展眉一笑。
她在所有人的目光中缓缓走进阁楼,上了露台。
她看着江楚手里的竹箫,一只手从他那顺过来,然后把琵琶给了他。江楚摸过琵琶,就在手里一通捣鼓,忆着昭卿的手法,照葫芦画瓢,结果这声是棉帛撕不裂,玉珠摔不碎,各个都跟断了弦一样。
昭卿手指敲着竹箫,吹开第一声江楚后悔了。因为她吹起来实在是有点要人命,声音比要被杀得驴喑哑得还难听。
底下的学生们刚刚缓过神,一男子,衣冠不太平整,盘坐在地上,一拍大腿高喊道:“太壮美了!当什么书生,读什么书!我要投笔从戎,拜将封侯!”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许言拍着手站起身,斜眼瞥了眼露台上的江楚,“拜将封侯?哼,将军有什么好当的?一群有勇无谋的糙人。哪像我们,笔下能倾泻千秋,着一文章显世,得万古流芳!”
江楚胳膊靠着栏杆,脑袋枕在拳头上,勾着嘴角听着许言这“醒世箴言”,却充耳不闻全当屁随风散了。他没在意,倒是萧也韫缓缓开了口,
“糙人?你瞧不起操戈持盾的手是么?你看不上风沙滚裂的皱纹是么?你觉得自己很金贵对吗?”萧也韫话里没什么温度,平平淡淡但却有些锋刺。
“萧斋长,您别在这诘问我啊,皇上深知祸起萧墙的道理,你看看前朝的将军们还有几个在朝堂上站着的?您有种的,就去皇城诘问当今圣上去!”
“你能衣冠楚楚的站在这里大言不惭,当真是白了万千将士丧在边关的命。”
“命?我怎么没看见啊?再说了,国虽大,好战必亡!这些个贱骨头没把国家覆亡就不错了,你现在却要我反过头来感谢他们?真是笑话!”
“我看你是太久不读书,忘了后半句。天下虽平,忘战必危。我萧宋的朝堂不知道何时满是与你一样的鼠辈,只知谄媚奉上,昧心歌颂,却不知你们锦衣玉食的日子,都是在垒垒百骨里面掘出来的!”
“那谁让他们没那个好命,注定要为我们这些将来的国家栋梁战死,也不枉他们这一生了吧?”
“没那个好命……若你的父亲、你的兄长也在疆场厮杀,你觉得你还能说出今日的话吗?(鼻子发笑)国之栋梁?可笑你览三坟五典、九丘八索却不自知,错把蠹虫当栋梁。哦我差点忘了,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理之,此所以乱也。对于这样的萧宋,也许你确实也算是,栋梁之材。”
“你——”
“文章写的一塌糊涂先不论,纵有你玉笔着千古佳篇,也不及将士寸土血汗之功劳!”
“也韫。”杨先生是方才顺着乐声过来的,只是不想到了半路以止,现在又巧遇二人争执。他见萧也韫还欲开口,“学府内莫谈国政。”
“先生!平辽欺我萧宋多年,王上从来都是置之不理,在金迷纸醉里醉生梦死!当年萧宋的将士与百姓用命打赢了仗,可换来的是什么?是他儿大手一挥同意的割地赔款!大肆搜刮民脂民膏!拱手奉上皇城万千少女!”
“也韫……”江楚看着他情绪有些激烈,把手搭在他胳膊上。萧也韫回了回神,恢复些理智,才觉自己有些唐突冒失,下了阁楼对着杨先生行礼,
“学生唐突,先生宽恕……但学生只问先生一点,这世道不公,难道我们只能逆来顺受吗?”
杨先生看着他那一双满是壮志的眼,哀叹口气,过去把萧也韫作揖的手抬起,“也韫,少说多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