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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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喜的日子,听到小厮咋咋呼呼说什么不好了,王瑜隔得老远就想跳脚,一听来人竟是徐稚柳,当即面色肃然。
偏座中都是同行,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等着看热闹,他还不能发作。
是以,他权衡再三,张罗着大伙继续吃席,没有出面。
外头王云仙也适时拦住了小厮,细问之下得知徐稚柳是来恭贺梁佩秋生辰,一时也无话可说。小厮哪里知道深浅,眼巴巴望着梁佩秋,问她要不要见。
梁佩秋想说不见。
她当真想说不见的,可话到了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尤其那小厮刚被升到门房,年纪小,还看不懂眼色,手舞足蹈地表示徐稚柳拉了一车兔儿爷来,满满一车,点着烛火,就似那天边月。
他把月亮带来了!
“那兔儿造型各异,有扮成武将头戴盔甲、身披戢袍的、也有背插纸旗或纸伞、或坐或立的,骑着狮、象、麒麟、孔雀,仙鹤等飞禽,简直乱花了眼!还有还有那京中传来的花样,兔首人身,手持玉杵,有的扮成了僧俄、剃头师父,还有缝鞋、卖馄饨、茶汤的商贩……车驾上,车顶上,飞檐棂窗,全都是那玉兔儿!”
还有一种从京中传来的时下兴潮玩意儿,肘关节和下颔能活动的兔儿爷,俗称“叭哒嘴”,更讨人喜欢。
不过小厮没见过,比划着说不清楚。
兔儿爷和“月光马儿”一样,都是中秋节拜月的供品,有吉祥意头,来祝贺生辰也算应景应情。
更何况,徐稚柳送她的第一件礼物,就是陶泥捏的小兔子。
可她一转念想到加表工,想到林嫂子和襁褓中的孩子,想到黄家洲哭嚎无助的洲民,想到百采新政之前不顾民窑生死的一言堂,翻滚的期待就一点点凉了下去。
她没有看王云仙,径自对小厮说:“让他走吧。”
小厮怔然,那可是湖田窑的少东家呀!堂堂徐大才子,带着一车的兔儿爷来贺生辰,她竟不见吗?
小厮还想说什么,一抬头对上自家少主人的目光,直觉一道寒光劈过,整个人哆嗦了两下。心下还在纳闷,嘴上却啥都不敢说了,忙去传口信。
梁佩秋没作停留,对王云仙微微一笑:“走吧。”往前迈出好几步,见他还愣在原地,不由催促,“还不快走?待会儿师父出来了,咱俩一个都跑不掉。”
她提着月光菩萨灯,神情柔和,站在不远处等候他的样子,实在像极等丈夫晚归的妻子。王云仙喉头滚动,竟是莫名有了泪意。
那菩萨灯是他亲手画的,他手艺不好,画技一般,求着画坯师傅手把手带着,才勉强画出一只能看的。
一轮满月的圆轮,月轮内一尊女菩萨端坐于莲花之上,华光璀璨,冰清玉洁……那是少年王云仙曾无数次幻想过的,未来妻子的模样。
他也不知为何,只第一次梦遗时,当他抚着胸口大喘着粗气坐在床榻边上,闻着身下的怪味潮热如浪潮时,脑海里出现的就是那样一道身影,文静的,不太爱说话,一对视就会脸红,会小声喊他的名字,像一团白白的温柔的月光。
后来一日日长大,梦靥中妻子的模样几经变化,或骄纵,或飒爽,有时候变得太多,还让他难以选择,不过他最喜欢的仍旧是初见时佛教画像里菩萨娘娘的样子,每每看到都心跳不止,不会呼吸。
谁没有青春慕艾的时候?数不清的深夜里,他也曾幻想过鱼水之欢,枕臂辗转,夜不能寐。倘若身边有那样一个人,那样一份感情,他想,他一定会一辈子好好守护她。
就在方才极快的一瞬间,他曾梦想成真过,画上的菩萨娘娘变成了梁佩秋的模样。
他心里高兴,高兴得几乎炸开了花。
可是很快,在小厮出现后,在他提起那一车兔儿爷而梁佩秋面上一闪而过欣喜后,王云仙的幻想破碎了。
他的菩萨娘娘,不完整了。
他想起第一次给她送马时,也曾在她面上看到过同样的欣喜。如今想来,那一闪而过的欣喜之后她的推拒和失望,或许并非是因为踏雪不合心意,而是送踏雪的人是他,而非那人吧。
她从不是个不矫揉造作的人,不喜欢也演绎不出喜欢,同样的,喜欢也装不出恨。他在这须臾间想到了许多,以至于梁佩秋等了许久,他都没有往前走一步。
梁佩秋心里咯噔了下。
回首看去时,王云仙依旧站在石阶下,就像他挨着的那棵桂花树,苍劲笔直,芳香满园。他是点缀着金秋最好的丰收,可是,金秋永远排在盛夏后。
“其实我看过你爬树,我知道,你一直在等你的月亮。”
他承认自己是有一点卑鄙的,在此之前,他试想过哪怕不完整又如何?哪怕不皎洁又如何!只要是他的月光菩萨,他就会成全她的一泓月色。
他们也可以比肩而立,在同一片月光下。
可他知道,这一切的前提是——她愿意。
“佩秋,你去吧,我会在小青苑等你。”不管多晚,我都会等你。只要你回来,多久我都愿意等。
——然而他还是失望了。
这一夜的后来,王云仙独自一人在开满海棠的小青苑,蹲在门槛上,望着事先准备好的烟火,手中的火折子,点了熄,熄了点。
到最后烟花冷了,她也没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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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佩秋知道,王云仙让她去是为了给过去画上一个句号。如果这个句号始终不能画上,或许谁都无法好好开始。
她让趴在门边偷看的小孩拿了壶酒过来,狠狠灌了一大口才往后院角门走去。
稍后送客,那些个瓷行老板,船行主事都是安庆窑的重要主顾,王瑜定要亲自送去正门,徐稚柳若堵在那头也不好看,平白让人看了热闹不说,还丢王瑜的脸。
眼下以两家冰冻三尺的关系,王瑜没有直接让人把徐稚柳打出去,已是给了她这个寿星天大的面子。
梁佩秋见好就收,也不敢堂而皇之迎人进来喝杯水酒,只让小厮请他去角门,那里是日常采买送货专用的一道门,宽敞安静,也可以进出马车。
她走过去时,前方灯火耀目,徐稚柳已然到了。
他坐在车辕上,单膝曲起,手肘搁在上头把玩着一只捣药的兔儿爷,姿态闲适。
今晚乌夜沉沉,独他一人周遭亮如白昼,月萤蹁跹,画影重重,广寒宫的仙阁殿影仿若降临人间,而那高高的天上人,也纡尊降贵来了尘世间。
他只遥遥投来一瞥,梁佩秋就觉自己醉了。
她强打精神走上前去,学着王瑜和人寒暄时熟稔而虚伪的神态,勉强开口:“徐少东家,你的心意我收到了,这些东西还请带回去吧。”
她声音略显冷淡,也改了称呼,徐稚柳唇边原本就淡的笑意,在她开口后彻底消散。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对自己如此冷淡。
他仍旧低头把玩物件,看似漫不经心,然不易察觉处手背却爆了青筋。
“就因你我立场相对,如今再见面就是仇人了?那我今日来送贺礼,可是给你添了麻烦?”他依旧温和有礼,带着一丝疏离。
梁佩秋道:“麻烦谈不上,只今晚有不少宾客在,恐怕会有非议。”
“非议?这不是你我之间最为稀松平常的吗?我倒不知,你在意这个。”一瞬间,他面沉如水,步步紧逼,“那你为何还来见我?”
梁佩秋不过三脚猫的功夫,哪里能敌得过修行千年的徐少东家,当头被堵了回去:“我只是、只是……”
早已打好的腹稿,一如那天他对自己说的绝情的话语,在这些天她已演练过数次,想着哪一日再见到他,就干干净净地回击过去。
这有什么难的?人就在眼前,快说呀!她这样告诉自己,偏又站不住脚。
原先她怕他等在正门被人看见,想亲自驱赶他走,可偏偏迎入了后院,像是不能见光的关系又蒙上一层薄纱。
本就让自己煎熬了,生怕说出口又次惹来误会,自作多情,自取其辱。
她努力地想,还有别的原因吗?想警告他,以后不要再来找她?可这话未免过于意气用事,日后她要管理窑务内外走动,少不得和他打交道,何必多此一举?
她想来想去,只是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寅卯来。
徐稚柳脸上消失的笑又奇异地绽开。
梁佩秋被他这一声丝毫不加掩饰的溢出唇角的笑惹恼了,怒视他道:“那你为什么来这里?我的生辰和你有关吗?”
徐稚柳才要说什么,就听她追问道,“你不是已经和我划清界限了吗?不是要去追逐那片大好前途吗?不是连人命都不在惜了也要抢夺权势吗?还来找我干什么!”
看她一下子被逼得红了眼,徐稚柳到底于心不忍,翻下车辕,快步走到她身边,千言万语悬于一线,终化作一句:“小梁,对不起。”
仅仅一句话,梁佩秋强忍的泪水夺眶而出。
下一秒,被纳入温暖的胸膛。
她一时傻愣在原地,脑袋里嗡嗡作响,完全无法思考。而徐稚柳并不比她好到哪里去,虽则有怀疑,但他完全没想过在今晚试探,在一个不合时宜的时机试探,更不用说用这样一种冒昧失礼的方式来试探。
可不想梁佩秋因今晚王云仙或可表白而做了准备,男子外衣之下,是一件较为修身的女儿装。既做了女儿家装扮,就没必要再束胸,故而胸口软绵绵的一团,直接撞到了徐稚柳怀中。
那有别于男子的特殊的温软,电光火石间几乎烧光徐稚柳所有的理智。
他一点准备也没有,像是被雷劈中般,眼睛懵懵的,眨了眨,又似不敢置信,手臂环着梁佩秋微微发抖,想再感受一下,又怕唐突到她,更怕是自己一时冲动,误会了什么。他就这么僵持着,保持着还没调整好的姿势,四肢逐渐麻木,意识却渐渐回笼。
梁佩秋也是一样。
两人久久失语,拥在一起,没有任何动作。
过了不知多久,徐稚柳先反应过来,极快地抚摸了下她后脑,将人放开,矮身平视着她的双眸,平复呼吸一字一句道:“小梁,再给我些时日,好吗?”
梁佩秋不懂这话的意思,情绪还停留在两人的别扭当中,一时转换不过来,身体是热的,脸是热的,心也是热的,但就是不想理会他,故而只是扭过头去,不敢看他。
徐稚柳也不勉强,牵了她的袖子到车辕旁,从里面拿出一只箱笼。打开箱笼,里面有她喜爱的酱猪蹄并几样小菜,还有一壶女儿红。
“今日是你的生辰,我怎会不来?原想着早点来的,可是……”大白天的若他出现在湖田窑门口,想必只会惹来更多的非议。
梁佩秋也猜到了他的意思,微微侧过身来。
徐稚柳低声哄她:“别生气了,都是我的错,上回是我说话太重,你大人有大量,不要同我计较,好吗?”
“那你……”
梁佩秋有心问一问加表工之事,可还没等她开口,徐稚柳就道,“今日是你生辰,不要想不开心的事。”
他倒了两杯酒,取其中一杯递给她。这是他极为珍爱的一对冬青双耳杯,杯骨剔透,月下玲珑,水波荡漾,心跳隆隆。
梁佩秋匆匆一扫,不知马车载了多少只兔儿爷,不知他点了多少根蜡烛,竟那么亮,亮到彷如整个人间都失色,而他们已在星河。
她当真是沉醉了,为他所牵引着,完完全全进入另一重世界。这里没有纷扰,没有情仇,有的只是面对面交互的呼吸,微微隆起的胸膛,以及不能承受之重的爱慕。
不知过去多久,徐稚柳终于开了口。
“为此春酒,以介眉寿。小梁,好好爱惜自己,长命百岁,好吗?”他说完,双手推至身前,深深一揖,随后仰头,饮罢杯中酒。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可实在不像恭祝一个少年人生辰该有的礼仪,这一刻梁佩秋清晰地感受到了徐稚柳深夜前来的审慎,而这份审慎之下,是一种更为悲壮的东西。
她还不清楚那是什么东西,只心间已澎湃起来。
倘若有什么难言之隐,他现下就有机会解释,为何要等到以后?他说再给他些时日,可王云仙还在等她。
她又能等他多久?
女儿红香气四溢,钻入鼻尖,勾得馋虫发作。一整晚她都在陪王瑜应酬,没吃什么东西,腹下空空,来的路上喝了一大口酒,本是为了提神醒脑,不想竟开胃了。
临到此时,她已说不清是什么念头驱使着自己,终而抬起手,饮下那杯酒。
尔后,她当真醉了,眼前的人逐渐重影,变作一个两个三个面孔,渐而模糊成数不清的面孔。她跌跌撞撞朝他靠近,只一步就险些摔倒,徐稚柳早有准备,展开双臂托住她,一个打横将人抱上马车,为她盖上早已准备好的薄毯。
她顺势搂住他的脖子,水蛇腰缠上去,磨蹭着他清清凉的脖颈皮肤嘤咛哼哼:“柳哥,不要走……”
徐稚柳从未有一刻比此刻更加深刻地意识到梁佩秋是个女子,因那声音那动作绝不可能由男子表现出现,那种浑然一体的娇气,只有女孩子才会有。
他一下子没了神魂,心口痒痒的,浑身血液在倒流,冲上他的天灵盖。
徐稚柳犹豫了。
他当真犹豫了。
可以吗?他真的可以吗?他屈膝半蹲在车辕上,俯身贴近她的额际,伸出手,缓慢地挑过她面上凌乱的鬓发,指腹迟迟落下,沿着她的眉骨一路往下,至唇边,仿佛被烫到般飞快撤去。
“对不起。”他喃喃道,“对不起,小梁,对不起。”
梁佩秋的意识越来越浅,昏睡过去的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一道谪仙似的身影,广袖飞舞,清泠泠如天上月,站在车边,乘风而去。
果然都是梦吧。
否则、否则他怎会那样温柔,怎会抱她,怎会像哄小孩一样哄她。
一时间乾坤颠倒,梦与现实分不清界限。梁佩秋似要追上那乘风的人啊,跑出房门,一口气冲到西角梨花树下,三两下就爬了上去。
她爬树的功夫少不得练了五六年,即便醉醺醺不辨东西,也还是本能使然地找到自己最想去的地方。就在她抚着胸口打出一个酒嗝时,忽而视线一定。
狮子弄的石板路上屹立着一道身影。
那身影忽隐忽现,忽明忽暗,偶有白光乍现,照亮那道身影。只见那人面目白净,腰间佩戴翠缨并五福结,红绿配色浮夸至极,然双目凛然,自带一股摄人夺魂的力量。
是鬼吧?还是个艳鬼!
她眼神迷离,直觉不对,揉揉眼睛再定定一看,那身影并未消失,无奈又揉了揉眼睛,身影依旧在。
梁佩秋整个人激动起来,大喊道:“好漂亮的鬼啊啊啊啊!”
就在此时,那鬼轻飘飘地开了口:“小梁,不要调皮。”
她点头如捣蒜,再也顾不得许多,一个飞扑,顺着墙头跳了下去。她脚步虚浮,这一跳摔得狠了点,却是丝毫没觉得痛,更没有丝毫害怕的念头。
她从地上爬起后,第一时间扑到鬼影面前,上下一阵打量,又小心翼翼去碰对方衣袖,尔后猛的收回。
触感好真实。
究竟是不是梦呀?
过了好一会儿,她没忍住问道:“柳哥,我有没有在做梦?”
徐稚柳微微一笑。
梁佩秋当真醉得不愿醒来。
后来,一直过去很久,梁佩秋都在想,如果那一晚她没有接下那杯酒,没有因某种不知名的壮烈而心生恻隐的话,是否一切都还有回旋的余地?
是否他们就不会走到那一步?
哪怕,哪怕反目成仇,势不两立,是否也好过,等一个永远不到来的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