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人堪断肠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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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岱身死已有数日,州府诸吏,业已为其发丧,设下灵堂。
翌日正午。
郭嘉一身镐素,去灵堂祭奠过刘岱后,前往州府。
州府正堂内。
主簿、治中等州府大吏,及诸从事、书佐,齐聚于此,低声议论不止。
昨夜陈宫连夜拜访数位州府大吏,如此大的动静,众吏岂会不知?
事关自家前程,乃至于身家性命,众吏无不关心。
在众人或惊奇、或抵触、或思索的目光下,郭嘉从容步入堂中,先作揖礼道。
“奋武将军帐下军师郭嘉,见过诸君。”
诸吏见郭嘉如此年轻,便任军师要职,皆大为意外。
治中万潜素与陈宫交好,其人又身居治中一职,于州府内的地位甚高。
故而其人率先开口。
“曹东郡遣足下远涉数百里来此,不知有何贵干?”
郭嘉肃容道:“我主闻方伯为黄巾贼所害,痛心疾首,特遣在下来此吊唁,聊表哀思。”
郭嘉话音刚落,左侧席间,一人便忍不住起身驳斥道。
“哼,足下吊唁是假,为汝主曹东郡图谋州牧之位才是真吧?”
此人正是主簿袁立,在州府中的地位,仅次于治中万潜。
袁立乃汝南袁氏旁系子弟出身,自幼与其堂兄袁术交好。
刘岱身死后,其人便屡屡劝说诸吏,意图迎奉袁术为主君。
郭嘉望向袁立,轻笑一声,言道。
“在下昨夜入城时曾听人说,方伯死后,有人全然不顾忠义。”
“不思为主君报仇,反而终日蝇营狗苟,只欲将兖州八郡国卖与他人。”
“此人说的应该就是足下吧?”
袁立闻言,大怒不已。
州府诸吏,愕然之下乃至有目瞪口呆者。
东汉之际,时人犹重忠义,从忠义入手指责他人,足以毁去一个人的立身之基。
最有名的例子当属三国之时,于禁被关羽水淹七军后,归降关羽,后又落入东吴之手。
曹丕继位,于禁归国。
曹丕让于禁去拜遏曹操的陵墓,但却预先使人在墓中刻画上关羽战胜,庞德威武不屈,于禁屈膝投降的壁画。
于禁见后,羞愧而死。
袁立盛怒下,全然不顾风仪,大骂道。
“匹夫!安敢在此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
郭嘉冷哼一声,挥袖道。
“屡屡劝说堂上诸君,意图迎奉袁术入主兖州的,莫非不是足下吗?”
“此事莫说在下,便是城中三岁小儿,亦是知晓,何谓胡言乱语?”
袁立气势一滞,面色涨红,强自辩道。
“后将军(袁术)海内名族出身,士众归附,豪杰归心。”
“以后将军之英明神武,天纵之资,若是执掌我州,定可击退黄巾,使百姓得以安宁。”
“我欲将兖州献与后将军,既是想为刘公报仇,亦是为吾州数百万生民着想,又有何不可?”
“哈哈哈——”
如同听到什么笑话一般,郭嘉仰天长笑,露出不以为然之色。
郭嘉言道。
“英明神武、天纵之资?足下褒奖的未免也太过了吧?”
“后将军之事迹,嘉亦曾听闻一二。”
“其人夕任长水校尉时,便屡违法度,又好奢淫,气高于人,洛阳百姓讽其“路中悍鬼袁长水”,诸君岂不曾听闻?”
“诸侯讨董时,后将军以一己之私,罔顾大局,在粮草上加以掣肘,以至破虏将军(孙坚)兵败,若非我主曹奋武早有预料,破虏将军早被后将军害死。”
“如今后将军新占南阳未久,便有其不修法度,以抄掠为资,奢姿无厌,以至百姓纷纷外逃的消息传入北方。”
“敢问诸君,如此人物,诸君当真愿奉其为主?吾只恐兖州这人间乐土,逢此冢中枯骨,将就此沦为鬼魅之域。”
郭嘉话声一落,州府诸吏便是议论不止,对郭嘉之论断,极为赞同。
袁公路确非明主,兖州万万不可献予此人。
袁立面色赤红,还欲辩解,却苦于郭嘉所言俱是实情,其人又素无急智,以至无言辩驳。
眼见州府诸吏皆是颔首,大为赞同郭嘉这番言论,袁立心中暗自叹息后,最终只能无奈落座。
至于先前挨骂受辱之事,眼下也只有权当未闻了。
又有一人离席起身,郭嘉视去,乃簿曹从事张元。
张元,出身山阳张氏,名族之后。
其父张俭,乃是党人“八俊”之一,于士人之中的名望甚高,后因乡人诬陷,被朝廷下令捉拿。
张俭因此亡命出逃,投宿于郡县名族中。
因为敬佩张俭的名声和品行,众人都愿意收容他,而不是向朝廷揭发。
但收容张俭乃是大罪,因此这些郡县名族,往往都会被朝廷治罪,宗族亲戚上百口皆被杀害。
时人谓之,郡县为之残破。
如孔融,其便是因接纳张俭,导致其兄孔褒被杀。
此事直到张俭逃出塞外,方才终于消停。
张元拱手道:“在下张元,见过足下。”
郭嘉亦做回礼。
张元面朝众吏,侃侃而言。
“古人云:‘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
“州牧者,一州之长,据万里之土,受王命以代天子守疆。”
“方伯既亡,我等身为汉臣,只应表奏天子,静待王命。”
“岂能私下决断州牧大位?此非人臣所宜为。”
其人言罢,诸吏大多面现赞同之色。
兖州牧之位,无论献予何人,都必定会招来非议。
但若是献予天子,则决不会如此,反而能落个忠于王室的名声。
这或许并非最好的选择,但决计不会有错。
张元直视郭嘉,问道:“郭君以为然否?”
郭嘉心知,此话无法回答,或者说,怎么回答都于己不利。
因此,他思索片刻后,问出了一个极为不相关的问题。
“足下客居塞外多年,未知塞外风光如何?”
张元一怔,不解郭嘉之意,诚恳答道。
“长烟落日,野云万里,霁雪纷纷,风景甚美。”
“果真美景。”
郭嘉轻声一笑,又问道。
“敢问张君,塞北胡人作乱时,君可有暇见此美景否?”
张元欲言又止,无法开口。
郭嘉遂望向诸吏,说道。
“张君客居塞外多年,久不见兖内风景,不知兖中人物,故可任由其亡于兵灾。”
“但君等皆兖州人士,家族尽在此地,也可放任如此吗?”
“董卓为乱时,遣李傕、郭汜二贼劫掠陈留,颍川。”
“嘉闻此二郡如今已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万里无人烟。”
“今又有青州黄巾作乱,其数众达百万,所过残破,州府不能治。”
“若迁延日久,兖内八郡,都将如陈留、颍川一般,就是不知,届时诸君见此,人堪断肠否?”
话声甫落,似有千钧之力,直击众人之心。
一时间,满堂寂静,近乎落针可闻。
张元怔然片刻后,叹息一声,不发一言,默默回到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