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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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半夜清火时,梁佩秋突然到窑口巡视,指挥加表工扒清余炭。这样火下挫,脚下瓷器才能烧熟。
一般烧一次窑要一天一夜,加表工负责下半夜和次天下午,佗坯工负责上半天和次天上午,不想今夜佗坯工吃坏了肚子,正上吐下泻,恐怕明天早上也接不了班,梁佩秋遂来顶上。
她往窑内看了眼,内壁呈红色,一切正常,遂和加表工说了几句话,让他先回去休息。
加表工摇摇头,拽了张四角板凳递给梁佩秋。
“你话少,容易打瞌睡,我先不走,在这儿陪陪你。”
梁佩秋摆摆手:“我没事。”
再者窑里面看火的也不止他们,另外还有两个人轮守,只他们新来的,跟梁佩秋不熟,就更没话说了。
“我也不困。”加表工说,“想到我家那娃子,我睡不着。”
他喜得麟儿,已然兴奋了好几天,梁佩秋担心他这么支棱下去会吃不消,也不想太勉强,故而带了些肯定的口吻:“烧到照子有花纹你就回家,明天下午别来了。”
加表工一听,不敢再回绝,笑嘻嘻应下。
随后说到自家娃娃,那是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加表工一边说一边笑得合不拢嘴,一看梁佩秋神色郁郁,叹了声气也不敢笑了。
梁佩秋可是大家伙公认的小神爷,年纪轻轻就当上了一窑的把桩,自己虽年长她不少,可能不能晋升还得看她。他八年前开始在安庆窑加表,多年以来练就力举百斤的臂力,在行业内也算数一数二的大师傅,按照规矩再往上就是佗坯,最后是把桩。
加表、佗坯,把桩,统称为烧窑行业前三脚。
把桩是第一把交椅。
这前后之差看似不大,实则有着天壤之别。
梁佩秋十六岁就当上了把桩大师傅,且得以服众,期间受到的考验可不是随便说说。她若是没有兴头,虽称不上有多严肃,但也够让人喝一壶了。
于是一整晚加表工如坐针毡,尝试同梁佩秋搭话,却屡遭冷场,末了总算发现她情绪不对劲。
这种情况持续了大概半个月,王云仙终于坐不住了。
起先他还隔着距离偷偷观察,后面完全顾不上掩饰,里外关切,而她全似丢了魂一般,人还是那个人,只是没了往昔的神采。
他想说实在不行就哭一场吧,可一对上她的眼睛就发虚,哪里张得开口?
加之进了账房从小做起,四六给他安排了许多事务,他也不像以前清闲,可以时时刻刻陪着她,如此下来,每回见她,都觉她比前一日更没精气神,请了大夫来看也说不出个具体,后来听账房里的老先生说什么心病还须心药医,他灵机一动,便去了湖田窑。
这还是他第一次上对家的门,其稀罕程度不比当日梁佩秋上门小,一经门房通报,整个湖田窑都炸了窝。
是时徐稚柳正在书房为阿南整理父亲的手札和他曾经做过笔注的旧书,都一一归整纳入箱笼里,打算托人带回瑶里送给阿南。
前儿收到张磊的来信,道阿南回乡后第二日就去私塾拜见了老师,徐夫人十分高兴,身体大好。他按照大夫给的方子给二人调理身体,不过数日,两人气色都好了许多。
他又事无巨细写了徐夫人和阿南的日常,徐稚柳看得格外仔细,至此方才松口气。
虽则那夜已经过去许久了,一切都已回到正轨,但他知道,很多东西都已经不一样了。正想着,时年颇有些慌张地进来,说是王云仙来了。
徐稚柳一怔,也没避讳,让小厮引王云仙进来。
王云仙一看他身边的箱笼,顿时吓得六神无主:“你要走?”
莫不是他遭受安十九欺辱,无颜再留在景德镇,遂想离开?王云仙忙上前拽过他手中一本书,急道:“佩秋因你茶饭不思,你怎可以一走了之?”
时年在一旁看着,气不过道:“王少东家,你有何脸面替她说这话?当日公子上门,是她连见都不肯见一面,现在又装相给谁看?”
“不是的不是的!”王云仙急得团团转,一气之下说了实话,“佩秋并不知道你曾去找过她,是我……是我不想让她见你。”
这话一出口,别说时年,就连徐稚柳都愣了一下。
其实他事后细细想过,已经大致猜到,佩秋不肯见他约莫不是她的本意,而是有人刻意阻拦。只他没想到,梁佩秋竟完全不知。
到了此时,王云仙也不隐瞒了:“那日听闻消息她就赶去了县衙,骑马持缰时手都破了,回来后一直为你的事挂心,前院发生了什么她根本不知。要不是……”
“要不是什么?”时年抢白。
王云仙肩膀一垮,气馁道:“算了,都过去了。徐稚柳,我只是想告诉你,当日是佩秋让我将犯人送来交给你的,我问她为何不来,她也不说,想必你知道缘由吧……这些日子她状况实在不好,我也是没办法了才来找你,你若当真在意,就且随我去看看她。”
徐稚柳还没说话,时年已代为拒绝:“我家公子如今得罪了权势滔天大太监,人人避而远之,怎么?你安庆窑不怕遭到牵连了吗?”
王云仙羞愤至极,却也知他句句实话,不知如何解释,只眼巴巴看着徐稚柳,盼着他能教育一下嘴巴厉害的仆从,也好给他个梯子往下爬。
“你瞪我干嘛?难道我说得不对,你们不就是……”
时年还没说完,被徐稚柳抬手制止。
他缓缓开口:“你说,王家的是佩秋让你送来的?”
“是。”
“她什么意思?早不送晚不送,偏偏在那之后送,是存心羞辱吗?”
时年当时不在场,没来得及问这话。如今王云仙送上门来,他哪里忍得住?便是徐稚柳警告似的看向他,他也不理,鼓足了劲说道,“公子我说错了吗?那人显是他们刻意藏了的,为的就是打击你,打击我们湖田窑。”
他又看向王云仙,“王少东家,你敢发誓,当日拖延完全没有存这点心思吗?”
“我……”
“你看你,无话可说了吧?他们安庆窑都不是好东西,公子你何必同那人来往?”
王云仙怒道:“你个刁奴,什么这人那人,我都说了佩秋不知情,你再污蔑她小心我揍你!若她当真知晓,怎会坐视不理?徐稚柳,你自己说,她是那种人吗?”
徐稚柳只是想到,发生了那样的事,她竟然让王云仙把人送到他面前来。什么意思呢?她明明知道,那时王家的已没了价值。
送到他手上,就不怕他杀人泄愤吗?
还是说,她是故意为之?
徐稚柳不敢深想,屏退了时年和在外听壁角的一干人等,问起当日的情况。王云仙一一说来,只他当日也被吓坏了,并未留意太多,徐稚柳心中没有成算,思来想去还是随他一起出了门。
时年嘴巴坏,说的却都不假,怕因自己而拖累安庆窑,徐稚柳让人兜了一大圈。
路上王云仙还在说,雨夜那晚梁佩秋与王家的缠斗,受了很重的伤,眼角有一大块乌青,嘴巴破了皮,浑身上下也都是摔打的伤口。
混战时王家的曾捡起一根木棍,狠狠敲中她的后脑,因此她半边脑袋都肿了,至今仍未消肿。加上烧窑连续熬夜,又多日提不起精神,整张脸瘦得凹陷下去,没有一丝神采。
单就靠在门廊上,望着烟雾弥漫的烟囱能发呆一整日。
王云仙这么说,是为了让徐稚柳有个准备,以免看到梁佩秋本人太过惊讶,以至伤了她的心。不想徐稚柳亲眼见到“情形不好”的梁佩秋,仍是抵受不住讶然,失语了好半晌。
那个风雪兼程赶去瑶里向他报信的少年郎。
那个打着官帖幌子,怀揣幼年尝不能求的猪蹄偷偷送给他的少年郎。
那个在他高热时寸步不离陪在身旁,带他走遍大街小巷,尝人间美味的少年郎。
那个每夜躲在墙后梨花树上撒谎说“今夜的月亮又大又圆”的少年郎。
他怎会变成这样?
一直到这一刻,徐稚柳的心口仿佛被什么扎了一下,紧接着有什么东西一泻千里,过去阴翳的种种仿佛一下子拨云见日。
可他在小门外看她很久很久,那双会发光的眼睛始终没有发现他。
他走近了,将热乎乎的酱肘子放到她面前,唤一声:“小梁。”
她这才抬起眼,睫毛眨了眨,缓而迸射出一点点亮光。
“你怎么不吃饭?”
徐稚柳看过她肿胀的后脑,目光落在她发青的眼下,又极力挪开视线,“王少东家说你近来精神不佳,可是生病了?有没有去看大夫?”
他声音温温的,和以前没有不同,却听得梁佩秋格外难受。她忙意识到什么,抬手遮掩眼下的伤,解释道:“我没病,只是不饿。”
“你瘦成这样,怎会不饿?”
徐稚柳在她旁边坐下。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徐稚柳重新开口:“其实没什么,我不介意,你也不必为我难过。”
“你当真不介意吗?”
梁佩秋还是没忍住问了出口,“那你为什么没有再去夜巡窑厂?”
按说凶手归案,一切回到正轨,该和从前一般无二的,可半月以来他再也没有出现过,狮子弄的月色下再也没有了他的身影。
一日,两日,三日都未等到他后,她顿觉一切都变了,只没脸去见他。
梁佩秋猛的起身,日光照得她头晕眼花,她晃了晃,勉力站住脚。
“我每天都去等你。”
每天都等不到。
她的柳哥,那样勤勉的一个人,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梁佩秋咬得牙齿欲碎,“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心情,我恨死了安十九,我甚至、甚至……”
她甚至想杀了那人,杀了王家的,杀了那些个鬼祟。如果杀了他们,可以让一切回到原位的话,她愿意做这件事。
这些天她已然明白过来,她愿意。
她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然而徐稚柳将这一切都及时遏止了。他的瞳仁并不全黑,带着一丝茶色,仿若琥珀,晶莹透亮,故而可以让人看得很清楚,里头浅淡无波,虽和往日一样温柔,带着股发自内心的沉静安然,却再也没了那种不可言传的温度。
他的心也和眼神一样没有了温度吗?
梁佩秋正这样想的时候,听他徐徐开了口。
“小梁,别等了。”
他的声音有些许冷淡。
大多数时候他和其他人一样叫她佩秋,很少的时候叫她小梁。她还没有搞清楚这两种称呼之间的区别,却仿佛自此失去了破题的机会。
梁佩秋蓦然回首,从上往下俯视着他。
他坐在她先前的位置,身影半明半昧,往日千山翠色披在身上,也不敌他一抬首一扬眉的落拓风仪,而今山河皆在眼前,他却仿佛固步自封,走不出那弹丸之地。
可笑的是,就在他身后博古架上,居中摆着的正是他曾送给她的陶泥小兔,是他生平第一个作品。
那小兔越是栩栩如生,反倒越衬得他麻木不仁。
“我以后,不会再去窑厂巡夜了。”徐稚柳没有看她。
他也说不准,为什么没有看她。
或许,他只是不想看到那只陶泥小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