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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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梁佩秋想过会有这一天。
这不是生而为人的使命吗?
甭管男女,都要成家立业。女子嫁人,男子娶妻,婚后传宗接代。
只相比于男子,女子不仅要承受生育的风险,还要承担生儿子延续香火的压力。这还是正妻才有的“殊荣”,倘若不幸沦为妾亦或像母亲那样的外室,不只是承受而是要争抢以上两点,即便统统做到,也不会被当做正妻看待。
妻子犯了七出仍可被休弃,何况是妾?妾几乎就是主家的奴才,可以送人,亦可买卖,就是根贱草。
若不成家呢?好比那王婶子的女儿,二十出头就被人骂老尼姑。亦或梁玉那样的,被人抛弃后独身于世,若非担着铁娘子的名声,门前是非不知会有多少。
而在出嫁之前,富裕门第的女子不被要求读书,却要学习琴棋书画,为夫家长脸,穷人家的女娃则要持家有道,出得厅堂下得厨房,如此到了夫家,才不至于让夫家的彩礼打了水漂。
仿佛女子来到世间,倚靠父母,倚靠夫家,一生的命运都依附在旁人身上。
梁佩秋很难在自身命运里,试想成家的一点美好。她自打出生那一天起就被当做男孩,明明她是个女孩,可言谈举止都要学习男孩,偶尔表现得文静了一些,就会被嘲笑没有男子气概,被孤立,左邻右舍的议论更是从没消停过。如今回想起来,她在很小很小的年纪就已经听过太多的污言秽语,以至于一度无法找到自己存活于世间的意义。
她为什么要出生呢?她为什么不是男孩呢?她读书为什么就不能好一点呢?她为什么不讨生父喜欢呢?为什么母亲是那样的身份呢?
想得多了,她只是越发地讨厌自己,恨自己不能为母亲排忧解难,又恨自己生而为女子,生在一个极其严重的重男轻女的年代。
以至于她从来没有为自己设想过什么未来。一个连自己是女孩都要否决、否认的人,怎会平生出因为女孩而可能存在的美好将来呢?她是真的一点也没想过,即便看到同龄的女孩受到父母疼爱,偶也有大红花轿从面前经过,她心潮起伏有过那么一闪而过的念头,那也是她想象不出来的美好。
只是,如今到底大了,到了年岁,不得不考虑这件事,她时而也会短暂地想一想。
当春日宴那晚,在满堂杯酒碰撞的烛火下,由着宽大袖摆掩映,被握入一道宽厚温暖的掌心时,她的将来或许曾尘埃落定过。
她不能欺骗自己,也欺骗不了,在遇见徐稚柳之后,她有了许许多多的妄念。爱慕、追随、偷窥和陪伴,哪一样是一个“男子”该做的事?那时候是她,到底是情窦初开的小女子,不是没有想过那一天的。
等到那一天,她甚至她愿意抛除自己好不容易挣来的“小神爷”的殊荣,甘愿像母亲一样隐身于后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后宅妇人,只要那只手一辈子不放下她,她做什么都愿意。当她亲手烧制卵幕杯的时候,她满脑子都是夏日蓬下纳凉,他们在小小的船只上身体挤挨着身体,心脏连接着心脏怦怦跳,尝试着牵手定情的情形。
她知道,他也知道,那样一个约定意味着什么。
可惜事与愿违。
在那之后,她就再也没想过了,但王瑜知道她是女儿身,时时为她考虑着。单是想要王云仙娶她这个念头,不知动过多少次,和她也已提过两次了。若不是突逢山洪,她大病了一场,恐怕这事早就提上日程了。
她虽不知王云仙何时知道的,但约莫也就那个前后。如今想来,王云仙似乎也是在那个时候,对她的态度产生了些微的变化。
他不再咋咋呼呼成天玩乐,也不再毫无男女大防,没有界限地随便冲进她屋内,他小心翼翼照顾着她每一次受到创伤后起落的情绪,安静陪她走过每一道坎……如今,他已大步走到了她的前面,用一个她从不曾认真审视过的男子的身躯,护佑着她。
说实话,她有从王云仙身上感受到一点点的安全感。而这份安全感,是她从未得到过的。母亲不曾给过她,就连徐稚柳,也不曾给过她。
只有在王家,在安庆窑,她得到了来自师父的关爱,学到了傍身的本事,一点点成就了“小神爷”的今天,并在王云仙的陪伴下尝遍喜怒哀乐,终而平静安和。
想来,若此生就在安庆窑生活下去,与王云仙结为夫妻,互相扶持,举案齐眉,也会是美好的将来吧?至少,至少她能够承认和接受自己是女子这一点。
至少,她可以作为女子活着。
她想试试,当她恢复女儿身的那一天,作为小神爷行走于各大窑口之间,那样一个梁佩秋又会是怎样的活法。
对这一点,梁佩秋是期待的。
接下来的几日安庆窑里头各忙各事,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王瑜考虑良久,还是决定接下万寿瓷的搭烧任务,毕竟御窑厂那头已将明细送了过来,定银也已交付,这时候想拆伙恐会引起不必要的骚乱,何况最终结果如何,也并不由他决定。
加之夏瑛从旁看着,安庆窑才得了新官青眼,王瑜不想放过大好的表现机会。是以他和四六又详商半日,定下种种细节。
四六作为账房先生,权利再大也越不过主家去,想再劝劝,却被王瑜打断。
“这事你不用过于担心,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景德镇的父母官不是杨诚恭,也不是张文思,而是夏瑛。这些日子接触下来,对夏瑛这个人我也算有了几分了解。他性情直率,刚正不阿,眼里更是融不进一点沙子,我敢保证,但凡御窑厂那头敢耍花样,他必会出面,为我等伸张正义。如今景德镇正在进行新政改革,上上下下多少双眼睛看着,别说拖欠钦银了,御窑厂那头怕是一点幺蛾子都不敢折腾。”
是以,这次万寿瓷安庆窑势在必得。
不赌一把,永远屈居人下。
赌一把,还有赢的可能,如今时局,暗里夏瑛和安十九争权,明里安庆窑和湖田窑打擂台,这二取其一的斗争已然是不死不休的局面,非一战不可。
事实上,走到这一步,谁都无法决定自己的去留了。
四六见王瑜心意已决,不再多言,只他心头始终悬着一把刀,每每一闭上眼睛,那把刀就会落下来。那是十多年前发生在他身上一次真实的悲剧,当时工人们围堵上门来追债,满院子打砸,妇女孩子尖利的哭嚎声夹杂其中,家里乱成一团,年迈的老母亲强撑了三日,最后还是一命呜呼。
窑厂没了,家也散了,家财被掏空,一家子只能挤在破庙里求生存。走投无路时,他甚至和小孩抢吃食。
妻子没了奶水,孩子哭闹不止,他头痛欲裂,走到绝路,也不是没想过一了百了。
一整夜噩梦连连,天没亮四六就醒了,整个人虚汗不止,衣衫都湿透了。在床边枯坐许久,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扶着床头架猛一起身,疾步桌边,就着窗台下微弱的光,提笔写了一封信。
尔后,他望着泛起鱼肚白的天边,喃喃自语: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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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湖田窑这头徐稚柳也终于拿到了万寿瓷的搭烧名录。这是定版,也是卡在安十九手中迟迟不予发放的最后通牒。
原先因着夏瑛到来后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安十九就对徐稚柳产生了怀疑,加上派去的人离奇失踪,又遭巡检司人马胡闹一通,鸿门宴不了了之,近来更是被夏瑛纠缠不休,以劳什子的窑业监察会巧立名目,试图插手万寿瓷,安十九当真一个头两个大,好不容易整理好思绪,时间已然不够了。
若要赶万寿瓷档期,必要下放最后的名录。他再想刁难湖田窑,拿捏徐稚柳,也要看准时机。眼下时机不妙,安十九只能吃下这个闷亏。
再者,他担着督陶官的职衔,倘若万寿瓷有个好歹,第一个要追究的就是他。安十九在这事上拎得轻重,一点不敢大意,让人再三核对名录没有问题后,才让人送到湖田窑。
徐稚柳粗略扫了一眼,和王云仙的想法大差不差,又是一项劳民伤财的大工程。只他嘴上不说,面上也一派淡定,叫人看不出半点猫腻。
跑腿的小太监只好“空着手”回去了。
不久,名录被派发到各坯房和窑房,管事们坐在一起开会。定版名录比预想的数量要多许多,他们得按照先前的计划重新分配任务,详商烧制细节。
就在王云仙奔走着为梁佩秋庆生的几日,徐稚柳也几乎没有合眼,日夜同管事们开会,定夺方案。
因他装病不出,不大清楚外头的热闹,等到吴寅带来前线一手消息,已临近梁佩秋的生辰了。
不过吴寅不是空手来的,走到门前看到一小孩拿着封信,扬言交给徐少东家,他就顺便做了回信使。
“说来也巧,前儿个我去商埠巡防,你瞧我见到了谁?”
徐稚柳接过信,扫他一眼。
吴寅立刻接道:“就是那安庆窑的少东家!这当真不能怪我多事,实在是他们一行动静太大,我不想看到都难。我可是听说了,原先他从北地运回一匹好马,那安庆窑上上下下都去凑热闹,以为大东家要收那小神爷当半子,谁知竟是个乌龙!如今他又运回了一匹好马,估计安庆窑又要热闹了!我瞧着那马通体雪白,眼睛乌圆,俊秀得很,身量不比踏雪高,应当是匹母马,你猜他意图为何?”
徐稚柳没理会吴寅的自说自话,径自走到桌边拆开信封。
信封上什么落款都没有,只里头夹着一张纸。他看过一遍后,眉头拧成川字型,抖了抖信纸,又从头看过一遍。
“这你还用想?那白马漂亮得很,定是给踏雪找的老婆。你还别说,那小子怪会来事的,讨人欢心有一套!别说小神爷,我看着都有几分意动了。诶,你说我要不要给闪电也找个老婆?”
吴寅乐滋滋搓着手,一转头见徐稚柳还在盯着信,甚至还拿起信封左右翻看,他不高兴地走过去。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徐稚柳点点头,问他:“给你信的小孩长什么样?”
“差不多到我膝盖这里的一个小萝卜头,衣裳整洁,方言味很重,应是本地人。”吴寅这会儿也没了八卦的心思,单手撑着桌案,凑过去看信,“谁写的?怎么了?”
徐稚柳思量一会儿,抬头看吴寅:“今儿晚上你去县衙,帮我查一个人的户籍。”
“大晚上让我去查,说得真好听,不就让我翻墙当贼?”
“事出紧急,晚上我等你消息。”
“得,我白天在巡检司被人呼来喝去,晚上还要为你徐少东家当牛做马,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吴寅自觉这一趟跑得太亏了,亏大了,半只瓜没吃到,还又要当“梁上君子”!
他翻桌下地,甩动着衣袖,步履生风。
末了,又顿下脚步。
“这次的酬劳是给我家闪电找个老婆,你亲自去挑,要最漂亮的!我的闪电,一定不能输给踏雪!”
徐稚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