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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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关于梁佩秋的种种,吴寅不想告诉徐稚柳。
当日他们为竞争万寿瓷的民窑代表,以“春莺夏蝉”为题旨比试青花碗,此事整个景德镇都知道,他也有所耳闻。
后来,听说徐稚柳连烧十数窑,都败给了那小神爷,他心知不妙,当晚一下值就去湖田窑找徐稚柳。
梁上君子当得久了,人难免麻痹大意。原本以他习武之人的耳力,动作绝不应该慢的,可他到底还是慢了一步。
在窑房找到徐稚柳前,他先一步看到的是一道飞速闪身离去的背影。他下意识想追,又觉不对,折返回到窑弄,恰好看到触目惊心的一幕——窑房的门洞开着,前后两侧形成穿堂风,烧得窑弄里火舌如龙,翱翔九天,一片夺目的妖冶红光。
扑簌簌飞起的火星子间,一道青色衣袂正在翻飞。
他想都没想,跳进旁边的水缸将自己打湿,再冲进火膛将人拽出来,用水浇灭其身上的火。这时候的人已经称不上一个完人了,他知道事态有多紧急,想要呼救,想要叫人,却突然瞥见他手中紧紧攥着的一块碎布料,心当即沉到谷底。
布料的颜色光泽与方才一闪而过的身影极其相似,莫非徐稚柳是被人推进窑弄的?
他不敢想,分毫也不敢往下想,只出于某种洞察危险的本能,脱下外袍将人一裹,直奔药铺而去。后来,他挟持了镇上最好的大夫,将人托付给妹妹,连夜送他们上船,走水路北上。
当时他对吴嘉只叮嘱了一句话:保命,别回头。
那时的他尚且不知徐稚柳遭遇了什么,背后有着怎样的阴谋,更不知景德镇将产生怎样的变化。只是作为一名行伍中人,他有着天生的嗅觉和观察力,即便他一直游走在权力的边缘,可他依旧能感受到景德镇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正蕴藏着怎样骇人的浪涛。
他必须先保住徐稚柳的命。
交给谁他都不放心,只有吴嘉可以,一个完完全全不属于景德镇的人,没有涉及到任何得失利益,是他的亲妹妹,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在那一日之前,他以为梁佩秋也是可以信任的,不过当其和徐稚柳被各自划入一个阵营,且足以平分秋色时,理智告诉他不能再相信任何一个可能会赢的人。
事实上,最终的结果也是梁佩秋赢了。
他对此不得不产生一些疑虑,譬若梁佩秋为什么要和徐稚柳竟夺面圣的机会?他难道不知徐稚柳的为人吗?亦或他当真以为徐稚柳做了太监的马前卒?
说到底,他只是一个旁观者,直接或间接地通过徐稚柳对他们的过去做一些判断,可这些判断终归是片面的,并非全貌。他不敢对梁佩秋贸然下定论,只当无路可走的时候,计较他们昔日的交情,勉强一试罢了。
若能劝动徐稚柳出门,就当他枉做一回小人。
万幸的是,没有多久梁伯就找到他,告诉他竹屋的人想见他。
那时他正陪着吴嘉用暮食。
为掐着时间差回一趟京城,他连夜赶路,片刻不得休息,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完全顾不上世家子的仪态,狼吞虎咽,吃相可谓难看。
吴嘉笑话他牛嚼牡丹,浪费厨娘心血。
这厨娘是她特地从酒楼请来的,擅长江西风味。本来是为了能让徐稚柳吃得好些,以便于身体尽快好起来,不过他自醒来就一直吃得很少,每日只勉强用点汤水维持基本生命罢了。
她自己不食腥辣,也吃不惯江西的味道,厨娘没发挥出用处,一时间倒不知该如何处理了。
好在吴寅荤素不忌,拿起筷子就炫,吃得格外酣畅。他这人看似粗犷,实则粗中带细,善于观察,东西一入口就尝出不对来。
他看了吴嘉一眼,没有直接询问,只留个心眼,问她接下来的打算。
“你也不能一直住在庄子上,时间长了,难免有闲话。眼下正是和孙家议亲的时候,你万事留点神,若有陌生面孔出现在附近,直接叫梁伯打走,进出城内外也要带护卫,免得我担心。”
“知道了,你放心吧。”
吴嘉听他提起亲事,不免怏怏,“我就不能不嫁人吗?”
吴寅不由正色:“嘉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和孙家的亲事早就定下了,怕是难以更改。先前父亲母亲纵容你,任你跑到江西去,没叫人把你抓回来,已是对你莫大的宽宏。对孙家那头,只说你回乡探亲,我正好赴任携你一道,路上好有个照应。今后你嫁去了孙家,可别说漏嘴。”
吴嘉放下筷子,舀起一勺甜羹送到嘴边,浅啜一口,似没有胃口,又放下汤匙。
吴寅把她的不高兴看在眼里,也了解她的性子,这个妹妹惯有主张,吃软不吃硬,想要她听话只能迂回行事。
“北地战乱,朝局动荡,内忧外患,父亲分身无暇,母亲常年吃斋礼佛不问世事,也管不到你,你自个听话点,好不好?”随即话锋一转,他眉宇间露出几分少见的肃杀之气,“景德镇也是一团乱麻,稍后我去见他,不管如何都要有个结果。”
“先前我问你,你怎么都不肯说,他那身伤究竟怎么回事?”
吴寅摇头。
“这不是你该问的事。”
“托我救人时你可不是这个态度。”吴嘉道,“你这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小心将来我背后捅你刀子。”
吴寅毫不畏惧,挑眉朝她眨眨眼睛。
吴嘉哼哼道:“你何时走?”
“明日午后动身。等我走了,你也别在庄子上逗留,即刻回京,顺带替我捎封家书给父亲。”
“这么快?”
吴寅却是笑:“怎么?不舍得我走,还是不舍得回京?”
吴嘉不想说假话,带着撒娇的口吻嗔道:“都有,当然最不舍的还是你,你不在,都没人替我挨骂了……”
“好呀,敢情在你眼里,我就是用来挡枪的?”
吴嘉笑地肩头直颤,掩住嘴道:“我在景德镇待得不久,不过也瞧出来了,那地界民风剽悍,和京中治安大不相同。先前你被派去那里,我还以为是个闲差,哪想到乌烟瘴气的,整日没个消停。你回去后切记多加小心,有拿捏不定的主意写信给我,我也好替你参谋参谋。”
“好。”
兄妹俩又说几句话,正好梁伯过来,吴寅匆忙扒拉两口饭,丢下筷子朝前院飞奔过去。未几,人到了屋前。
他才要抬手,门就从里面拉开了。
傍晚时分,屋内不算敞亮,好在有余晖斜入,足以照亮不算大的屋子。一桌一椅一张床,陈设简单,没有多余的物什。
吴寅飞快扫过屋内,心下稍定。
这时,他才看到窗边站着的人。
一眨眼,大半年的光景过去了,没了这人在身旁,吴寅竟觉得日子没甚滋味,眼下再看到他,不觉眼眶发热,上前两步,嗓子紧绷着,急切道:“你总算肯见我了!徐谦公,你好样的,鬼门关里走一遭,日后百无禁忌,什么都不用再怕。”
徐稚柳却是落寞。
“可我已经不是昔日的我了。”
“哪里不是?音容相貌吗?”吴寅听出他嗓音的变化。
火燎了喉管,少年人一下子变作青年人,声音低沉带着砂砾的粗硬感,有几分经过岁月沉淀才能锻造的色厉内荏。
可照他看来,这才是徐稚柳应有的声色。
至于面孔,吴寅朗声大笑,“好男儿志在四方,削了头颅的我都不怕,何况你一个全须全尾的人!”
话音落地,窗边的人徐徐转身。
待看清那张模糊到几乎无从辨认五官的面庞时,即便有了万全的心理准备,吴寅仍不免一愣,随后大步上前,抱住对方。
“活过来就好,没事了,没事了……今后,我会亲自为你手刃敌寇,取其首级,五马分尸。千百种死法,只要你开口,我必全力以赴。”
长久的沉默,吴寅能感受到徐稚柳身上微不可察的颤抖,那颤抖之下是百般的隐忍和痛苦。
是了,没有人会不痛苦,会不害怕,生生被火燎烧的痛谁能想象?死而复生,又是何等残忍的宿命?
除此以外,就连他都能猜到的阴谋诡计,徐稚柳如何想不到?那块死也要握攥在手心的碎布究竟代表着什么,相信他比谁都清楚。
正是因为清楚,或许他才更加痛苦吧?
从他每一寸被火焚烧后、毁灭新生的躯体上,吴寅能感受到他蓄积已久、快要喷薄而出的仇恨和愤懑。
他只能一遍遍宽慰他:“别怕,还有我,我还在。”
“徐稚柳,我不会背叛你。”
“相信我,吴寅终其一生,不会背叛徐稚柳。”
久到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有半个长夜那么漫长,吴寅才听到那一句:“好。”
相聚的时光总是短暂,吴寅取了不知何时放在门外的美酒,拿出酒杯,与徐稚柳共饮。畅想过往,不免热血澎湃。
他问徐稚柳:“当日究竟是什么情况,你怎么会掉进窑弄里,是人为还是……”
即便曾亲眼看到一道飞快的身影,吴寅仍抱着一丝或许可以称之为侥幸的想法,盼着能从徐稚柳口中听到不一样的答案。
事实上,即便不是人为,那一个被外界认定为自戕的结果,也是他不能接受的。
徐稚柳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他一直极力回避那日的情形,不让自己回想细节,可每每闭上眼,那一幕就像在身体里生根发芽的血管,以完全无法自控的速度延伸到四肢百胲,牢牢捆缚他的心脏,让他必须在痛苦中获得生存的可能,否则他将完全无法呼吸。
他的心脏每跳动一下,那密密麻麻缠裹着心脏的血管就会爆裂一下,时刻撕扯着他的头皮、精神和意志。
他垂眸,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当晚巡视窑房时,负责龙窑的把桩腹泻,迟迟不归,我担心出事,叫了值班的窑工去察看情况,那之后窑房里只剩下我一人。”
“然后呢?”吴寅不知不觉心提到嗓子眼。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人,只见他望着一处,思绪似乎飞向了遥远的他乡。
“我想着白天的事,有些失神,没注意身边有人。等我发现时,已经被一股力道推进了窑弄。”
他甚至没有发觉窑房的门何时打开,仅仅是起风的瞬间,人就被巨大的力道搡进了火海。
他这辈子不是没有输过,不是没有无力过,可他必须承认,白日里梁佩秋的一席话终究让他乱了心神。那一句句可谓字字珠玑,直击要害,砸得他整个人六神无主,也不禁扪心自省,他当真错了吗?
是否在他无知无觉间,已遭权欲迷眼,步步滑向了那不可知的深渊?否则、否则该如何解释他的惨败……
就在他茫然无措时,一双手从背后猛的一推,扑面而来的火光瞬间吞噬了他。沸腾的火焰紧随着缠上躯体,燎得他皮肤发紧,痛不欲生。
他匆忙回首,瞥见一抹翠色。
他竭力睁大双眼去看,那是一条翠缨,串着琉璃珠,下缀一只拇指大小的羊脂玉扣。
那是他亲手做的。
送给那人的生辰礼。
他下意识扑过去,想要拽下玉扣仔细辨别,可对方已经转身了,留给他的也只电光火石间扯下的一块碎布。
月牙白的绸缎料子,也恰是她喜好的颜色。
……
吴寅离开竹屋时,仍觉得难以置信。竟是他吗?怎会是他?就连他一个旁观者都不能接受,何况徐稚柳这个局中人?
他还清楚记得当日在湖田窑,那人甚至不惜以头撞柱,以死相逼也要立刻停火,尔后为保仅存的一只碗,冒着得罪权贵的危险被安十九当场踩碎小腿骨,至今那骨块一寸寸撕裂至“咔嚓”一声断掉似乎某段篇章画上句点的响声,仍能清晰入耳。
这样一个人,竟是杀害徐稚柳的凶手吗?
他不由地驻足,回望身后矮小简朴的竹屋。此时夜阑人静,屋内一灯如豆,透过窗扉隐隐约约映照出里间人的身影。
徐稚柳时时走动着,来回踱步,亦或窗前深思,想必难以入眠吧?吴寅不敢想象他在说出那句话时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帮我查查梁佩秋吧。”
“你怀疑他?可是他为你……”
“恰恰因为她为我做了太多太多,我们有着太多太多的过去,我才需要一个答案。吴兄,不论因果,烦请你据实相告。”
不论因果,据实相告。
吴寅细细咀嚼这八个字,俨然已尝到徐稚柳心间的苦涩与决绝。于是回程的一路上他都在想,可千万别啊,千万别是那最坏的结果。
可宿命恰恰要如此安排,才称得上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