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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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佩秋宿醉醒来时,已在熟悉的床帏间。
她揉揉脑袋坐起,愣神了一会儿,身体各处逐渐恢复知觉。脑袋仍旧发沉,头穴抽痛,四肢发软,不过比起喉咙,这些都算不得什么。
不知为何,她的喉咙好像被火燎烧过,干得生疼。
她勉力起身披上外衣,拿起昨夜凉透的茶一口饮尽,忽而想起什么,快步回到床边,在薄褥间一阵翻找,掀开枕头,尔后眼睛一亮。
她拿起那枚静静躺在枕下的玉扣,双手捧着压在心口。
这时,王云仙叩门而入,她下意识将玉扣藏起,收入腰间。
王云仙假装没看到她的小动作,吩咐身后的小厮去准备热水和饭食,又让她好好休息,今日不必去窑房上工。
梁佩秋确实有些不舒服,就没拒绝他的好意。想到昨晚睡去前似乎还在角门外的马车上,怎么一睁眼就回到了房间,难道是柳哥送她回来的?
她不免多看王云仙一眼。
见他并不在意,叮嘱几句后就要出门,梁佩秋不再扭捏,叫住他想为昨晚的失约致歉,不想才要开口,又一小厮跑了过来,附在王云仙耳边说了什么。
王云仙脸色顿变,和她一挥手就要走,两人边走边说着什么,神情都是她没见过的凝重。
即便酒后反应再迟钝,这时候梁佩秋也看出不对劲了,放下茶碗,三两下穿戴整齐,追上王云仙。
“可是府里出了什么事?”
她一手捋着腰间褶皱的丝绦,一边望着王云仙。
王云仙让小厮先去,转头见她脸色发白,眼下仍有乌青,料她昨晚喝得太多,想必身子还没舒爽,不想她跟着奔波受累,可一对上她坚定的眼神,知道这事总归瞒不过去,只好实话实说。
“四六不见了。”
梁佩秋拧眉:“大先生?他怎会不见,他不是一向不出门的吗?”
王云仙摇摇头,将知道的情况一一说了,又说有人在内城河看到尸体,如今他们正在沿河寻找,不确定消息真假,也不能确定那人是不是四六。
总而言之,事发突然,从王瑜到王云仙都是懵的,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梁佩秋却是心头一紧,下意识环顾左右。
“昨夜、昨夜徐稚柳拉来的车呢?”
王云仙见她这个时候还有心情问自己的情郎,心头酸涩,语气也冷淡下去:“已叫人收拾到小青苑后头了,你去验验看可有损坏的,昨夜抱你出来时太黑了,没注意轻重。若……若有碰坏的,事后我照价赔给你。”
“是你送我回来的?”
“不然你以为是谁?”
梁佩秋一愣。
王云仙旋即又道,“我见你久久未归,就去找你,看你在马车里睡着了,怕你着凉,才把你带了回来。”
“那……”
王云仙看她一眼,眼神明了,他已不欲就昨夜的事再多讨论,只道,“我先走了,你再回去休息下吧,不要忘了吃饭。”
“我和你一起。”
梁佩秋也不再问,快步走到他前面。王云仙脚步顿了顿,没再说什么。
两人先去见了王瑜,尔后出府,将沿河搜人的小厮们聚集到一处,重新划分区域和任务,从下游开始往上找。
到了这一步,也不用怕事情闹大惹来非议,干脆大肆声张出去,和沿河船运以及临河居住的百姓们打听,让大家一起帮着找人。
王云仙本有些迟疑,但看她心有成算,到底没有阻止,于是,半下午的功夫,镇上就都知道安庆窑里丢了一人。
还是个账房先生。
“安庆窑是不是流年不利呀?前儿才死了个加表工,没多久呢,怎么又丢了个账房先生?!”
“我估摸着那账房先生凶多吉少。”
“这话怎么说?”
“这还用想嘛,肯定是湖田窑干的呗!”
“你这没有证据可不兴瞎说呀,空口白牙的,小心惹来祸端。倒窑事故那是刚好发生在两家争斗的时候,事儿已经过去了,况且衙门都没断清楚是不是湖田窑所为,咱们也就是揣测罢了。现如今那账房先生丢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和湖田窑能有什么瓜葛?”
“这还不是大事?明年可是皇帝万寿,安庆窑没了大先生,账都做不好,还怎么和御窑厂合作?”
“你这一说倒是提醒我了,难道湖田窑想侵吞安庆窑的那一份?这也要看它吃不吃得下呀!”
“吃不下又怎么了?左右安庆窑得不到好呗!”
……
如斯议论,在半夜打捞到四六的尸体后,于次日达到鼎沸。
仵作验尸后,得出死亡时间就在梁佩秋生辰当夜,约莫三更天左右。
四六身上没有任何和人打斗的伤痕,也没有被捆绑的挣扎痕迹,看尸身的淤斑和死状,应是自然溺亡,即多半是失足落水,而非他杀。
可王瑜不信,他抓住仵作的手不停说道:“他不可能大半夜去河边,绝不可能!一定是被人杀害的,你再仔细看看,再看看!”
仵作只管验尸,不管查案,把情形汇报给一旁的夏瑛后就走了。
王瑜颓然瘫坐在地,王云仙上前安抚。
而在一旁,始终默不作声看着尸体的梁佩秋,忽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捂着嘴冲到河岸边呕吐起来。
她反应极大,弓着腰剧烈地向前倾倒,然只吐出了一肚子的酸水。
从昨儿下午开始她就没怎么吃过东西,晚上也只是一味灌酒,腹中空空,除了酒水没别的东西。旁边有人说年轻人没见过尸体,头一次见估计吓住了,明明没有东西却仍旧呕吐不止,回去要找大夫看看了。
他们看她吐得严重,严重到好似心肝肺都吐了出来,都说她是害怕,可梁佩秋知道,她不是害怕,她只是恶心,恶心得想要将那一夜的所有都吐出来。
四六的尸体已经泡发了,他本就病态枯槁的面容,在溺水后反倒柔和起来,膨胀的皮肤让他骨相少了几分锋利,而软软的塌陷的眼角和嘴角,更让一向不苟言笑的大先生,有了菩萨相,端庄温和。
宝相庄严。
王云仙上前来问她怎么了,她摇摇头,一句话不说,转头就走。出了人群,她听到夏瑛让人把尸体抬回衙门去,要陈尸几日,供案件调查。
随后,他问王瑜:“可知他还有什么亲属在世?”
王瑜仿若没有听见,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老泪纵横:“他是被我从河里救上来的,没想到,没想到……最后他还是逃不了这一死。”
梁佩秋喉头的火烧得更旺了。
她找上门时,徐稚柳正在三窑九会办事处——即风火神庙殿宇旁额外辟出的一进小院,核对年底将要上交内务府的礼瓷名单,不想迎面正中一拳。他下意识撇过头去躲闪,整个人往后一退,撞到正殿的金柱上!
负责三窑九会洒扫的小厮和干事一干人等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眼前的情况惊呆了,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待看清来人后,徐稚柳将人挥退,又拦住一旁欲要上前的张磊,向梁佩秋招手:“有话我们进去说。”
“就在这里说!为什么要去屋里?你不敢让别人听见吗?你不敢让人知道你究竟有多卑鄙吗?”
那一拳头蓄力已久,既将徐稚柳打出了血,也抽干了梁佩秋的力气。
她强压杂陈的情绪,抚着颤抖的拳头,大声问道:“你到底做了什么?大先生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
徐稚柳静默片刻,给张磊一个眼神。张磊会意,朝院外诸位一拢手,带着人相继退出。
门合上后,庄严的童宾神像前,只剩他们二人。
梁佩秋不断调整呼吸,让自己保持冷静,以试图条理清晰,一击即中。
“早上醒来时,对于前夜种种我只剩残存记忆,可即便那些记忆七零八落,也让我珍重万分,我多么希望那不是一场美梦,多么希望能拼凑出它的全貌,多么希望你能幡然醒悟,可我想错了。你赠我生辰礼,用那满满一马车的兔儿爷迷惑我,让我喝下那杯早就被你下了迷药的酒,为的就是潜入安庆窑接近大先生,对吗?你根本不是来庆祝我的生辰,你只是想利用我,实现你的目的,我猜得对不对?徐稚柳,是我太傻了,一次一次又一次相信你……”
早上醒来时她还在想,为什么送她回小青苑的是王云仙?为什么她只喝了一杯酒就醉了?难道一切都是梦吗?
可她的喉咙为什么那么疼?
当她得知四六出事时,一切有了答案。
不是梦,昨晚发生的所有都是真的,他来了,带着她无法拒绝的诚意宛若天降,他温柔地哄劝她,诱惑她,让她等他,让她忘记不愉快的过去,让她像个傻子被玩得团团转。
他竟还祝她长命百岁!!!
他的戏当真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旦角还要好,好到她没有一丝怀疑,居然一丝怀疑都没有过!她一厢情愿地认为,他的难言之隐,他不能诉之的步步为营,总有一天她能等到。只要他开口,她就相信他。
可是,她又一次自取其辱了。
“世上会有那样巧的事吗?你出现后,大先生就失踪了,你说,你让我想?我还能怎么想?”她的嗓子破了音,沙哑的刮过皮肤,就像干裂的树皮,被硬生生扯出血浆来。
“事到如今,我已不想追究太多,只问一句,大先生的死和你有关吗?”
一个人怎会无缘无故跳河自杀?明明就在昨日,他们还见过,大先生难得露出几分笑,夸她行事越来越有章程,王瑜还在旁边打趣,说是师父教得好。
王云仙不服输,也说自家师父好,朝大先生不住挤眉弄眼。
大先生就笑了。
分明就是一个和善的老人。
为什么才过去一夜,人就没了?
“说话呀,为什么不说话?你来见我的时候,可有想过自己会惹上怀疑?还是说,有太监撑腰,你一点也不惧怕?”
难道她要替一个杀人凶手遮掩吗?梁佩秋恼极怒极,更是失望至极,即便血浆爆裂也要嘶吼出声:“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自辩?!”
她步步欺近,又步步后退。
“难道真是你,又是你?是你杀了大先生?”
徐稚柳看着面前歇斯底里的少年,不,是少女,原本十九岁应含苞待放的女子,腼腆可爱,秀气中带有几分英气,即便被追捧为稀世罕见的小神爷,也总是谦卑的,温和向上的。
看着他时,她眼睛里总有暗潮涌动,藏着许许多多说不清的钦慕与柔情,让他无法自控地为之沉沦,甚而甘愿放弃唾手可得的报仇机会,也平生第一次尝到情爱滋味。
他曾对吴寅说过,她是他肋下的软肉,伤了会痛。
这话不假,因吴寅不知,那已是徐稚柳全身上下最后一片完整的、会痛的肉。
事到如今,还能说什么呢?事实摆在面前,自辩又有何用?于是,他果真一刀挥断所有前尘:“我父亲当年冤死,是因他做了伪证,而今我劝他翻供,为我父亲洗清罪名,他恐当年真凶有权有势,怕死不肯同意,趁乱袭击了我。”
听见这话,梁佩秋目光一转,看到他袖子隐约露出的纱布一角,几乎忘了呼吸。
徐稚柳却是背过身去,“他出于害怕连夜潜逃,我一路追至护城河边,想劝他自首,不料他精神紧张,竟失足掉落河中。当夜河流湍急,又是黑天,他一掉下去就没了踪影,我不是没有想过救他,只时也命也,一切都是老天的安排。”
“不是这样的,即便水流很大,你一人力不能及,但可以叫别人来帮忙,或许早点找到大先生,他还有得救。”
“这样的人,为何要救?”
梁佩秋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他害了我的父亲,死有余辜。”
“他本就该死。”
“即便不是跌落河中溺亡,也要被判处死刑。”
……
梁佩秋步步往后退,直觉哪里不对。一个人犯了错,确实要受到该受的惩罚,她不怀疑徐稚柳故意说谎,污蔑四六,可即便四六有罪,也应当交由官府审理,按照律例施以惩戒。
而不是,而不是——动用私刑。
倘若个个都和他一样,那天下岂不大乱?她没有什么菩萨心肠,也不想去管别人如何,只因他是徐稚柳,是那个从小饱读诗书,立志为生民立命的徐稚柳!
他怎么可以这么冷漠?
他刚才说着四六死有余辜时,那冰冷的语气,仿佛在评判的不是一个人的生死,而是一件物品,随随便便一个死物的去留。
他怎会变成这样?
当年在湖田窑,为黑子之死,为一群从乞丐窝里爬出来靠双手成为窑工的人,他可以和徐忠抗辩,为他们正名,那是何等高义?那种侠骨柔肠,让她很长一段时间回想起来都会不自觉地感慨,他实在是一个很好的人。
可如今呢?那个很好的人一张嘴就定了他人生死,什么叫罪有应得?什么叫死有余辜?他只是一个白身,一个没有任何权力的白身,一个读书人,一个就算身居高位也不应擅权越界、罔顾刑律的公民。
梁佩秋只觉荒唐:“你究竟……还要错到什么时候?”
徐稚柳垂首看向礼单,口吻淡淡:“若县衙查问到你,你自实话实话,不必为难。”
梁佩秋又觉可笑:“原来在你眼中,我出现在此竟是为了明哲保身……”
到如今,当真应了说书先生那一句,少时一遇误终生。
“柳哥,你知道吗?当我在茶馆第一次听到先生将我和你的名字摆在一处比较时,我高兴地差点哭了。多年以来我从未想过和你相比,所求不过与你同行,若无法同行,但能与你同在一片月色下,亦是欢欣。”
那日他对她说,“年幼无知,才会因为某种光芒而追随某个人的脚步。如今你长大了,该明白曾经仰望的不过是一种你心中认定为正确的、明亮的光彩,但那个光彩并不是我。”
是呀,她追随着一种她认定为正确的、明亮的光彩,将其视作终生信仰,是多么甘愿成为他脚下的影子啊。
可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你怎么可以利用我?怎么可以为了一己私利,将我的一腔真情踩在脚底……”梁佩秋声音渐弱,“你太卑鄙了。”
徐稚柳不置一词。
梁佩秋跌跌撞撞朝外走去,她知道这一走意味着什么。以今日湖田窑在江西的民望,以皇帝对青瓷的喜爱,即便夏瑛刚正不阿,怕也不能毫无顾忌地处理一个皇帝眼前的红人。
况且,连仵作都说大先生怕是失足落水,无凭无证,也没有亲属伸冤,谁会冒着得罪权阉的风险为他求一个公平?
她还能做什么?
她还能怎么办?
她不断地想着,脑子却似打了结,越是用力,越什么都想不出来。就在她即要走出中庭时,忽而驻足,目光落向大殿正中那尊宝相庄严的风火神像——童宾窑神。
这时,她想起不久之前一次在茶楼,安十九对她说的话,“小神爷天赋使然,若能入我麾下,与徐稚柳联手,想必太和殿上会有你一席之地。”
约莫是在城外遭到黑衣人堵截后不久,她再一次走进鸣泉茶馆时,安十九忽然出现,言谈间都是对她的招揽之意。
她拒绝了,安十九也不勉强,只是笑笑:“景德镇的匠人都似你和徐少东家一般硬骨头吗?坦白说,安庆窑几次拒绝于我,不给本官面子,按照本官的脾气,不听话的人定要好好教训一番的,不过徐大才子为你们说了情,单就这一点,小神爷日后可要好好报答他。可是话说回来,如今你们两家打擂台,总要有个胜负。徐少东家说了,他要堂堂正正地赢过你。如此,本官就拭目以待了。”
如今想来,那黑衣人定是安十九安排的,意在让安庆窑俯首称臣,不过安十九失手了,如今再追究是谁背后相助,已经不重要了。
他的确对她有恩,她也不是没有还过债。
既如此,那就如他所愿。
“你还记得春日宴上你我的比赛吗?”
徐稚柳不妨她会突然开口,说的也是完全不搭边的话,可对于那次比赛,从宴上到宴后,从火海中抱住她到约定夏日赏荷,每一个瞬间他都没有忘记,故毫不迟疑地点出她之所想:“春莺夏蝉青花碗。”
梁佩秋点头,那一次她输了。
她输得心服口服。
“皇帝万寿,民窑也要献瓷,说来也巧,竟让我们押中了题,工部主拟四时常在,意为春夏秋冬,盛世国泰,不如就再以此题,堂堂正正地比一次?”
徐稚柳抬头,此刻的梁佩秋俨然不再是一朵未经风霜的花蕊,更像是历经千帆后乍现的虹光。
她说堂堂正正地比一次,只她和他,没有第三者,没有死亡,没有算计,让童宾窑神作这见证。
当年为打造童宾神像,官府倾尽民力,以铸铜塑造金身。经多年风吹日晒,金身已然有了磨损痕迹,可即便如此,童宾双目仍旧炯炯有神,好似阎王判官,审视着人间的起落。
徐稚柳知道那一次自己赢得有多不容易。
再来一次,未必能赢。
更何况,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难道只他和她,就能决定湖田窑和安庆窑的高低了吗?就能让安十九金盆洗手,夏瑛不再追究到底吗?
可若不比,他还是徐稚柳吗?
这一刻,徐稚柳心跳如雷,手中的礼单顺风而落,他却顾不上去捡,只出神地望着双手。
那一夜,他不停地洗手,不停地洗手,血水往外倒了一盆接一盆,可不管怎么洗,手上仍鲜血直流。
他气急败坏地摔翻铜盆,俯视双手,血一滴滴坠落,落在脚边,泅出朵朵血红的花。
他蓦然惊叫一声,从梦中惊醒。
原来只是一场梦。
可是,当真只是一场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