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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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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只两个人的一场谈话,以不欢而散告终。放在今日之前,梁佩秋是怎么也没有想到,有一日她会对徐稚柳发脾气。

曾经漫长岁月里,尘封于少女心怀的那张笑靥,几乎被她视作“天上人”,用一句诗来形容最恰当不过,“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而今,她也算胆量匪浅了。

似乎就为这口气,之后王瑜再想推动她去竞争“头首”,出席三窑九会私下里为“选票”一事而举办的相关活动时,她没有再拒绝,而是积极投入其中,付出百分百的专注和努力,以此让“小神爷”这个名字再一次风光地出现在景德镇众人面前。

在这个特别的、徐大才子英名陨落的风口,谁不盼望能有个“英雄”站出来,救一救岌岌可危的瓷业呢?

梁佩秋像一道雨后春笋迅速冒尖,因时机巧妙,并且符合更多人的利益,不出所料被一双双手推到选台上。

成为一道祭品。

装点景德镇辉煌的瓷业史。

鸣泉茶馆中,说书先生打开了一个新的话本,今天的主题是——在“三窑九会”的盘剥下,谁能笑到最后?

而这一场充满政治色彩的宣讲会,无疑是改革党的福音,亦或,完全由改革党一手导演。

在前朝时,三窑九会所代表的行帮,其职权大到几乎和官府比肩,因里面的大人物早早疏通了向上通道,和官府利益相同,最大化实现了“兵匪一家”,对帮会以外的坯户、窑户、瓷商们实行剥削和驯化。

其一镇压“打派头”。即压制罢工斗争,甚至包括镇压都昌本籍的工人。

他们勾结官府出动武装官兵,用武力勒令复工;或者收买工头分化队伍,制造内讧,诱惑复工;又或者名义上是劳资协商,实则由资方指定劳方代表,以较少的利益软化和瓦解劳方,以致强迫要挟接受;最绝的一招便是“砍草鞋”,利用“街师傅”制造借口加害罢工首脑,开除并永不雇用,直到其被驯服为止。

其二禁窑。比如禁春窑:每年从春节到清明全镇瓷窑无条件一律停烧,或在大批乡下窑柴涌进时也实行临时性禁窑,用减产来压低柴价和抬高瓷价。有时临时性禁窑,在原料、燃料哄抬价格时,硬性规定十天一禁或半月一禁,以便杀价进料或抬高瓷坯搭烧价格。

其三挂扁担。当外来瓷商在瓷价上有异议或质检过严时,实行集体联合制裁,严禁任何瓷业老板与之交易,即使收到预付货款,也不允许产品出库,直至对方答应条件,割地赔款才罢休。

其四囤积居奇。仓库积瓷,以此达到放开销售时统一提价,或以次充好牟取暴利。

其五扩大窑身。窑身加长加大后,窑弄内可多容纳瓷坯,多收搭烧费,置成瓷“倒、黄、黑”等损失于不顾,盘剥损害小业主利益,使得艺术瓷和陈设瓷的发展停滞、倒退,以至古器业独大。

其六替官府派捐筹款。对欠税拖捐者,派官兵进行催讨,有时竟实施押缴。而有权有势的老板大户,反而可以暗箱操作,捐款免派或少派。

其七解决会员内部业务纠纷。不以公正为是非标准,而是看菜下饭,偏袒或欺压利大者。

这一整个帮会,从上到下充分体现了“弱肉强食”的社会法则,专门为大瓷业主服务,扩张蛮权,倾轧小业主,为少数利益集团服务,严重妨碍生产发展和社会公理,到了今朝,市场形态已严重畸形,信誉也危如累卵,处在崩塌的边缘。

是以,支持改革的多是“小利益集团”,或者代表更多景德镇下级业主,而以湖田窑、安庆窑为首的三窑并都昌、苏湖等会馆,都是其中的“大利益集团”,在改革声音中拥有说一不二的话语权。

在最初阶段,这些“大利益集团”一直呈现压倒性的胜利,完全没有把改革党放在眼里,直到夏瑛出现,以其雷厉风行的一系列动作让三窑九会侧目,并且,深刻地意识到新官上任,促进瓷业改革的决心。

这份决心不仅体现在夏瑛对宦官一党大刀阔斧地整治,还在于他润物细无声地渗透瓷业由贵到贫的各个阶级。自到任后他就闭门谢客,一心投入御窑厂和瓷工们吃在一起,住在一起。他常说:“陶人有陶人之天地,有陶人之岁序,有陶人之悲欢离合。”所以,他要以“本陶人之心,化陶人之语而出之。”

他效仿前贤,讲求陶法,于泥土、釉料、坯胎、火候吸取心得,躬自指挥,恤工慎帑,仿古采今,既笼络了各大行当小业主,让他们重振士气,加入改革队伍,又不吝啬亲近大业主,譬若借安庆窑的大东家王瑜,拉拢昌南窑和其他商会行帮。

不知不觉中,市镇之间对于“改革”的风向已悄然发生改变。

做到王瑜这样“官搭民烧”、“烧做两行”、“天下第一窑口有力竞争者”级别的大业主,可以说小业主的利益斗争完全不足为惧,改革之于小业主的好处,对他而言不过是苍蝇腿的丁点肉,给就给了,不痛不痒,并不影响金字塔尖这些大业主们的利益。

而他真正在意的,是如何借着新官这道东风,成功在狼群里厮杀出一条血路,登顶狼王的位子。

一旦成为狼王,子民的利益也尽在手中,届时改革如何,还不都看他的意思?

于是,他带着梁佩秋游走于各大业主之间,争取“选票”的同时,也在渗透新官的意志。梁佩秋先还没有察觉这一点,后来慢慢品出味了,自觉改革是一项功在千秋的利民措施。

她曾在夏瑛衙署亲眼看到“百采改革”的文书,当时所提的意见完全出于在这一行行走多年的经验和本心,并未深想许多,就连夏瑛找她来评断改革这一行为,也没放在心里。

如今细细想来,不管是“百采改革”的文书,还是夏瑛的举动,都有着超脱于当下的目的,或是野心。

他为何会让她给予意见?“百采改革”究竟是谁提出?夏瑛背后,是否还潜藏着一张更大的网?

她不知,什么也不知,只眼下听前辈们讲前朝帮会统治下的流血事件,多少英才倒在改革之路,再联想“百采改革”上每一条可落实到底层、具体实施的细则,上面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有了血肉,体现出更为深远的意义。

她不由为这项改革而深深折服,亦对夏瑛有了诚挚的敬畏。

设身处地去想瓷民的现状,她也发自内心地想要出一份力,改变当下“一言堂”的现状,王瑜便和她说,“要真正实现这一点,你必须走到最高处,站在所有人都能看到的地方,那样,你说的每一句话他们才能听到,你做的每一件事他们才能看到。当你成为领袖的那一天,会有无数人、越来越多的人追随你,为你每一次振聋发聩的言论而热血沸腾,甘愿为瓷业崛起而奉献一生,死心塌地,无怨无悔。”

王瑜的这一番话无疑是具有煽动性的,他是个杰出的政治家,在梁佩秋的“七寸”上疯狂开荒掘土,让她心悦诚服,甘为改革一党,为每一个瓷人的公平与公正摇旗呐喊。

而在各大小茶馆、妓院和画舫底层瓷民的口口相传下,改革之势长成参天大树,老百姓行住坐卧皆是瓷业大改。

革新蔚然成风,终而引起大业主们的不满。

徐大仁先去找张文思抱怨一通,随后又去安十九跟前哭了一场,最后到徐稚柳面前求存在感,一口一句三窑九会要完了,“再任由言论这么发酵下去,哪里还有我等站脚的地方?你是不知道,就因这点苗头,黄家洲那帮匹夫一个个又开始蠢蠢欲动,见天的闹个没完,一会子喊着地租太高,一会子又来掰扯船运,老子快被烦死了!”

他不管不顾,扬言湖田窑是三窑之首,定然不能让安庆窑跃过头去作威作福,还狠狠骂了王瑜一通,直说他是新官走狗。

眼看换届选举在即,徐稚柳还没行动,安十九也坐不住了,前后几次来敲打他。

“你虽有颗圣心,可终归不是圣人。徐稚柳,我干爹曾说过,出世入世,冰清玉洁,那是给书生的路,而你,既是商人,又是政客,唯独不是书生。”

“你要再不动手,我就亲自来了。”

这一通作乱下来,连如今鲜少管理窑务的徐忠也被惊动,屁股着火似的来找徐稚柳商量对策。

“虽说前朝发展下来的那些个规矩确实不大人道,但这些年在杨公的管理下,早就没有蛮横的盘剥了,就说禁春窑,为那柴价老子受了多少窝囊气?古器业独大,那是我们的问题吗?皇帝喜欢古董瓷,南方商人也追捧古董瓷,外交也要古董瓷,不发展古器业能活吗?还有你,惯来心慈手软,那些小业主为了芝麻大点的银子,能追着你哭三天三夜,你哪回没有替他们解决问题?怎生就为太监办了几件事,啥啥都是我们的错了?这样不行,稚柳呀,你得赶紧想想法子,把咱们湖田窑的声誉挽救回来。”

湖田窑原是板上钉钉的天下第一窑口,如今安庆窑乘风而上,也就打个盹的功夫,王瑜那老东西竟然攀附新官,联合小业主,赚得盆满钵满,徐忠能不生气吗?

他快气死了!

他叉着腰,捏着胡须,在书房前走来走去,不时骂一句娘,再跳个脚,徐稚柳端坐在八仙椅中,手上拿着一卷书,任外面风吹雨打,自岿然不动。

不久,改革大势霎然停滞。

盖因大窑口出了桩人命官司。

**

数日间,景德镇可以说是风云迭起。

先是重阳节张文思的夫人闹了笑话,正好被新上任的县令逮了个正着,趁势一把撸了,连同张文思和安十九的不少走狗,都在新官烧的三把火下“英勇就义”。

这还没完,夏瑛来了之后,安庆窑仿若找到大靠山,开始唱大戏。又是帮新官做法事烧供养瓷,又是跑前跑后奔走各大民窑,帮着新官笼络民心,推进改革。

那王大东家也不是傻的,能没有所图吗?

他所图的不就是那“天下第一民窑”的金字招牌吗?

是以,事赶事的凑到一起,就这乱糟糟的档口,三窑九会要换届选举,选的哪里是什么话事人呀,简直就是两大民窑的开山之战!

湖田窑那头自不用说,稳坐钓鱼台。而安庆窑这个万年老二,受够了凡事被人压上一头的窝囊气,上上下下无不为此而准备着,凡大小事必斟酌了再斟酌,生怕一不小心惹个麻烦,影响自家竞选老大,到时就真成为千古罪人了。

然而就在这关键的不能再关键的时候,安庆窑还真发生了一件事。

不过,是喜事。

原是先前陪着梁佩秋一起烧窑看火的加表工,晚来得子那位大哥,如今孩子百日宴,请了众位同仁一道回家喝杯喜酒。

他这个孩子来得不易,大家伙都看在眼里,一方面是真不忍心扫兴,另一方面连日来心神紧绷,也都想着吃杯喜酒误不了大事,稍微放松下,方是长远之计。

是以在征求得梁佩秋并其他几个把桩师傅的同意后,大家伙一起凑了份子钱,拎上大小礼盒欢欢喜喜地去赴宴。

梁佩秋也被拉着一道去了,席间见到那加表工的妻子和软绵绵的胖崽子,也格外高兴,私下给小嫂子递了红包,且说是王瑜的一片心意。

既是大东家给的,加表工就没推拒,连敬三杯酒,握着梁佩秋的双手不住感谢。先是感谢安庆窑如何如何栽培了他,让他一步步在窑口扎稳根基,娶妻生子,又说如何如何对不起东家,赶上这时候非得办喜事,叨扰了主家。

他说到后面老泪纵横,一帮伙计也跟着红眼,唏嘘不已。

梁佩秋忙安抚再三,又说:“你麟儿百日,这是天大的喜事,家里若要宴请亲戚,回乡祭祖,我可回去重新调班,你不必忧心。”

那身高八尺的汉子一听,当即嚎啕,竟双膝跪地,给她磕了个头。

梁佩秋一惊,吓得连连后退。

怎、怎行如此大礼呢!

别说她了,其他同仁也都傻愣着,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那小嫂子上前,轻轻一拧汉子的耳朵,嗔怒他喝多了言行无状,吓坏东家,众人这才恢复如常,纷纷大笑起来。

一顿酒几乎吃到半夜。

梁佩秋亲自送了人回家,一一安排妥当,这才放心回到安庆窑。看着夜色里安静的连排窑房和生生不息的窑火,她面上洋溢着一抹笑意。

那是连她自己都没觉察的、自足且怦然的笑。

然而,就在那加表工重新回来上值的那天。

人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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