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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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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的静默过后,两人都恢复了平静。

失控于他们而言是不应当存在的,但既然发生了,即便不解,也只能强自镇定地面对。梁佩秋惊讶于新县令的高深莫测,不敢拿对待安十九的态度对待周齐光,是以即便两人临时同盟,达成共识,她也不可能傻傻地交付“肺腑之言”。

事实上,她的确想要调查些什么。

在决定搭烧万寿瓷之前,四六曾提醒过王瑜,小心“上头有疾”。当时王瑜没放在心上,她和王云仙也都没有在意。

毕竟每年都和御窑厂搭烧御用瓷,便大总管给银子不爽快,回回都要拖拉一阵,但最后都是给齐的,所以当四六说国库吃紧时,他们都低估了“吃紧”的程度,料想那是皇帝的事,和他们没有半点干系。

直到定银之后再无下文。

她亲自去了京城,亲眼看到皇帝万寿的排场,亲生体会那些生平从未见过的繁华和让她眼花缭乱的朝贡,她终于对万寿的耗费有了一点点真实的、直观的认知。

因此,当她回到景德镇,几次催促御窑厂交付余款而大总管总是推三阻四后,她意识到一件事——四六的猜测可能验证了。

国库大概率没钱了。

这次冬令瓷事发,本就在她计划之内。即便周齐光不逼着她承办陶业监察会,她也会想办法避开冬令瓷,以此向安十九施压,索要万寿瓷余款。可她没想到安十九会自掏腰包平息众怒,这足以证明事情并非她想得那么简单。

倘若当真是朝廷欠银以至冬令瓷无法交付,安十九定然要向皇帝哭诉或者央求他的干爹出面周旋,这根本不是自己出面补个窟窿就能解决的事!显然背后另有隐情。

于是她趁机提出成立陶业监察会,让安十九向朝廷要钱,以作试探。

如果朝廷一直没给钱,安十九不会犹豫,会立刻拒绝让她打消主意,然而他的反应出乎意料。他担心自己没脸,担心三窑九会闹事,担心民心和前途,唯独不是她想的下意识担心朝廷没银子这件事。

因此,她猜到国库虽然吃紧,但钦银必是下发的,那么何以御窑厂拿不出来?而安十九为何要隐瞒此事?

以他在景德镇一手遮天的滔天权势,何须害怕什么?

细想想,其实并不难猜。

而徐稚柳比她所知的还要更多一点。当年四六写信提醒万寿瓷有恙,他顺藤摸瓜查到其真实身份是文定窑的大东家文石。

十多年前文定窑一朝倾覆,是因消失不见的数十万两雪花银。如此巨大亏空,非张文思一人可以独吞,其背后定有深渊。

再结合万寿瓷和安十九的态度来看,徐稚柳几乎可以断定,事涉当朝权贵,不可小觑。

而这一个或是多个是安十九尚且不知亦或无法撼动的官员,按照内务府拨款走的流程,景德镇财政一向受朝廷直接管理,因此钦银从国库出来后会直接到地方,这也就意味着,江西极有可能就是其本营所在。

主要参与此间舞弊的爪牙,皆出自江西。徐稚柳很难不想到如今三司衙门里最受皇帝宠信的权臣孙旻,这也是吴方圆原定的亲家。

其子孙昊为追吴嘉而来,似乎还在镇上逗留。吴寅为此怨声载道,徐稚柳为其倾诉对象,难免耳闻,对这位孙家少爷的性情倒是知晓一二。

孙昊性骄纵,好面子,爱出风头,不爱习文,因此孙旻帮他在五军都督府寻了个百户长的职位,日常巡视周边,抓捕犯事宵小。

这次他带人到景德镇,打的也是例行公务的由头,在此地盘桓近两月,不仅没人催他回去,吃住还都有人管,可见孙旻对此子的宠爱程度。

未免打草惊蛇,接近孙昊不是徐稚柳的首选。他还有一个选择,也是当年事件里唯一仅存的线索。

不知是一种怎样难以言喻的自证心思,徐稚柳没有告诉梁佩秋自己的推断,但却要求她跟自己去一个地方。

时入十月,青阳道观也有了秋意。

山门前下马后,需得步行进入道观,一路上漫山枫树都见了红,夹在不知名树种青黄交接的叶片中,格外惹眼。

梁佩秋边走边看,想起有一年秋天,王瑜领人采石勘察地貌,她随行在旁,走过一洞天福地时,蓦然抬头,满树火红,随风摇曳。

刹那间似见天女散花,误入仙境。

同行之人都夸她有福气,往日采石从没见过如此美丽胜境,她头一次来,仙人就下凡了。中有老者打趣她气运绵长,日后必定金屋玉辇,得觅良人。

而今时过境迁,再见昔日火红景象,她的良人又在哪里?

思念开了头,便似泄了闸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与之相关的、无关的从四面八方涌来,再经眼角眉梢流向远方。

徐稚柳见她一直没有说话,整个人看似心不在焉,然步伐轻快有愉悦之相,遂问道:“在想什么?”

梁佩秋勉强压住被人打扰的不快,举目望向前方:“没什么,风景太美,不自觉深陷其中。”

“是吗?”

其实徐稚柳在这一刻也想起了传闻中的洞天福地。

因所见太过离奇,勘察工匠们回到镇上后好说了一阵,各家生意往来频繁,他也跟着听了一耳。

在人人羡慕小神爷运道好的时候,他想的却是当真有这样一块福地的话,隐居此处,男耕女织,神仙眷侣,必也相当快活吧?

或许在他内心至深处,他渴望的并非只有九重云霄的金殿,以及暗藏其后报仇雪恨的决心?年少时曾一度萦绕心头采菊东篱的愿景,在一年复一年草长春深的更迭中,是否还留有微末的痕迹?

而此时令她愉悦的,又是哪位良人?

徐稚柳的头顶无端端罩下一片阴翳,将他面目笼入黑暗。

他没有任何预兆地转变话题,问道:“本官近日听说你为夺权安庆窑,不惜杀害恩师,驱走亲如兄弟的少东家,此事可当真?”

梁佩秋脸色瞬变,不知他突然发难是为何意,略作思忖后答道:“大人,倘若我如此行事,现在应该在地牢里,而不是陪着您漫无目的地走在荒郊野岭说些没有凭证的大话吧?恕小人无礼,大人身为一方父母官,说话做事都将作为百姓的表率,如此更要谨言慎行才对。”

徐稚柳八风不动:“事发时县令位子悬空,此案搁置,本官也是忙过这一阵才听说了这事,因着关系才向你询问一二,并未同任何人提起。”

梁佩秋深觉此话无厘头且没意思,因着关系,什么关系?藉由此话作为提醒还是威胁的关系?她不免觉得可笑。

这些时日接触下来,她已十分确定新官对自己不喜。或许遭了权阉的连坐之罪,又或许有旁的什么原因,只她观察下来,这位喜怒难辨,不好相与,并非她可以求助援手的人,是以面对种种刁难,她无力辩驳也无话可说。

索性装哑巴。

徐稚柳也觉察到方才行为的可笑和幼稚,可让他主动缓和关系又觉困难,便气氛僵持着走完了下半程。

到了青阳道观,已有人在等,是一名作杂役装扮的男子。男子欲上前行礼,被徐稚柳制止,令他直接带路。

几人绕过前面几座供以外客上香求事的大殿,走向道观深处。经过一片竹林时,梁佩秋忍不住提问:“大人,我们这是去往何处?”

徐稚柳不冷不热地回道:“现在才问是不是晚了?”

梁佩秋已是宰相肚里撑船的肚量才会先打破僵局,见他如此气得两眼一翻。若非其身份压人,她即刻就要掉头走人。

这时却听他道:“待会见到人你就知道了。放心,本官不欲对你做什么,叫你做个见证罢了。”

梁佩秋嘟哝:“大人一声令下,多少人争着响应,何须我当这个人证?”

“此事关系重大,非你不可。”

梁佩秋见他故弄玄虚,当真生出几分好奇,与此同时又有些踟蹰,担心遭新官陷害,扯入不必要的麻烦。

徐稚柳窥破其心思,道:“你若想走,我不拦你。”

“当真?”梁佩秋停下脚步。

徐稚柳心头升起无名火:“本官说到做到。”

“那我……”

梁佩秋左右张望着,见他们已行出竹林,到了一处虽地处偏僻但明显建造不菲的宫殿前,远远地还能看到有人走动,巡逻护卫。

她本能想跑,忽而肩头落下一道手掌,侧旁传来冷冰冰的声音:“和徐稚柳有关,你不想听?”

梁佩秋如被捏住咽喉的蚂蚱,动弹不得。

这时殿宇里的护卫听见动静发现了他们,快步跑过来察看,见是县令大人,按住剑柄的手纷纷收了回去。

为首之人梁佩秋不算陌生,正是婉娘出事时,带人强闯安庆窑的王进。

王进没有行礼,徐稚柳也不在意,只问:“张县丞可在里面?”

“大人有何要事?容我先去回禀。”

“不必。”

徐稚柳欲要越过他往里走,王进不知他突然造访的目的,护主心切,本能拔刀挡在前方。

“大人,请容属下进去通报……”

王进话没说完,迎头遭一横劈。对方出手极快,王进为躲闪攻击下意识回撤,又出刀迎击,不想对方横劈之后一个旋身,从下路突进,直取长刀,准确无误地预判了他的招数。

不待他作出下一步动作,他的刀已横架在他的脖子上。

梁佩秋双目圆睁地看着杂役,实在没有想到他会有如此身手。而此人被徐稚柳设在道观里,显然里面的主人非同小可。

这时候她已经猜到张县丞是谁了。

说起来,确实许久没有听到张文思的消息了。她险些以为这人随着夏瑛一起没了,原来还活着吗?

他从前就是安十九的人,安十九得势后,他理应跟着过上好日子才对,怎会跑到道观里?

此时,在杂役的威吓下,护卫们纷纷后退又相继丢掉武器。徐稚柳吩咐杂役将王进看住,不许任何闲杂人等出入,尔后走进殿内。

梁佩秋紧随其后。

待推开一扇似乎尘封已久的大门,后面发生的事情,梁佩秋的记忆是有些模糊的,仿佛意识不清,又似镂骨铭心……

总之这个夜晚,让她永生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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