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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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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件四马天字罐,马匹颜色分为二青一红一黄,着色清晰鲜丽。四马奔驰在海水浮云之间,水花飞溅,更衬得四马毛发如丝,栩栩如生。

罐子的盖面则是翻滚的层层波涛和红彩天马,同样技艺卓绝。

斗彩件于当朝来说亦是罕见的宝贝,多数上供给朝廷,少有瑕疵品流传于民间。安庆窑的这一件,据传出自名家之手,当世只存三件。

其价值可见一斑。

梁佩秋的目光牢牢锁住豁去一道口子的天字罐,一件传世臻宝,就这么荒唐地成了瑕疵品。

她心绪难言,心痛如绞,片刻后目光不可置信地转到王云仙身上。

她和王云仙近日来闹了矛盾,底下小厮不知,当真以为他去找她,可她一听就知有问题。

循着小青苑的方向四下走一走,不难寻到私库。

毕竟王云仙撒谎,肯定别有目的。可她就算她料到王云仙偷摸进私库别有目的,却实在没想到他竟然敢擅自拿天字罐这样一等一的珍品。

他竟还有私库的钥匙?

短短月余,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为何要偷拿私库的东西?

梁佩秋的脑海里一时冒出许多个困惑,眼神充满着不解和失望,让王云仙看也不敢看她,只把头埋进胸膛。

过了不知多久,她深吸一口气,平静道:“说说吧,你和张文思出入鹤馆在做什么?”

当朝规矩,庶人不许穿靴。

景德镇人尤为明显,他们多以瓷为生,经营各种行当,穿着皂靴实在不便,故而在此地能着皂靴者,且出入鹤馆可不下轿,掰着手指头数也就那几个。

她一诈就给诈了出来。

王云仙的脸唰的一下没了血色:“你、你都看见了?”

“那个女子是谁?”

见王云仙耷拉着双肩,闷不吭声,梁佩秋朝门外觑了眼。

眼看天色黑沉,就要到晚上开饭时间。若久不见他们,王瑜恐会打发人去小青苑请他们,届时发现人不在,可就不好解释了。

她沉吟良久,终而将心一横,咬牙问道:“你在鹤馆招妓?”

王云仙当即仰起头来:“不是!我没有!”

见她眼里明晃晃写着不信,他着实急了,一个弹跳而起,扑到她面前,“佩秋,你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婉娘、婉娘……”

王云仙见此情形,当下不再隐瞒,将这月余来发生的事情一一和盘托出。

一个多月前,他去戏楼听戏时,偶然遇见卖花葬父的婉娘。有人见婉娘生得清丽可人,就起了色心,王云仙仗义相救,不仅给了婉娘葬父的棺材钱,还帮她惩治了歹人。

此举正好被张文思看到,张文思曾因王瑜来送就任贺礼而见过王云仙,实在惊讶,没有想到富贵窝里长大的少年,竟也如此有情有义。

他们聊得十分投契,一来二去就熟了,有次张文思邀请他去鹤馆听曲。

鹤馆养着一群女子,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且个个样貌出众,是达官显贵私下聚首的地方。

王云仙去过一两回,摸熟了里面的门道,就不敢再去了。

原因无他,只因王瑜忌讳“狎妓”,他是分毫不敢越过雷池。

奈何婉娘为了感谢他的相救之恩,在戏楼等不到他,竟不知为何投身入了鹤馆。

他想再帮婉娘一次,婉娘却说愿意为他当牛做马,让他做她的第一个恩客。

他当然不愿,可他与梁佩秋有了疙瘩,心头总归不畅快,再加上这段时间她时常早出晚归,满城皆是她和徐稚柳的故事,故事里的他们相见恨晚,旗鼓相当,她虽不是安庆窑的少东家,却也当得起湖田窑的少东家另眼相看……

他即便捂住耳朵装聋作哑,也总有声音传进来,言说着他们这样或那样的故事。

故事里没有他。

没有一点他的影子。

便是在那样手足无措的伤怀中,一次他在婉娘的相陪下喝了大醉,整个人稀里糊涂的,不知怎么回事,醒来时婉娘就在身侧。

婉娘见他醒了,羞涩地卷过薄被。虽只一瞬,但他看到了薄被下的身躯,玲珑有致,不着寸缕。

他当即意识到什么,落荒而逃。

事后张文思找到他,提起婉娘,欲言又止,王云仙愈发肯定那日对婉娘做了什么,心下十分愧疚,更想救她于水火之中。

只是,想要为婉娘赎身,需一大笔银子。

纵然王云仙有些家底,也经不住他三天两头地往外撒,不是吃喝玩乐,就是吃喝玩乐,身上每挂着个钱袋子,满着出去空着回来,为此没少招王瑜的骂。

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婉娘既入了鹤馆,名义上就是“妓”,若被王瑜知晓,不光银子的事,他的皮都得脱一层。

故而他不敢将此事告诉任何人,一个人悄悄瞒着,忍着,好几次噩梦中被吓醒,怎么也想不起那晚的经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为什么他会喝醉?为什么婉娘会……

“张大人见我实在寝食难安,就帮我想办法,他说有几位友人十分喜欢瓷器,想高价收购几件市面上没有的款,所以我、我……”

“所以你就偷了天字罐打算卖出去替婉娘赎身?”

梁佩秋打断他的话,“你有没有想过此事败露,师父会怎么想?”

“不会的!”王云仙口吻笃定,“张大人的好友都是外乡人,他答应帮我安排好,悄悄运走,不会被发现。”

“那你可知张大人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王云仙一愣,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梁佩秋欺近一步。

“你可知他曾想要高价收购钧窑红,被师父婉言谢绝?你可知他曾经放出风声,谁能取来钧窑红,就许以万金?”

“不可能!”

王云仙脚步猛一顿住,迎上梁佩秋的目光,“张大人从未和我提起过钧窑红。”

梁佩秋似是无奈地笑了,师父为人老辣,怎生个儿子如此天真?

“你到现在还没明白吗?张文思伙合婉娘给你设计仙人跳,诓骗你,利用你,为的就是钧窑红!”

梁佩秋步步紧逼,“你今日敢偷天字罐,明日不就敢偷钧窑红吗?”

“不、不是这样的,张大人不是你说的这种人!”

“那他是什么人!”

她高声喝止了他。

王云仙震惊地看着她,似不敢相信面前这人竟是与他相伴数年的好友。她从未这么大声跟他说过话,也从未用这样复杂的眼神审视过他。

她向来隐忍沉默,龟缩一方火炉里,何时变得如此咄咄逼人?又如此明亮?

王云仙的心瞬时揪成一团,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但听梁佩秋一字一字道:“此人初到景德镇就大摆排场,以升迁庆贺为由头,向各大窑口索要好处。在州府任职时,曾因好大喜功不务正业被上峰不喜,多次遭到弹劾。此次明为同级调任,实则贬谪,原要下放到苦寒之地,然而经过他的一番斡旋,竟替代夏瑛大人临时调任浮梁知县。你可知夏瑛大人为何迟迟不能赴任?可知都蛮事起的缘由?可知他为何要寻钧窑红?”

她越走越近,王云仙退无可退,心几乎提到嗓子眼处,忘记了呼吸。

“你什么都不知,竟以为他是好人,真心想要帮你?你若不是安庆窑的少东家,谁会把你放在眼里?!”

这话委实是重。

王云仙当即别过头去,浑身颤抖着,仿佛有什么情绪正在升腾,但被他强行压制着。

梁佩秋也转过视线。

先前和徐稚柳提起时,见他对这位新县令似乎不喜,她便留心观察,加上三窑九会等窑务来往过几回,发现此人贪财好色,不加掩饰,凡给够好处,都能撬开他的金口,不是他所说不好相处之人。

那么,徐稚柳所谓的“不好相处”,大概意思就是——不是好人。

夏瑛大人前脚刚被征调去打都蛮子,他后脚就顶替了夏大人的位子,徐稚柳思来想去,仍旧存疑,托了人前去打探。

果然,一查之下才知都蛮事起突然,而张文思近身侍从曾出现在南地,多次涉入山寨。

据夏瑛大人传来的消息,这次都蛮之乱始于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

再看张文思的举动,不难猜出,钧窑红就是他许以都蛮之乱的赏金。

好个围魏救赵的法子!

其上峰曾言,张文思其人慧敏,虽贪且婪,但着实是个干才。王云仙一个毛头小子,被修炼千年的老狐狸盯上,可以说插翅难逃。

梁佩秋不气他遭人设计,不气他仗义疏财,气的是他明知安庆窑对王瑜意味着什么,却宁愿偷盗也不与王瑜交代实情。

就算他怕王瑜,难道她也不能说吗?

究竟她如何伤了他,竟让他在遇到困难时,宁愿一人承受,也不愿同她和好?

“一次安十九不够,再来一次张文思,后面还会有谁?想要设计安庆窑什么?云仙,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她字字珠玑,句句诛心。往日听来倍觉亲切熟悉的声音,此刻却像一把刀,她每吐出一个字,那把刀就屠一次他的心脏。

他原先还苦苦支撑着,睁大了眼睛不甘于下风,待听完这席话,待看清她满眼的心疼与酸涩,他的心骤然震颤起来。

他强忍着夺眶而出的眼泪,嘴唇轻颤,吐出几个字:“佩秋,对、对不起。”

梁佩秋摇摇头,只是难过,短短时日他们之间竟有了似乎难以逾越的生疏。

她不知道究竟是谁的错?为何至此?

她弯腰将破口的天字罐捡起,那口子极薄,且极为锋利,一个不察就将她虎口划出道血口来。

可她浑然不在意似的,将天字罐翻来覆去检视,想着应该还有修缮的机会。

好在及早发现,王云仙尚未泥足深陷。

这亦是万幸。

她将天字罐收拾好,也一并收拾好了心情,起身准备带王云仙去找王瑜,结果抬头一看,库房里空空如也,早没了王云仙的身影。

她立刻跑到门边,实木长条的门栓倒挂在门上,门开了一条缝,上面挂着一把铜制长口钥匙,仍在晃动中。

她心知不妙,拔下钥匙,追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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