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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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趴在那里,直到底下传来闷重的滚动声停了,才发觉自己的掌心被碎石划破了。
男人不欲细问,只吩咐人将他带走,然后让人就地探察踪迹。
卢文昭捂着胸口咳嗽几声,试图将喉间心口的不适咳出来,可一旦放开了禁锢,咳嗽便压弯了他的脊背。
直到他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止了,男人才问他“卢二郎,沈素洁的幕僚带走的是谁?”
卢文昭闭上眼,由着人将自己架住。
“不知。”
话中的真假无需此刻去甄别。
铁蹄之下俱是扬起的尘土,远远望去,只看到森寒的杀意。
许至越带着她一路往前奔着,直到一根箭矢破空而来,钉在地上。
尾端颤音犹在,而生路已经完全的断了。
许至越怃然松开手中的木棍,面色惨然,卫亦舒隔着重重密林看着远处慢慢涌来的兵士,吐了口气。
“如意,你走吧。”
许至越蘧然睁眼,然后看向如意。
“娘子不能死。”
绝不能死,否则他以什么面目去见主上。
如意从来不喜欢他们,从来不喜欢。
唯有在此刻,与他有了同样的打算。
许至越将如意往她面前一推,“娘子珍重。”
卫亦舒诧异的看着他,只看得见他满目萧瑟和哀恸。
如意拉着她往前跑,拨开层层的荆棘草叶,她下意识回头看去,只看见了许至越倒在血泊中。
他的脸还在不自然的发颤,一口一口的血从他嘴里喷涌出来,睁大的眼睛却看着她这边,像是还要说些什么。
她们二人娇小,钻进了林子中就寻不到踪影。
男人命人上树勘察,忽然听到后面有人喊了一声“殿下有令……”
两个人连方向都辩不清楚,只知道越往前林子越幽暗,所有的树木草叶都一模一样。
如意喘着气紧紧拉着她,看着四周渗人的幽景,掌心慢慢沁出汗来。
卫亦舒亦是将她护着,警惕地看着四处试图找到出路。
可是不待她想出来,如意就已经拉着她继续往前跑着。
行到一处破旧的山神庙时,如意忽然停住了,她看了一眼被草木藤蔓吞噬的石庙,小声道“女郎,我不能陪你去西北了,也不能陪你去见二郎了。”
卫亦舒攥着她的手,“我们一起死。”
她们怎么可能逃得过征战许久的兵士。
如意粲然一笑,眼泪也随之滚下来。
“可我不想女郎死。”
她怕痛,怕死,怕的要命。
“女郎,你要活下去。”
说完,她就将卫亦舒推进了石庙侧下方的井中。
那里草木遮掩着,不近身根本发觉不了。
唯有新县人会有在山神庙旁打井的习俗。
还有一丝生机的。
卫亦舒毫无防备的被推下来,头砸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一下就昏了过去。
如意看了最后一眼,然后毫不犹豫的往另一侧更深处去。
紧追而来的人几乎贴着石庙追过去。
卫亦舒醒来时,四周一片漆黑,周身的剧痛顷刻袭来,让她一阵阵的眩晕。
“如意?”
她一喊,井中的回声便跟着喊。
“如意。”
她顾不上痛楚,抓住藤蔓就往上爬。
石井底下不过一层湿湿的淤泥,每往上踩一脚,就被拖拽下来一半。
“如意,我爬不上去,你帮帮我好不好?”
可是外面没有半点声响回应她。
卫亦舒跪在藤蔓旁,想起她们一起写在花灯上的心愿。
那时她们都说要去西北。
说要在西北开胭脂铺子。
等三郎把狼养大了,就带去看家护院。
“如意,我上不去。”
是她上不去,还是不想上。
她不知道。
直到夜色渐深,她仰头看了一眼月亮,才脱了鞋袜重新拽住了藤蔓。
不过成年男人高的井,她攀爬上来,却是耗尽了力气。
一出井,却看见了石庙上一侧躺倒的人。
月色寡淡,冷得像半张冷笑的脸,骇人的石像下,人影静静躺着。
卫亦舒的声音有些颤,“如意,我走不动了,你过来拉我一把,好不好?”
无人回应她,她便扯了些笑,脚下踉跄着走过去。
直到看清衣裙,看清面容 ,看清她身上的血,她才灭了最后一丝希望。
卫亦舒将她脸上的叶子拣了,轻轻将她抱在怀里。
“如意,我们要去西北的,你不睡好不好?”
“我们现在就去西北,去找斯越。”
她哽咽得厉害,恍惚间好似听到她的回应。
如意竭力睁着眼,周身的痛楚让她连说话都夹杂着刀割般的痛苦。
“女郎……别怕。”
卫亦舒凑到她嘴边细细听着,连连点头道“我不怕的,我背你出去。”
如意放下心,渐渐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觉得满目都是血色。
“如意,我背你出去。”
她试图捂住伤口中涌出来的血,可伤口太多了,手腕上的洞口深可见骨,肩上,腰上,腿上……
卫亦舒蘧然滚下泪,颤着手将自己的衣服脱了裹住她。
“如意,都是我的错,我害了你们。”
假如她嫁给了袁从简,她们都该活着的。
她竭力把她背起来,不到一步,就跪在了地上。
如意趴在她的肩上,温热的液体从她肩上滴下来。
“女郎……别怕。”
卫亦舒紧紧抱着她,好似这样就能留住她。
不知何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隐约伴着几声低吠。
她侧目看去,只看见了一双双绿油油的眸子。
“如意,我陪着你,你别怕。”
幽暗的草丛间,一只孩童高的狼龇着牙弓着背慢慢往她这边来。
时不时还低头嗅着什么,不知是嗅到了血腥味还是察觉她没有抵抗的力气,猛然往前一扑,就咬住了她的裙摆。
袁从简看见两只狼撒腿往前奔,就知道又寻到了痕迹。
当下便追了过来。
等他追到石庙前,两只狼正兴奋的舔舐着女子的手,几乎将她扑在地上。
惨白的月色下,她的神情模糊不清,只看得见素白的脸,素白的衣裙上绽开着朵朵艳红的牡丹。
“卫阿姊?”
卫亦舒怔怔的回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袁从简?如意受了伤,你叫人来看看好不好?”
袁从简这才看清她怀中躺着的人,看清她衣裙上并不是什么牡丹,而是斑斑点点的血渍。
他喝住了身后的兵士,只身走到她身旁,停在她脚边时,才确定了她的身份。
他将她怀中的人接过来,低头看了片刻才道“我带阿姊先回去。”
卫亦舒抓住他的手,希冀道“她还有救是不是?”
袁从简一时没有开口,片刻后才道“我让他们把她送去军医那里。”
卫亦舒这才肯松手,看着两个兵士过来把她背走。
袁从简看着她头上的血痕,拿了帕子替她捂着。
踹走了两只兴奋的狼,刚要将她扶起来,察觉到她行动的艰难,便没有立刻动身。
“卫阿姊的手脚都已经骨折,不能再动,从简冒犯了。”
说着弯腰将她抱起,他身上并没有穿软甲,宽大的衣袖恰巧挡住了她的面容。
直到扶她上了马,他才将自己的外衫脱了披在她身上。
他带的人不多,见他在这诡谲阴森的地方带出来一具尸体一个女人,都有些好奇。
却也只是好奇,并没有人当真去打量。
卫亦舒只看着旁边被背着的如意,走了一刻钟,忽然道“多谢你今日救我们。”
袁从简侧目看向她。
故人相逢,本该是开怀的。
不过半年光景,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在这里,她也没有问他有没有寻到袁从筹。
“竹如知道你在这里,一定极为高兴。”
卫亦舒闭上眼,轻轻摇头,“我暂时不想见任何人。”
“我只想带如意去西北。”
袁从简不再劝说,只说了声好。
回到营帐时已近天明,她固执的要守在如意身边,袁从简唤来的军医看着凉透了的尸体,一时站在那里,巴巴的看着袁从简。
袁从简站在一旁看着她,对着军医道“你先替她包扎伤口。”
军医这才如释重负,低头拿东西,卫亦舒小心翼翼的将如意伤口上的衣袖一点点扯下来。
一面道“如意,等你好了我们就去西北。”
她极认真,极温柔,叫军医这个久经沙场生死的人也心生胆寒。
他一面包扎着,一面往袁从简那边看去。
袁从简走到她身侧,蹲在她面前道“阿姊的伤也要及早处理。”
她只顾着眼前的人,丝毫不将自己的痛楚放在心里。
见她非要执着守在这里,袁从简便道“阿姊想去西北,至少要上得了车,现下不处理伤口,以后恐怕不良于行。”
卫亦舒这才被他虚构的希望勾起了几分求生欲。
她神情一松,袁从简便将她扶着往一旁的榻上坐着。
军医在这面努力敷衍着,见他半跪在女子面前擦洗伤口,便轻轻叹了口气。
直到两盆水送下去了,她的脸才算洗干净,素来清亮的双眸中积攒着惊惶与压抑的痛楚。
袁从简将她额间的伤口上好了药,才低声道“阿姊的脖子上还有伤口,手腕骨折了,脚踝也需要固板,最好随我去江全静养一段时日。”
他看得见的,只有这些伤,让人更忧心的,却是她现在的情思神智。
“我只想去西北。”
袁从简看着她极力隐忍下的哽咽,沉默许久,方才道“阿姊为三郎收敛尸身下葬,从简已经感激至极,受命在外,生死天定,与阿姊从无干系。”
卫亦舒垂下眼帘,忽然听他道“阿姊,生死有命,非人力所能更改,倘若自苦,无异于自设囚牢,举刀伤己。”
他竭力想要安抚她,不曾提及丝毫过往,更不曾问起她为什么在这里。
或许他已经猜到,只是不想在这样的境地下说出来。
她一时没有开口。
“公孙芳和及沈素洁已经被押送京安,我此次前来,一是接卢国公的尸身,二是寻探卢文昭,三是为了…接三郎回江全,阿姊随我去江全,不会有外人知情。”
哪怕她早知沈素洁的结局,可是真正听到的时候,她依然有一种不真实的荒谬感。
“阿姊好好休息。”
卫亦舒看着躺在那里的如意,看着他叫人进来把她抬出去,慌忙起身攥住了她的衣袖,“她还有救的。”
袁从简将她的手握住了,丝丝暖意裹挟着她,叫她一夜骤起的心防一点点被击垮。
“阿姊,我只是带她出去安置。”
卫亦舒低头看着面色蜡黄的人,“我不要你安置她,我要带她去西北。”
此刻账内无人在侧,她也不想顾什么尊严体面。
“他们用短刃在她的手上,肩上,腿上……刺了一刀又一刀。”
她最爱漂亮,最怕吃苦头,最珍爱自己的手。
“我就在她旁边,却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我早些出来,躺在这里的应该是我。”
袁从简静静听着,外面雨声渐起,砸在营帐上噼啪作响。
“是我牵连了他们,从简,是我害了他们。”
她知道如意没救了,却还是残存着些许希望在他们这些正向的,最后的主角身上。
也许袁从简可以救她,也许会碰上神医。
也许她只是伤到了筋骨,只要用些特殊的法子,她还能活下来。
袁从简跪在她身侧扶着她,看见她几乎咬着牙才说出极力想要隐忍的哀恸。
“我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要落到这个地步!为什么让她们落到这个地步?”
她一面无法宽宥自己,宽宥自己带给斯越,带给福宝她们四个的痛苦与磨难。
一面又想要质问,质问凭什么,她舍弃的尊严,抛却了作为人的人格,对自己的结局俯首认命。
为什么到头来,她依然只能看着一切在她面前发生。
为什么无论她反抗还是认命,结局依旧不会被左右,哪怕是一点点的偏差都不可以存在。
“阿姊,这些从不是你的罪过。”
“阿姊要怪,不如怪从简,当初在茶楼如此,今日也是如此。”
“倘若从简发觉了,倘若今日来的人是我……”
“阿姊,若以此论罪,举目四望,皆是罪人。”
他将她的手一点点的从如意的衣袖上拉下来,目光深邃幽暗,“阿姊,乱世之下,保全二字重过千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