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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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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街上恢复以往的秩序,人流走回原来的轨迹,原本不该也不会出现在此的人彻底消失不见,江水楼针落可闻的二楼厢房才又传出声音。

“她曾见过你?”

女子闻言看向对面的男子,思索了片刻,摇摇头:“应是没有吧?”

其实不然,吴嘉若仔细留意的话,在她初到景德镇,甚而还未见过大名人徐稚柳之前,就已经见过梁佩秋了。

或者换句话说,梁佩秋见过她。

那时王云仙将踏雪送给了她,她日日骑着踏雪穿过景德大街,去郊外跑马。偶然的一次和吴寅擦肩而过,似乎也是在江水楼前,吴寅正在等一个女子。

女子巧笑倩兮,和吴寅格外亲昵,惹得她频频侧目,惊讶于吴寅给人的反差之大。尔后从旁经过时,女子和她点头示意。

两人去往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

梁佩秋一直到晚上入住行馆躺在床上了,才想起吴嘉。后来她用踏雪引诱吴寅上钩,和徐稚柳的关系也更近一步后,曾听吴寅提起过有个妹妹也在镇上。

说是来送他赴任的,不久就要回京。

官家小姐当然不是他们想结交就能结交的,是以只那么一听,谁都没有放在心上。如今想来,今日在江水楼见到的女子,应就是吴寅的妹妹了吧?

不知为何,梁佩秋想到女子,再想到她身旁的男子,总觉得思绪烦乱,这一晚辗转许久才沉沉睡去。次日和王云仙见上面,两人看看彼此眼下的乌青,忍不住笑了。

王云仙问她:“你也认床?”

梁佩秋呐呐称是,于是王云仙开始数落行馆的各项不好,床板硬,睡得他腰酸背痛,晚间洗漱想用点热水也没有,饭食就更不用说了,简直难以下咽。

王云仙属于随行人员,和她这个民窑代表的招待规格不一样,住的不是上等房,用的也不是上等货,总之,从进入行馆的那一刻起,他们就被划定了严格分明的等级。说得难听点,要不是万庆皇帝好瓷,格外开恩,在这个商户低贱的朝代,他们别说享受客人的待遇了,怕是这行馆的大门这辈子都甭想踏过。

梁佩秋给王云仙揉肩膀,笑话他没吃过苦头。

王云仙闭着眼睛哼哼:“小爷我来到世间又不是为了吃苦的!”

梁佩秋原想反驳,转念却是顿住。

王云仙常语出惊人,乍一听离经叛道,和这世道许多人的想法不一样,可若细细斟酌,又不难发现那些想法实是人人藏在心底、羡慕而不可得的,是谓灵气。

难为他经历了这些事还保留少时的纯然,梁佩秋由衷感到可贵,抚摸小狗脑袋般捋了捋他不算修整的发髻。

“你说得真对!”

“那可不。”

两人又说了几句,担心鸿胪寺有人传召,未免惹来嫌疑,梁佩秋早早打发了王云仙回去,结果不说被传召了,之后的几天他们连个正儿八经可问话的官员都没见着,每日就在行馆里吃吃喝喝,兼受窝囊气。

后面几日甚至连安十九都没影了。

听说终于得皇帝召见,安十九马不停蹄地到君前伺候。只这么一来,朝堂风向微微转动,就连小小的行馆也被太监复宠的暖风照拂。这日鸿胪寺官员宴请各路使节,梁佩秋和张磊疏通关系,得了机会从外院侧门去见安十九。

给他们引路的是位亭长,前次安排住所时已然见过,只当时对他们没什么好脸,今儿个却格外客气,提到景德镇上贡的数件珍品滔滔不绝,从各个方面把御窑厂并督陶官夸了一遍。

梁佩秋听在耳里,想他以为她和张磊既被选作瓷商代表进京,应是安十九的知心人,是以好话一箩筐并非针对他们,而是想借他们的嘴向安十九示好。

张磊面不改色地一一应承下来,同这位亭长寒暄,一来一往机锋不断。梁佩秋暗自叹服,张磊不愧是徐稚柳的得力管事,哪怕面对的是皇城脚下吃精细粮的人精,应付起来也游刃有余,她当个后辈,沉默少语陪侍在旁,虚心学习。

几人穿过小花园往内院走去,张磊看方向似乎不对,问了一句。亭长笑着解释道:“方才入院时得到的信儿,大人不胜酒力,已先去后厢房歇下,嘱咐我将二位直接带去厢房即可。”

“如此劳烦大人了。”

“客气客气。”亭长圆圆的脸盘上,一双眼睛眯成月牙状,“二位随侍大人身旁,可知大人有何喜好?”

这就是要巴结安十九投其所好了,张磊和梁佩秋对视一眼,默契地将话头交给梁佩秋。

梁佩秋道:“大人入夏后常感身体不适,心烦意乱,约莫天气燥热引起。听说内务府造了一方冰鉴,不需切凿成碎冰,也不必时时换水加冰,就能保一夜凉爽?”

亭长微微瞠目,似惊讶他们消息灵通,不知是安十九的刻意为之还是底下人的用心讨好,思索了片刻,实话实说:“倒不知你们打哪儿听来的。确有这么一件玩意儿,是内务府大臣们为贺陛下万寿,从各地网罗能工巧匠,耗时三年才将将在入夏前赶制而成的。”

规制自不用提,内务府督造的玩意,除非皇帝御赐,寻常人哪用得上?

亭长眼珠子滴溜溜转,“我在内务府有位相熟的老乡,回头尽可替安大人跑上几回,若是方便,定叫大人回景德镇之后就能用上。”

“如此就劳烦大人操心了。”

“应该的应该的,安大人为陛下督造御瓷,劳心费力,功不可没,便只能为大人分忧一二,也是本官的荣幸。”

梁佩秋嘴上和人客套,心里感慨当官的不易,走到哪儿都有比自己更高阶的人,那么,势必在任何时候都有身不由己的逢迎,和他们升斗小民也无甚区别。

正想着,对面走来一人,梁佩秋还没反应过来,亭长就像军营里操练已久、时刻枕戈待旦的士兵,反应迅捷地躬身上前。

他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让梁佩秋感到吃惊的同时,也愈发感慨他的不易。只听亭长恭谨行礼,称呼对方“周大人”。

梁佩秋这才看清来人的长相,不由地停下脚步。

竟是那日进京时,在江水楼二楼吴嘉身旁的男子。

男子并未看向他们,只微微向亭长颔首示意,从唇间发出一道轻微而冷淡的声音,不待他们见礼,就从旁走过,端就一个“目中无人”。

梁佩秋毫不怀疑他没认出自己,或许那日不经意的对视,也只是她的错觉吧?她无奈地被一阵熟悉的感觉再度席卷。

等男子走远了,亭长大大松了口气,才对他们介绍其身份——周齐光,鸿胪寺主簿,官阶从六品,是他的上官。

万庆八年的进士,因形貌端正,比当年的探花郎还要美貌几分,在民间颇有美名,被戏称为“白石郎君”。

那本是一首词,名为《白石郎曲》:

白石郎,临江居,前导江伯后从鱼。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可见其美,独绝无二。

这样一个人,本是天子门生,前途无量,入翰林,辅太子,奈何身体不好,常年缠绵病榻,担不得要职,是以在鸿胪寺当个文书主簿。数月前病重,听说府内已经开始治丧,没想到绝处逢生,这次回来竟有如新生。

一想到那双寒冰凛冽的黑眸,亭长不住打哆嗦,嘴上说着上官命大,乃是老天垂怜,心里却将对方骂了个底朝天。

好死不死的,偏在万寿前回来抢功,他们忙活了一年多岂非为他做嫁衣?

待将人送到,那亭长原还想到安十九跟前讨点甜头,不想左右护卫一点面子不给,直接将人拦在外面。进去通报后,也只允了梁佩秋一人入内。

张磊面不改色,同梁佩秋点头示意。

梁佩秋进去后,先是听到里间传来几声痛苦的呻吟,随后似有什么东西被打翻在地,有女子跪地求饶,哭声连连。

不久,她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哭什么哭!我有那么吓人吗?!”

“求大人饶命!”

“都给我滚出去。”

旋即,两个作侍女装扮的女子端着托盘,从屏风后绕出,垂着脑袋闷头往前冲,梁佩秋避让不及,托盘被撞得再次落地。

这次侍女们连收都不敢收了,你推我搡地往外跑。门一开一合后,屋内再次被浓重刺鼻的药味封存。

梁佩秋俯身捡起药瓶,在安十九发出质问的同时,绕到屏风后面。

“大人,是我。”

安十九看到她,撑起的身子如卸力的弹簧倒回床榻。强忍着痛吸了口气,他勉力爬起身,将衣衫往上拉。

梁佩秋快步上前:“大人小心,你还在流血,要不我……”

安十九盯着她。

梁佩秋意识到自己嘴快,可眼下反悔已来不及了,稍微调整后,她帮他把附在伤口上的衣衫往下拉了拉,硬着头皮开口:“大人若不嫌弃,我来帮你上药吧。”

安十九鹰隼般的目光依旧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这次梁佩秋没有躲闪,澄澈的眼神里不见一丝杂质。

安十九败下阵来,趴回了床榻。

“他们认定我杀人如麻,一个个避我如蛇蝎,你倒是胆大。”

梁佩秋在榻边虚虚坐着,将他背上染血的细布一点点往下撕,声音随着动作都变得轻柔:“大人不是知道吗?我一向胆大。”

安十九笑了:“你这会儿倒是不装了。”

“装得了一时,装不了一世,日后还要常与大人走动,那样活着未免太累了。”

安十九鼻尖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你知道就好,既想表忠心,不若趁此机会和我说句实话,当日你为何要保徐稚柳的瓷?”

这是他的心病,一直难以纾解,借着微妙的时机刚好吐露出来,“事后又为何要救徐忠?最后为何又舍了待你恩重如山的师父?”

他再次回头,一把捏住她的手腕,迫使她不得不正面这个问题。

梁佩秋似隐忍,似不甘,似痛苦,又似妥协,那澄澈的眼睛里闪过太多太多复杂的东西,让安十九几乎不能辨清,她是入戏太深,还是当真情重。

“大人,天下第一民窑,对任何一个陶瓷人而言,都是巨大的无法拒绝的诱惑吧?我一介草民如何免俗?我所做的一切,为声为名,为利为欲,都只是顺应时势,身不由己。”

“好个身不由己!”

安十九欺身向前,和她几乎面面相对,掌间收紧。交错的呼吸间,他听到她吃痛嘤咛,闻到一阵极淡的苦橘香味。

那香味里,还夹杂着两人身上相似的药味。

他眉头一皱,当即撤离:“人人都说你有情有义,可你的所为,又全似做戏。”

“大人,诚然我想做戏,也要有合适的机会,不是吗?至少徐稚柳之死,并不为我掌控。当日在湖田窑,之所以演那场戏,断一条腿,全是因为非此不可,否则全天下人都会认为是我逼死了他。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赢得春夏碗之争的人是我,笑到最后的人也是我,若不吃点苦头,如何消解世人的嫉妒?取信于他们?又如何能让安庆窑易主且免于落得和徐稚柳一样的下场?”

“你!”

“我知大人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但这不重要,我相信只要与大人目的相同,利益相向,就可以同路而行。”

事实上,她做到了,捧杀徐稚柳,诛灭夏瑛,取代王瑜,掌控徐忠,一切都在她顺应时势的“利用”当中。

利用徐稚柳的死博取美名。利用徐忠的危,和他达成交易。利用交易和美名,实现对安庆窑的掠夺,跻身当朝命官的不二之选。

安十九突生狂笑:“好你个小神爷,好你个顺应时势!”

“大人,世上没有滴水不漏的局,也没有从一而终的善。我若当真有什么优点,也只是在每件事发生之后,勇于为自己铺陈后路、图谋所需罢了。”

“所以,昔日你和徐稚柳的情谊都是假的?”

“真真假假,谁又知道呢?反正,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听她口吻讥诮,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似乎当真不在意那人,安十九略松一口气。

任何时候,有野心的人都比没有野心的人更好掌控,似徐稚柳那般两袖清风的,当真是块硬骨头,不死不休。

而梁佩秋,正如周元所说,刚柔并济,是一柄双刃剑,用得好就能锦上添花。

安十九不怀疑自己有掌控梁佩秋的能力,即便没有,以当下景德镇的时局来看,她也不可能翻出他的五指山,是以消去疑虑,任由她安静地处理背上的伤口。

安十九多年不劳作,也不常见光,皮肤白皙细嫩,有如女子。只这么一对比,他背上那一道道崭新的、翻出血肉的鞭伤,就更显得触目惊心。

梁佩秋不觉纳闷,不是说他重获皇帝恩宠了吗?这一身的新伤从何而来?

她的动作微微停顿了下,安十九似有所察,闷哼一声,以示提醒。梁佩秋随即打起精神,上完药后,将染了血水的铜盆端出去,接了外头备好的温水,重新进入内间。

或许上药人的手法过于娴熟温柔,或许一轮较量暂时收尾,卸下防备,安十九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等到再次睁眼,便见一人蹲在榻边,正仔仔细细擦拭他皂靴上的血迹。

她的侧脸在夕阳的余晖中显得温婉恬静,像一幅古卷,似一碗甜汤。既远且近,将他带回遥远的年少时期。

每每午夜梦回都会浮现在脑海里的那张脸,此刻似乎就在眼前,清丽动人,含情脉脉。

安十九的心口骤然缩紧。

下一刻,他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挑起床头的大氅。只见眼前一道黑影闪过,梁佩秋下意识往后躲闪,竟一屁股坐在地上。

安十九看她一副粗苯的可怜样,不知是什么趣味,大笑出声。

“今日在此所见,不许和任何人提起。”说罢,他起身朝外走去,临到门边驻足,心头搔痒,忍不住回头。

此刻落日熔金,余霞成绮,窗下随风浮动着一团影子,安静、孱弱,惹人怜惜。他的声音不自觉放缓,“你好生为本官办事,本官绝不会亏待于你。且回去待着,等万寿那日的传召吧……”

顿了顿,他再次硬起心肠,“梁佩秋,我希望你不是第二个徐稚柳,不要再一次让我失望,否则……我保证你会比他死得更难看。”

安十九离开很久,梁佩秋仍旧瘫软在地。

腿下一阵冰凉,带来细密如针扎般的痛意。她恍觉地上坐得太久,想要起身,却又跌坐回去,她触手摸了摸下肢,早已僵硬。

耳边还回荡着安十九的恐吓,而身上也早就汗湿了。

然而她不觉得疲惫,只觉得开心。安十九受了重伤还不忘试探她,她来的时候也没想到,他竟防范至此,好险骗过了他,终于等来面圣的机会。这一场硬仗,她又打赢了!

想到徐稚柳,想到他曾经看着她时,许多次于心不忍的眼神,她心头热意沸腾,竟不知不觉地笑了起来。

无人的一隅,她痴痴地笑着。

谁也不懂。

良久,隐于暗窗后的一道身影,悄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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