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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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在婺州的黎江楚本想查查那山匪窝里的瓷器珍宝到底从何而来,半途收到了邵岭涯的信,得知了尹启诚被半路截杀的消息。
邵岭涯公事公办,私人恩怨也掺在公事里一起办,他把安求客这办事儿不着边的东西狠狠吐槽了一顿,看的黎江楚感觉那坐着轮椅的残废就搁自己面前喷自己一脸唾沫星子一样。他没办法,拍拍屁股去了衙州与婺州打界的地段。
而与此同时,那不知道去哪鬼混的安求客,正在一家底下赌坊里喝着酒。
嘈杂又不明亮的地下赌坊里,满是污垢油渍的灯罩里映出昏暗的光线,照着中央三三两两的舞姬,老鼠逡巡穿梭在大大小小的方桌下,与围了一圈又一圈的赌徒脚间。
这不算太大的赌场,居然分了三层。安求客坐在顶层吞了一大口酒,靠着他那半眼瞎看着中央的舞女,心里惦记的却是她们腰上的金链——老毛病又犯了,手痒痒。
他随脚把那桌下啃食的老鼠踢飞了十万八千里,耳朵一动看到了弯着腰曲着腿爬来的歪眼郭。
这歪眼郭是这赌坊坊主,名号是这赌坊里的常客给起的,他本人也不介意,安求客也就入乡随俗跟着这么叫。其实安求客要是看得清,会发现歪个眼,竟然算是这地下赌场里最正常的。你往四周放眼瞧瞧,斜脖子三下巴,拖地的臂长与不到凳子的腰,俨然是个蟾蜍与人猿模样。
就那边桌子两头坐着俩,长得一个比一个惊奇,要是给他俩点个绿灯往下巴一放,那就是活生生的牛头马面!要不知道,可真以为阎王爷索命来了。
“嘿嘿,安爷,您可是有好一阵子没来啦!”歪眼郭把怀里裹着的酒掏出来,递给了安求客。
“咋?你们这没了我活不了?”安求客看不太见,可鼻子灵光,尤其是对酒,就鼻子这么一嗅,酒质高下立判,“呦,好酒!”
“安爷,不是我们活不了……呃您也知道,这地下的东西不好弄,来的也没几个正经人,有您在,我能安心不是。”
“哦,拿我当你这小赌坊的挡箭牌了?”
“哎呦呦可不是那意思!我这赌场能不能活,不全靠安爷您罩着嘛!再说……”歪眼郭这次在背着的布包里摸了半天,总算是摸出个破盒子,“您当时开的条件,就算这阵子您不在,照样一分不少您的!”
安求客接过盒子掂了掂,又给那人塞了回去,“拿回去吧。”
“哎哎安爷!您不行打开数数!真的一个子儿也没敢少啊!”他见安求客又薅起酒坛喝开了酒,“安爷,安爷您得收!您这不收不等于不让我这赌场干了嘛!”
“老郭,咱俩认识这么多年了,不和你兜圈子。”他打了个酒嗝,指了指头顶上,“我头上的人回来了,我没法跟几年前那么自在天天泡在你这。”
“啊……”
“所以你这赌场,我让手底下的人过来帮你照看照看,钱留着给他们,懂不?”
“哎懂!嘿嘿安爷,都听您的!”歪眼郭讪讪笑着,挪挪屁股打算坐在安求客身边,不成想底下一赌桌突然爆发的矛盾把他惊了起来。
“没钱还敢跟七爷我玩半天?真他娘浪费爷心情!”
“七爷我我最近手头确实没钱!您宽限宽限,我我我赢了钱就还您!”
“去你大爷的!”七爷上去就是一脚,“就你那手气,老子拿到钱人都进了棺材板了!”
“哎哎哎怎么回事儿?”歪眼郭从顶上跟只老鼠似的缩着脖子窜了下来,到了底下才把脖子弹回去,“都让个道!”他走进人群中央,看了眼地上躺着的,“怎么事儿七爷?”
“老郭你自己问他!”七爷叉着腰不耐烦的转过了身去。
“郭爷!我这真没钱啊!您帮我,您帮我跟七爷说说!”
歪眼郭把地上那人横竖打量了半天,而后道:“七爷,我看他这也不像说假,不行就宽限两天,啊?”
七爷:“看在老郭的面子上,最后问一句,有没有钱?”
“七爷!七爷我没骗您啊真没——”
七爷搔搔脑袋抹了把胡茬,“他妈的屁话真多。给爷打!吐也得给老子吐出个子儿来!”
四五个人突然一围而上对着地上瘫着的一顿拳脚相加,歪眼郭左拉右拽不讨好鼻子反挨了一肘,捂着鼻子骂骂咧咧退一边去了。
那四五人下手当真狠辣,一个鞋子都踹飞了出去,又出溜拿回来准备攥在手里准备抽地上那个。他抬起来的手抽到一半,一把匕首嗖一声飞刺而来,顶走了他手里的鞋死死钉进了地里,剩下匕柄来回震颤。
“哎哎哎!干嘛呢!下手咋那狠呢?”
这一窝子被方才那匕首惊到汗毛战栗,寻声瞧去,就见那三层的栏杆内坐着个劈开垮的紫衣男人,喝了口酒又伸伸胳膊。也不知道一窝子赌徒是谁眼尖,惊呼一声“安爷!”这一声就像是先潮,而后一浪更比一浪高。
安求客揩去嘴角的酒水,撑着桌子缓缓站了起来,气定神闲好像要做些什么慷慨陈词,“行啊,看来都还认得——哎呦!”
“我”字儿还没吐出来,却被脑袋上的墙顶撞了回去,本就没能支起来的腰身瞬间又抱着后脑勺弯了下去,“嘶嗷……”
“安爷没事儿吧?”
安求客摆摆手,一手揉着脑袋一手撑着栏杆走了下来,“老郭你说你当时就不能再挖深点吗?”歪眼郭鼻子还在流血,手捂着鼻子顺便堵住了嘴,嘟嘟囔囔啥也听不清。
七爷看安求客走过来,弯了弯腰迎了上去,“安爷,可是好一阵没见着您啦!您说你在这也不说一声,不然我们肯定先拜会您啊!”话一出,附和声四起。
“行行行别整着些没用的。”安求客蹲下身,想看看那人“死”成啥样了,奈何光暗他眼又不好,手指不小心塞进了他鼻孔里,“(笑)呦呦呦,不好意思啊哈哈……”说完他把手指在那人身上擦了擦。
“还能说话不?”等了半天只有呻吟声,安求客抬了脑袋道:“你们瞅瞅,这给打成啥样?欠多少钱?”
七爷一怔,“啊?”
“多少钱?”
“哎嗨嗨,瞧您这说的,不欠了不欠了!”
“啊,不欠了?”安求客见七爷连点脑袋,“行,我这帮你解决一笔债务,回头请我喝酒昂。”七爷还是弯着腰点脑袋,点了三下就发现事儿不对了,怎么钱没捞着自己还得请酒?他连忙弯腰追上要离开的安求客,“不是安爷您看哈……”
……
安求客出了赌坊,天已暮色。他好不容易算是把那狗皮膏药似的七爷甩掉,在街上凭着记忆转了七街五巷,找到了那墙皮都开始掉灰的老酒坊。老酒坊浑身上下写满了年代感,可它旁边却坐着个光鲜亮丽的大家伙——通宝司。
这通宝司搁这待了好些年头了,本该是归朝廷直接管辖,后来那嗝屁的老皇帝犯懒,把通宝司归给了户部管。安求客当年第一次瞅见这大家伙,出于好奇进去过一次,转了一圈才知道,这通流司汇集了各境域的特产奇珍,衣食住行分了四层,往来不是本土商人就是国外来客。
不过自从七年前东暻与萧宋海战,萧宋便彻底海禁,通宝司也随之成了摆设。只不过奇怪的是,通宝司的装潢年年翻修,时至今日都还像个新建的。那通宝司现在到底谁在管?
安求客顶天也就是脑子里冒个问题的人,答案他是一星半点也不愿解,屁股一溜摸进酒坊里要喝酒去了。
他挑了个不起眼的角落瞧去,却是发现这不大的屋子连一张空桌都没了。他捡来挑去,最后选了个仅有一人落座的桌子走去,打算拼个桌凑合。坐着的那人背对着他,他便两眼迅速打量一番,见其披着一身黑袍又戴着兜帽,从背后连其性别都辨不清。
但光着一席打扮,却是让安求客心里警惕了些。他神思注意都落在此人上面,盯着那人而后慢慢落下屁股,可还没沾上凳子,眼尖的店老板打柜台后便一眼就瞄见了他,挥退准备去招呼的店小二,忙不迭凑了过去。
老板:“安爷!”
这一声把安求客吓了一跳,斥道:“吓我一跳,要死啊你!”
就是二人这来回一句,那兜帽下一双眼便挪过来也迅速打量了二人一下。那人瞧见安求客的脸先是一怔,而后如耗子躲猫一般别过了身子。安求客半瞎的两眼看不清远,可一米内的东西他还算注意得精明。他当下察觉有异,却听老板又叭叭道:“(弯腰赔笑)安爷,这不是您好阵子没来了嘛,想您了。”
安求客剐了他一眼,“我不来你这生意照做买卖不赔,想我什么?”
老板:“嗨您看您这话说的……那安爷在江湖上的名号谁不知道,您来了我这酒坊有面儿啊!”
安求客“面儿?那你说,我的面儿能值多少钱?”
老板:“嗨呦,您那面儿能用钱这俗物来比较?就算真要比,那可值千金!”
安求客捎捎脑袋,“值千金是吧?”他见老板欠着身子点头,“行,这顿酒钱不付了。”
“嗯啊……啊?”
安求客直起腰问道:“哎,你家那京城来的仙人酿还有没有?”
老板还没从安求客刚才那句缓过神来,要知道安求客说这种话从来不是开玩笑,他说不给那是真不给。他在自家这酒坊里不知道喝过多少空手酒,他不在,那酒坊是稳赚不赔,他在,那可就两说了。
而现在安求客张口就要仙人酿,那可是京城仙音苑购来的好酒,一年顶死就半车,一杯就是高价,而安求客一人能把半车全喝了。
老板心滴着血,强做颜笑道:“放心吧安爷,都给您留着呢!小的这就给您取去!”说完他苦着脸做怨种去了。
“哎等等。”安求客叫住老板,而后看向同桌那人问道:“我图个地儿坐,扰了你的雅兴,这顿酒我请你,算我赔你个不是,想喝什么,尽管和老板说是了。”老板等着那人开口,安求客也等着那人开口,两厢等了半天等不出一声屁来,安求客索性对老板道:“也给他整个仙人酿吧!”
老板一听,面色一僵,转身就把自己皱巴的褶子泡进菜坛子里腌了起来——又酸又苦。
安求客继续盯着拧巴着身子不敢正坐的人,开口问道:“咱一个桌上过杯酒,就算是江湖兄弟。兄弟哪儿人啊?”
安求客见那人仍是一声不吭,摸了摸自己下巴上有些微微扎手的稀碎胡茬,沉了沉声道:“兄弟,咱也不问姓甚名谁,你我打个照面,日后江湖再见也算个朋友不是?”
他这话一落,那人登时腾起身脚下步法宛若游龙,安求客眼疾手快,身子前扑一把擒住其手腕,而后脚下扎桩回拉后扯,带着那人转了个圈,将其擒压在桌子上的同时,右手袖子里匕首滑于手心一握,匕锋登时就抵在了那人脖子上。
安求客:“想跑哪——”安求客话没说完,那人兜帽却因为重力耷拉了下去,露出掩藏下的真容,也让安求客看清了那人的面容,尤其是那飘着黄沙似的瞳眸。他一愣,“怎么是你?!”
尘笳:“腰腰腰……”她后腰扛在桌沿上,后仰的姿势让她有些顺不过气来。
安求客用抵了下匕锋,压声问道:“你在这儿做什么?你们又有什么鬼计划?”
“你能,能先放开我再问吗?疼!”
安求客眉峰一软,松了擒压。尘笳直起身来撑着桌子,另一手扶着腰顺了口气,埋怨地看着安求客:“没招你没惹你,干嘛下手这么狠?”
安求客收了匕首,又坐回了凳子,“你桐语殿上次在渠江的船上可是要跟我们玩命的,谁知道你这次是不是又憋着什么坏,我能不提防着你?”
“我‘桐语殿’是江湖上正儿八经的名门,又不是什么阴沟里的下三滥组织。别不拿正眼看人,你‘鬼匕’窃、偷、盗样样不少,好不到哪去!”
“哎我们可都是梁上君子,是有原则的好吧……”
“(挑眉)梁上君子?呸!”尘笳啐了他一声,而后揉着自己的腰,幽怨着什么稀稀碎语。安求客耳朵尖,道:“哎哎哎,我是眼睛不好,耳朵可尖着呢!别偷着骂我坏昂,我可都听见了。”
“我心里骂行了吧?”尘笳叉着胳膊,倒也不走了,跟着坐了下来,又把兜帽拎起来戴在了头上。安求客瞟她一眼,问道:“说吧,你们又想干什么?不说,今天你可走不出这酒馆。”
“好个刑司审犯的口气,我倒想问问你们西洲府七年前沾染那么多腥血,如今如何以一副正派嘴脸自居?”
“(耸肩)我们可从自诩过正派,我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自己清楚着呢。只是那些阎王簿上落了名儿的都该死!”
“那你倒说说谁该死谁不该死?”
安求客怔了下,而后掰着手指头,想了想老、弱、病、残、鳏、寡、孤、独,可细细思索发现,就是这些中也依旧有人背负罪恶。他索性花了花手指,撇嘴耸肩一摊手,不作声了。
尘笳剐他一眼,和他一起沉默片刻才道:“萧宋处处都是你们西洲府的眼睛,我又不是傻子,若真憋着坏,你也不可能在这儿撞见我。”她说完扭头扫了下四周,“你们府主不在吧?”
安求客斜过眼去,“怎么?我不比他好对付?你还想挑个顶流打?”
尘笳翻了他个白,“你家府主比你温柔多了。香蘼那阮被他断了弦,他停手还能告诉人哪家师傅拉弦手艺好。你呢?”
“上次船上没杀你还不够温柔?啧,他温柔……你那是没见过他一身戾气杀红眼的样子。”安求客也抱起了胳膊,继续等着酒,耳朵却突然动了动。
他视线向脚底下打去,而后脑袋贴在桌子上听着动静。尘笳被他突然搁在桌子上的脑袋吓了一跳,仰了仰脖子打量着他。老板拎着好酒来,见安求客趴在桌上以为他睡着了,刚想去唤,却见他屁股一撅把长凳顶开,而后一趴身子直接贴在了地上。
“(大惊)哎呦呦安爷!您这是做——”老板被安求客腾出来的手势阻断,却听尘笳对自己道:“撅屁股准备放屁呢,说不定一会儿还得拉您这儿!”
安求客留了只耳朵,还听得见尘笳的话,后蹬一腿直接踹在了尘笳屁股底下的凳腿上。凳子受力“噌”一下擦滑出去,尘笳屁股底下一空,哐叽一落摔了个结实。
尘笳一屁股先是坐了个眉眼怔愣,而后疼痛赶上趟找上门后,便又变了脸换了痛楚。
“你是真不会怜香惜玉是不是?”
“怜香我不会,你身上要是真有玉佩我会好好惜惜。”
“你!”她气到咬牙,起身抬脚踹在了她脚边的桌子腿上,这边的桌腿受力传给那边的桌子腿,那边的桌子腿便把这力送在了安求客屁股上。
安求客一个猛子直接前扑,脸贴着地愣是刹了几尺的距离。他撑起上身来抬手对着尘笳道:“姑奶奶,咱有啥事咱等会出去打去,成吗?”说完耳朵又贴在了地上。
老板两头蒙圈,刚刚搁下的仙人酿还因尘笳那一脚,连忙又提拎在手上。他看着安求客继续趴在地上,又思索片刻,脸上陡然放了光彩。
要知道安求客这人只对两种东西敏感,一个是好酒,一个就是宝贝,他作为江湖侠盗名声在外,他这一趴,底下怕不是黄金就是珠宝啊!
可安求客听得压根不是他这酒坊底下到底有没有宝贝,他是感觉这地下似乎有暗室,里面好像有车轮碾压与脚步走动的声音,他直起身拍了拍屁股问道:“你这酒坊有地窖吗?”
老板一怔:“我们酒坊的酒窖都在南边的山上。”
安求客一思忖,那就不是酒坊了,只能是隔壁的,通宝司。
可老板不知道啊,他哪晓得安求客思默的是通宝司底下的宝贝,第二天直接关门歇业抄起铁锨锄头开始挖凿,地下水都挖出来了也没挖到宝贝,本以为是天降横财,没想到是飞来横祸。但这也都是后话了。
安求客冷眼睨着自己的尘笳,笑道:“是你要先动嘴的……再说你要你不是还我一脚了吗。再不成,我说了这顿酒我请你。”
尘笳掏出块银锭砸在桌子上,砸到那老板两眼冒光,“用得着你请?”
“嚯有钱人!好嘞,那这顿就你结了!谢了——”说完扬长而去了。
“安求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