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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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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露水重,梁佩秋回到云水间时脚面已然湿透,黑色布鞋晕出一大块水渍。白梨正要进客房送药,她顺手接过,将拐杖支在臂弯,轻唤了声:“时年。”

没有回应。

白梨解释道:“他情况不太好,送来的时候就昏迷了,没一会儿开始发高热,我已请了相熟的大夫来看,大夫说今晚尤其重要,若高热始终不退,恐怕就……”

梁佩秋没再说什么,配合白梨给时年喂了药,叮嘱她看着时辰再熬一剂汤药。白梨应声去了厨房,梁佩秋坐在床前,身披一层月华,面容清寡。

两碗汤药下去后,时年高热有所缓解,面上浮现血色,白梨请梁佩秋先去休息,她在这边看着。

梁佩秋拒绝了,拧了汗巾敷在时年额头上,依旧是先前的坐姿,一动不动。

白梨忽而想起什么,问道:“前几日我从狮子弄经过时,看到墙头上一簇好漂亮的梨花,花蕊洋洋洒洒的,惹来许多人驻足观望呢。东家,一直没有问你,你为何给我取名白梨呀?”

“因为漂亮。”

白梨微微睁大眼睛,笑着说:“的确很漂亮,我更喜欢这个名字了。”

梁佩秋道:“你喜欢就好,辛苦你两边跑,既要照顾我,又要照顾时年。”

“这有什么?东家拿我当自己人,我很欢喜。”她悄悄说,“前日我在街上还看到了少爷,少爷问候你呢。”

梁佩秋不由莞尔,点点头:“不要什么情况都和他说。”

“明白。”白梨拍拍胸脯保证。

夜色渐深,白梨有了倦意,伏在案几上睡去。梁佩秋为她披上外衣,翻出一卷书来看。

过了不知多久,时年睁开眼睛,盯着窗边一团黑黑的影子看了很久,缓缓开口说道:“两年前的元宵,公子设计让安十九急召回京,后受刑大病了一场,我记得当时你也是这般坐在他床前寸步不离。一眨眼,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次年隆冬,公子走了。

去岁暮冬,王瑜走了,徐大东家也消沉了。

万庆十年后,一年当真比一年漫长。

时年笑道:“我的戏演得好吗?演完这一出,死太监应相信你的忠心了吧?”

梁佩秋拿下汗巾,手背触了触他额头,高热退了,应是救回一条命。她松了口气,撑了一夜的力气也被抽干了。

她看着时年,有些沮丧地说:“你不要命了?我早说镇上不太平,你去阿南身边好好侍读不行吗?为什么要回来!你若有个好歹,我……我如何同柳哥交代?”

“你以为瑶里是什么世外桃源?我在那里听说了湖田窑的变故,便是阿南,同湖田窑没什么感情,也会因那是他兄长的心血而萌生忧心,更何况我?窑里头还有许多伙计同我交情甚笃,我如何能放下心来?再说,你还在这里。”

当初梁佩秋让他回乡给阿南送书,另附上珍爱的《横渠语录》时他就预感不妙,果然离开没有多久,就听说徐忠诬陷朝廷命官被下了大狱。

他与阿南商议后,还是决定回来看一看,结果就在途中听闻王瑜上吊自杀的消息。

小神爷翻脸无情,豪夺安庆窑,惹得民怨沸腾,群情激奋。他紧赶慢赶回到景德镇,一再上门求见,梁佩秋却找尽理由不肯见他,他愈发肯定出了什么事。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始终记得狮子弄那一晚你的神情,它告诉我你不是一个坏人。公子结交的挚友,怎会是坏人?”

公子死后的那个春深,她常常一个人漂在乌篷船上,彻夜彻夜不眠不休,那时他就确定了,他们之间有着不为人道的情愫。

梁佩秋非但不会伤害湖田窑和徐忠,王瑜待她有知遇之恩,兼之师徒情深,她就更不可能倒戈相向,对王瑜出手了。

这中间一定有什么隐情。

为什么安十九用了她,又一再试探她?

时年问她:“你愿意和我说说吗?”

梁佩秋何尝不愿?今时今日除了时年,她似乎已无可说之人了。

她双手覆在膝盖上,像是要抓住什么,双手收紧,然而一张开什么都没有,这么些年她想要抓住的,似乎总是徒劳收场。

她感到沮丧,一种发自肺腑的沮丧。从时年出现到不问缘由就配合她做戏给安十九看,她始终有一种悲从中来的沮丧。

梁佩秋摇摇头:“时年,你怎会相信一个被逼到走投无路还活着的人?”

“我当然相信,公子就是这样的人!当初安十九利用阿南逼公子低头,他何尝不屈辱?他忍辱偷生为的是什么?你以为他当真为权势迷了眼?你错了!既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作隐瞒了。

你还记得当初湖田窑与安庆窑为争民窑之首,安庆窑发生倒窑事故死的那个加表工吗?那人早就得了顽疾,不久于人世,是以主动找到公子献策,用自己的命换了笔银子,并要求公子为他妻小安排后路。我原先也不知情,直到我在瑶里遇见那加表工的妻小,我才知道一直以来误会了公子。”

梁佩秋震惊失色:“你、你说什么?”

时年说到激动处眼睛也红了:“还有黄家洲械斗,若不是公子出面,你以为徐大仁能善罢甘休?少不得一场霍乱,真狠斗起来,那帮洲民能是当官的对手?届时还不知死伤多少。公子允诺了洲长,若有机会见京面圣,一定会向皇帝陈情,为他们求个公道,这才息事宁人。可为了取信安十九,他不得不背下骂名。”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掏出封洲长徐福亲笔手写的书信递给梁佩秋,“公子什么都没说,纵我日日伴他身侧,他也一点也没透露过,他约莫是在保护我吧?这封信是有一日我与阿南晒书时,乡里人带来的。

徐福原先不信公子,不愿将此把柄交托于他,直到公子舍身取义,徐福才托人带信到乡下,为的也不是旁的,而是叫我们这些家里人知道公子的良苦用心。

原来公子讨好死太监,是为了搜集他的罪证,以此蛰伏到面圣的那一天,当面告他一状。你们口口声声说什么权势迷人眼,或许他当真想要那权势吧?有了权势才能惩处恶人,才有能力保护家人……”

时年勉力支撑着床榻,爬了起来:“对了,还有百采新政,那是公子早就想要实行的改革,为此他准备了许多年。

都怪我不识字,若非这回和阿南晒书时发现他的手稿,我当真以为他不喜百采,却原来他以退为进,假意和夏瑛大人对着干,为的就是推进新政。

你还记得吗?那时倒窑事故激发民怨,惊动了千里之外的皇帝,狗太监遭到申饬,安庆窑一下子成为改革先锋,百采新政才得以推行。在此之前,若非你和公子为三窑九会的换届选举而争斗不休,若非湖田窑在此当中摘得天下第一民窑的桂冠,安十九怎会轻易相信公子的忠心?

公子知道,若由他提出这项方案,定会遭到太监阻拦,这才不得已迂回行事吧。他和夏瑛大人……或许、或许早有往来。”

这虽是他的推断,但不无可能。

时年说,“公子书案下有道暗屉,里面放着的都是紧要文件。原本我不欲外人知晓,只时至今日,还有什么好隐瞒的?你去取了看,你亲眼看一看……”

他一句句声泪俱下,求她明鉴徐稚柳的高义。

梁佩秋却是摇头。

她深知时年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原来她的感觉没有错,她第一次从夏瑛那边看到百采新政的提案时,她就已经想到夏瑛背后有高人指点。

那一项项以民为先的改革,非行业中人难以周全,而百采不仅取众家之长,还将深植窑业百年陋习一一摒除。

只当时徐稚柳代表湖田窑,和安十九朋比为奸,她怎么想也没有想到,在夏瑛背后出谋划策的人会是他。

原来他没有变,一直没有变。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始终是他的夙愿。那么四六之死,是否也有不为人知的缘由?

她捧着徐福亲笔写下的陈情信,信是烫的,她的血液也是烫的。她忍不住落下泪来,她的柳哥,她的柳哥啊……

时年劝道:“梁佩秋,告诉我真相,让我来帮你。”

梁佩秋不停地摇头,不停地摇头。

她的沮丧在于忍耐,长时间的忍耐看不到一丝光亮,她似乎已经失去倾诉的能力。可时年出现了,他是徐稚柳的身边人,如今到了自己身边。

他说:“我只有一个公子。以后我追随你,你就是我的东家。”

“时年……”

“你不要为我难过,我不觉得疼,若能为你们做些什么,就是死了也值得。若公子还在,也定会为我高兴。我本是一个无名无姓的孤儿,有了公子,我在这个世上才有了姓名。遇见你们,我很高兴。”

梁佩秋哭得喘不上气来。

她告诉时年,真相就是当他们意识到安十九的野心不在于毁掉某一个人而是成为民窑新主人后,更大的屈辱席卷了徐忠与王瑜。

湖田窑和安庆窑耗尽他们毕身心血,为了心血的延续,他们可以苟且偷生,可如果要将心血交给安十九,他们宁死也不会屈从。

一个贪得无厌的宦官,如何会善待他们的心血?

数十年间他们伴随着王朝起起落落,早已练就非凡心志,几乎是同一时间就各自决定,牺牲小我。梁佩秋托人找关系,让他们在牢狱里见了一面。

昔日的冤家再对坐饮谈,天地仄塞,唯一轮明月悬在头顶。

他们以清水作酒,徐忠先说道:“我已狠狠得罪那太监,他将我视作眼中钉,势要除之以后快。这事你不要和我抢,让我先走一步。”

王瑜笑了:“这辈子头一次见你老小子如此果决。”

“怎么?你不服?”

“论酒量确实谁也赢不了你,不过论头脑,你还欠些思量。”

“王瑜!你设计害我,老子都忍着不跟你计较了,你还埋汰我?”徐忠气得两撇小胡子直抖,“要不是我去喝你那老酒,你以为我……”

“便是没有我,你早晚也要坏在酒上,坏在你这张烂嘴上。你哪一次喝多了不是口无遮拦?如此也不是头一回了,我是不是早和你说过让你戒酒,你听过吗?”

王瑜板着脸教训他,“人巴不得你喝多了马尿,万事好商量,你怎么就不懂这个道理?以前常有徐稚柳给你擦屁股,将来谁给你擦?你指望佩秋吗?她尚且孩子心性,单为救你还是救我,就数夜辗转没合过眼,你怎么忍心再给她增添负担?反正今次说完,也不会有人再说你了。”

“老王,你……”

“安庆窑偷逃瓷税已是板上钉钉,是逃不掉的铁证。若要保住安庆窑,我非死不可。你就不一样了,你在这里全是我的构陷,我会为你写书一封,证明你无罪。”

他转头看梁佩秋,“这封信就由你代为保管,等到时机成熟……再一一举证,切记时机成熟。”

王瑜停了一下,回想这段时日梁佩秋为救徐忠和他的数次争执,心下不免凄然。

这个傻孩子,自幼来到他身边,他虽有器重,但不乏利用。兴许她都明白,也都看在眼里,只她不说,他也乐得装聋作哑。

到如今,这师徒缘分怕真的到头了。

“佩秋,当初对你说那些绝情的话,实乃我私心作祟。我不舍安庆窑毁在太监手中,才会萌生歹意,构陷徐老头。你是个好孩子,本不该面对这些,奈何命运弄人。既然被迫至此,既然身在局中无路可退,不妨迎难而上吧。”

原先他自诩高人一等,黄雀在后,还曾嘲讽过徐稚柳,年轻人妄想同天斗,简直痴人做梦!无知又可笑。

然而徐稚柳死后,他方才明白,有些高义是必须守护的。

若非为众人抱薪者,使其冻毙于风雪,安庆窑何来今日的孤立无援?

“没有所谓的二选其一,这只是一个幌子,佩秋呀,你没得选,安十九要的是你低头,那你就低头给他看。只是,安庆窑必得在你名下,绝不能冠以太监的名头。”

于是他们商议演一场戏,假意让安十九以为梁佩秋和王瑜师徒缘尽。王瑜恼她恩将仇报,将她逐出安庆窑。她见此情状不再假装好人,以偷逃瓷税为要挟,逼迫王瑜转让安庆窑。

她把自己彻底描黑,变成一个趁人之危的小人,以此取信安十九。

对安十九而言,这或许不是最好的结果。可对湖田窑和安庆窑而言,对徐忠和王瑜而言,只要能平稳度过万庆十二年的这场硝烟,就是最好的结果。

“从今天起,安庆窑就交给你了。佩秋,前路凶险,望自珍重。”

王瑜手指蘸水,在桌上写了几笔。

那是一个“忍”字。

不待徐忠说什么,王瑜已将准备好的信件一一交到他手上。徐忠见状了然,想是在来之前,他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这一面,可谓永别。

梁佩秋无法忍受天人永隔的痛苦,她挣扎过,挽回过,可她知道,她的确没有爱屋及乌的能力,亦无法与天斗。只王瑜说,不要她认命了,这世道认命了也不会有好下场,与其如此,倒不如像他爱慕的月光一样,高高坠在残垣上吧。

于是,在一场双方默契的恩断义绝戏码中,当着安十九的面,安庆窑正式到了梁佩秋手下。安十九当然不会轻信于他,故而在一个寻常的夜晚,王瑜悬梁自尽了。

他用死亡力证了决裂。

梁佩秋难以承受那种提前预知结局、慢慢等待刀落的切肤之痛。

她大哭着对时年说:“师父待我极好,极好。”

王瑜死了,她甚至不能为他立碑,还要将王云仙逐出安庆窑以实现对他的保护。她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遍遍写:从此漫步重霄九,再见音容梦几更。吾父提携之恩,海阔天长,子永世不忘,望父安息。

望父安息。

**

是夜,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潜入云水间。

梁佩秋正伏在窗边的案几上看账册,忽而闻到一阵香味。她鼻间翕动,抬眸看去,摇曳的烛火下,一只冒着热气的酱猪蹄正摆在花台上。

她惊喜起身,笑道:“别藏了,我看到你了。”

“喵喵。”回应她的是两声猫叫。

“喵喵喵。”她也回应猫叫。

片刻后,似乎暗号对上,那头终于放欣,从花台下探出半个脑袋,朝她晃了晃:“这么快就发现了呀。”

“幼稚。”梁佩秋接过猪蹄,将外面包着的油纸撕开,分了一半给来人,“坐这里,一块吃点。”

王云仙没有拒绝,应声攀上窗台。

两人一里一外,肩膀挨着肩膀靠坐在一起。

“我刚从祁门回来,狗太监给你的膏药我找神医看过了,里头有慢性毒药,虽然可镇痛化腐,但长期敷用对你的腿伤并无益处,你日后不要用了。”

他从怀里掏出个药包,“我让神医重新配了敷药,和太监给的味道相似,颜色也相近,他应不会察觉。”

“好。”梁佩秋接过,就着烛火上下打量他,“你黑了。”

“这有什么,你没觉得我结实了?”

梁佩秋但笑不语。

王云仙耿着脖子凑到她面前:“你仔细瞅瞅呀,笑什么?难道我说错了,大丈夫顶天立地,成天小白脸似的像什么样。”

“你以前可没这觉悟。”

“怎么?还不兴我变变主意。”

梁佩秋懒得和他打嘴仗,啃了口热乎乎的猪蹄,浓香卤汁在齿间化开,差点香掉舌头。她连说好吃,又问王云仙:“这趟去祁门可见到阿鹞?我托你带的信可带到了?”

王云仙看她兜着下巴,嘴烫得含糊不清,下意识伸手想帮她擦擦嘴。手抬到一半止住,他佯装挠头收了回去。

“信应是带到了,人没见到,那周家规矩忒多,一个小小商户,眼睛长到头顶上,我去求见,门都没让我进。”

梁佩秋叹气。她和周雅接触不多,不过就那几次照面,已算摸清周雅的脾性,一家子都是拜高踩低的主。

“只要湖田窑一日在,徐忠一日还是大东家,想必那周家不敢做得太过。”

“这可不好说。前头唱行色戏,你都将徐忠架去戏台上了,多少眼睛看着,都说湖田窑早晚也要纳入你的麾下。我看姓周的那一家精明得很,保不准干出什么事来。”

说到徐忠,酗酒自保也是当日在牢里,他们几人共同商议的决策。

对外只说经了这回牢狱之灾,徐忠看尽世态炎凉,对景德镇瓷业同仁失望透顶,对安十九的下马威也真真儿怕了。是以,如今凡事只要不越界太过,他乐得配合御窑厂造势,且先熬过皇帝万寿再说。

安十九也承诺了,只要徐忠不惹事,不主动挑衅,他会留他一条命。这也是当初他和梁佩秋的约定。

梁佩秋说:“你在镇上进出小心点,我怕安十九还没彻底打消疑虑。”

王云仙点头:“你也是,狗太监居然给你下毒,可见此人疑心有多重,心有多狠,你万事多留几个心眼,进出安庆窑也要留意身后的尾巴。”

梁佩秋倒觉得自己的情况比王云仙好些。如今安庆窑在她手下,她进出后院小门时,会假扮成每日送菜的仆妇,即便外面有安十九的眼线,也不会怀疑到她。

王云仙就不一样了。

安庆窑冠以梁姓后,他就没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再留在那里。是以王瑜出殡当日,他大闹安庆窑,痛斥她得鱼忘筌,背信弃义,被安十九的人抬着扔去了大街上。

她将一匣子金银掼在他手边,踩着他的尊严,攀上了家主的高位。

从始至终,他没有争,没有问,没有吵,而是平静地接受了王瑜的安排。

被逐出安庆窑后,昔日的狐朋狗友相继疏远了他,只一两个还算仗义,愿意收留他。他便假意消沉,整日和他们进出花楼赌坊,以此蒙骗安十九。

可这终归不是长远之计。

梁佩秋静了静,再次开口:“云仙,你打算何时离开景德镇?”

王云仙神色一僵,唇边本就寡淡的笑慢慢消失。他转头望向梁佩秋,同是平静地问道:“你想要我去哪儿?”

“你不是说很喜欢塞北风光吗?有机会一定要去看一看。现下就是好时候,不如走远一些,让踏雪陪你一起。”

“没想到为了赶我走,你连踏雪都舍得割爱。”

“我不是那个意思。”

“好了,开玩笑的,你别当真。”王云仙收回视线,眺望着远处直入云霄的烟囱,漫天的火光笼罩着这座小镇。

他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就随着这片火光明明灭灭,起起落落。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要离开这片火光,离开这座以陶瓷闻名遐迩的小镇。镇子虽然不大,但是每一片砖,每一片瓦都曾有他的足迹,他的回忆。

“人大抵都是如此吧?不能离开的时候,拼了命想离开,想去外面看看,可真有机会去外面看看了,又不舍得离开。佩秋,我留在此地,会成为你义无反顾往前走的阻碍吗?”一旦他被安十九拿在手上,就等同于人质,扼住梁佩秋的咽喉。

可他竟觉得欢欣。

他想他一定是疯了。

梁佩秋说:“不是阻碍,云仙,我答应过师父的,这辈子一定要保护好你。没什么比的你的安全更重要。”

或者说,王云仙的命比她的命更重要。

王云仙知道她的想法,探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傻子,你长得没我高,没我壮,野心倒是不小。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其实我怪过你,若非你一定要救徐忠,安十九就不会逼你舍弃一方,那样老头就不会死了。可我又很清楚,杀死老头的不是你,而是安庆窑的窟窿,而那个窟窿有我的责任。老头这一死,说得好听些是成全了你,免了你的两难,可你我心里都明白,老头没有那么高风亮节,他想堵住的始终是那窟窿,也是我的将来。”

堵住了悠悠之口的污蔑和揣度,也就堵住了泼向安庆窑的脏水。他这一死,坏人都让梁佩秋当了,他的心血,他的孩子,他的家族,无一不荣耀。

这就是王瑜啊。

临死都在算计他的傻徒弟。

可笑的是,傻徒弟想不开,还要把师父的死揽在自己身上。王云仙若当真可恶一些,当真有王瑜一半的算计,这些话他就会永远藏在心底,和王瑜一样揣着明白当糊涂,以多年的养育之恩胁迫梁佩秋。

那么他想要的,不仅安庆窑,甚至于她的人,他都可以得到。

“老头临终前交代你的那事就当没有过。今儿我把话挑明,不为别的,就为宽你的心。佩秋,你和老头的师徒情分如何,那是你们的事,可我们一起长大,我们的情分是另一回事,我不想搭在一起算。”

王云仙说,“从今天起,一码归一码,我的命我自己管,你也是,管好你自己,别想太多,好吗?”

梁佩秋久久沉默。见他一再坚持,只好应下。

次日天明,梁佩秋醒来时,案几上的账册都被朱笔批红,做了标记,而昨夜陪她一起啃猪蹄,话家常的人已经离去。

他来得无声,走得亦无声。

梁佩秋细想想,或许这样也很好吧?云仙若是走了,她就真的没有亲人了。有亲人陪伴的感觉,真的很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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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庆十三年,四月中旬,在安十九的一次次试探和考验中,梁佩秋终于等来了作为景德镇民窑代表,进京面圣,恭贺皇帝万寿的机会。

她怀揣着徐福和洲民们一同写就的万民书,以及徐稚柳生前为百采新政而筹备的数千张手稿,在岸边深深回望。

巨窑千百,如神窥伺。

远远地,吴寅在江水楼高处看着,江面上船只林立,贺寿队伍逶迤十数里。

端就一个山河壮阔。

劳民伤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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