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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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窑九会是一个数量词的代称,里面并非只有三个窑,九个会,而是以较为砥柱的三窑九会作为代表。其间人员庞杂,关系繁冗,是一个历史难题。
前前前浮梁县令杨诚恭在时,曾试图理清里面的裙带关系,于此扒出一段涉及祖上八代的姻亲,从此偃旗息鼓。
安十九来了之后,上赶着给他送钱只为在三窑九会谋得“一官半职”的更是前仆后继,数不胜数。
三年里除了地位稳固难以撼动的湖田窑、安庆窑,昌南窑等,根据产量和销售九会有过两次名单上的更迭,其余数窑数会忽略不计。几次大洗后,里面有多少安十九送进去的人,怕是连他自己都不甚清楚。
不过也有一两个忠心的走狗,提前送来消息。是以梁佩秋早就知道,三窑九在私下密谋什么,也早就猜到他们不会轻易买账。
这三天时间是她所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也是她配合着演这场戏的目的。
历史告诉我们,许多事情的转机往往在一夕之间,司马迁若非为李陵辩护,被武帝打入大牢并施以宫刑,如何能够明白“刚正不阿的书生和专横跋扈的君王水火不相容”这一道理,又如何会有草创未就的《史记》?而安史之乱后的中兴大唐,也是在那鲜血横流的宫变当晚之后,才焕发的新生。
这三天时间足够让踩在小窑户、小坯户肩上吃喝享乐的豪强们明白一个道理——三窑九会变天了。曾经伴随着官权和钱权逐渐演化的理所当然的剥削与凌辱将成为历史,中兴瓷业不仅是徐稚柳的理想,也是她梁佩秋将奉为圭臬的唯一准则。
余生只做这件事。
她要让像黑子二麻一样的乞丐,获得成为窑工坯工为自己撑起一片天的机会;要让黄家洲洲滩的百姓,脱去“外来者”的有色衣裳,笔直站立在这片为瓷业而生的热土,共享青花白釉之美;要打破船帮、杭商之间诸如抢地盘抢大旗等约定成俗的一套陋习,即便在缺乏正义、公平的世道,也要努力辟出一片青天……
要以血肉之躯,奉献微薄力量,发光发热。
“是不是有点傻气?”很久以后,当梁佩秋和徐稚柳提起这个时期这个愿景时,她脸颊烧得红扑扑的,眼睫忽闪,还不敢和他对视。
她举手投足间犹然有着少女的情态。
她的娇羞自然不做作,光芒真实而耀眼,纵然数年颠沛,满鬓风霜,风仍是和风,霜仍是晴霜。
她有她的晦涩与皎洁。
这已是后话了。
接下来的三天,原三窑九会的头首值年们都不再装傻充愣,走动的走动,拉关系的拉关系,找山头的找山头。
湖田窑作为占据三窑榜首近十年的龙头老大,更是公认的天下第一名窑,门槛自然被踏破了。
徐忠烦不胜烦,假醉变真醉,成天在院里耍猴戏,闹得阿鹞头痛欲裂,瞄着空儿和梁佩秋倒苦水,连说她害她好惨。
“你是不知道,那帮人和苍蝇似的,从早到晚蹲守在我家,一个劲撺掇我爹,说什么安十九许了安庆窑天大的好处,才让你心甘情愿为他卖命,把你描得和卖国贼似的。还说安十九吃空了御窑厂,现在动起三窑九会的心思,什么成立监察会?巧立名目来吃三窑九会的家底罢了!又说有一就有二,开了这道口子以后不得任阉狗予取予求?他们啊,也想借着这事给阉狗一个下马威,叫你们知道景德镇瓷业的大老板可不是其他州府那些个吃官家饭的大老板,轻易不好拿捏……他们都打算好了,还想拉个垫背的。湖田窑和安庆窑是最大的对家,我爹可不得冲在最前面挡枪子吗?一个个的算盘打得响亮,真当我爹糊涂了,湖田窑没人了!”
梁佩秋听得哭笑不得,托她给徐忠带话,不必忧心,万事都将水到渠成。
阿鹞还不放心,蹙着漂亮的眉心:“你当真可以摆平?千万别在我面前逞强,旁人不知我还能不知,你做这些都是为了稚柳哥哥吧?”
“也不都是为他。”梁佩秋道,“御窑厂没银钱了是事实,总要想办法搞点钱来,否则安庆窑怕是过不了这个年。”
阿鹞忙拍脑门:“差点忘了,我爹叫我告诉你,我家的欠银不必急着还,先紧着你自家来。万寿瓷的余款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补齐了,算算今年的经营收成,我家勉强能周转,你家怕是困难,若实在不凑手,回头叫我爹再想想办法。”
梁佩秋没客气,拱手给她行礼:“那就多谢徐大姑奶奶了。”
“讨厌,你唤我什么?姑奶奶什么的,显得我岁数好大,我不同意!以后你得叫我阿妹,我叫你阿哥。”
阿鹞佯作羞恼捶她一下,两人肩膀挤挨着趴在舷窗看夜里的昌江。
他们一男一女,私下见面未免惹来非议,只得深夜行事。
阿鹞特地包了条船,拉梁佩秋夜游昌江。时年为他们掌舵,船行至江水中心,确定周围环境安全后,他才来到船舱。
说起这阵子的事,时年略显气馁。回到湖田窑后他仔细留意坯房窑房的各大管事,小心探查他们的行迹,结果无一可疑。
梁佩秋安慰他:“若轻易就被你查到,这人也不会在柳哥身边潜伏多年了。对方必是谨小慎微的性子,不到关键时刻绝不出手,你一时找不到线索也很正常。”
时年一想还真是,若非藏在暗格的书信不翼而飞,谁会想到徐稚柳身边有内鬼?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端看对方目的为何,做了什么事。
若只是民窑之间的商业竞争,倒不必操之过急。
以安十九小到针缝一样的心眼,怕是很难对徐稚柳连带着湖田窑消除旧怨,重新起复,是以,“你和张磊都要小心行事,千万不能高调引起他的注意,别的事我会从旁斡旋。至于这件事,你慢慢查,保护好自己最重要。”
“好,听你的。”时年笑嘻嘻,“东家说什么都对。”
“呸,身在曹营心在汉,你个叛徒。”阿鹞朝他扔过去一只蜜桔,正中时年下怀。
时年两手一剥,塞回一半给她。
几人闹腾着说了会话,眼看临近子夜,时年出去叫船夫回程靠岸。船刚刚转头,迎面驶来另一条船。
黑漆漆的夜里,对方只船头挂了两只纸扎灯笼,不见半个人影。
要不是时年常年跟徐稚柳看火候,眼睛练出了精气神,急急叫船夫转向,怕是要撞上去。那船头擦着他们的船身险险过去,浑如无人操纵的鬼船,瞬间淹没于江波中。
时年好奇,船走了还探长脖子朝里面张望,一边问船夫:“这大半夜游昌江的少见吧?”
船夫说:“可不是嘛,近日临近冬汛,江心水流湍急,谁会没事做大晚上游江?”闹不好一个人船两失。若非他们给的赏钱足够多,他才不冒险出船呢。
时年听得讪讪,叫船夫注意点看前方。
船夫道:“您就放心吧,这时节里江上出现两条船就够罕见了,不会再有第三条了。”
时年见他说得笃定,稍稍放心。瞧着那条船已隐于江雾中彻底消失不见,转身准备回船舱,这时却听船夫道,“客官有没有听过一个传说?”
“什么传说?”
“逢初一十五,昌江中心会出现离奇的红色光点,有传闻说那是坠江亡魂们每月两次的集会,一旦到了那日,附近沿岸的船家都会避开江心,未免打扰了亡魂,被他们收走……”
那船夫本想吓唬时年,岂料说着说着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停罢摇橹的动作,掐着手指叽里咕噜念了几句,忽然猛拍大腿:“今儿可是十五?”
时年眼睛都没眨一下:“是啊。”
“那那那……”船夫回头,手指颤颤指着方才擦身而过的船消失的方向,“那是不是亡魂们集会的船?那传说中的红点就是船头的两盏灯笼?”
时年呵笑一声,压低声音道:“那您还不快点靠岸?是想亡魂们回来带走你吗?”
船夫一个哆嗦,忙疯狂摇橹。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他们就回到岸边。阿鹞下船时还觉得奇怪,怎生回来比去时快那么多?时年遂将方才发生的事一一说给她听。
阿鹞到底是女儿家,听得害怕,一个劲朝梁佩秋怀里钻,梁佩秋浑然未觉有什么不对,细心地为她戴上风帽,扎好系绳。
不知秋为女儿身的时年:“你你你,你们……男女大防何在?!”
阿鹞“噗嗤”一笑,本就不多的害怕瞬时被驱散干净。梁佩秋将两人送上马车,叮嘱几句,待他们离去,又回到岸边。
传说什么的,若是杜撰也就罢了;若当真存在,那今晚出现在江心的船就蹊跷了。
她拧眉思忖了片刻。
此时月上中天,远处时不时传来一两下梆子声,快到巡视窑厂的时辰,她方收回思绪。
这只是偶发的一宗事,在梁大东家理不完的案头里不足轻重,很快就被她丢到了脑后。
在她离去后,衔着根草百无聊赖躺在屋顶数星星的男子,打着哈欠给了自己两耳光,一直熬到三更天又一条“鬼船”靠岸后,才拖着疲惫的身子“下值”。
吴寅一到务本堂就瘫倒了,努力爬到惠然居,正碰上徐稚柳更衣。两人面面相觑,各自移开目光。
吴寅勉力找了张圆凳坐下,给自己倒了杯隔夜的凉茶醒神,又调侃身后之人:“今后我再过来是不是得提前通个气,万一撞破你床笫之间不雅之事,岂非伤了兄弟和气?”
徐稚柳有条不紊地束好发冠,净面,走到桌旁。
“先收起你满脑子的污秽,说正事,可是有了收获?”
吴寅认命灌下凉茶,将探查到的情况一一说来。这事儿还得从青云观说起,徐稚柳扮鬼把张文思吓了个半死不活,次日一早就传了大夫进山诊治,据说至今人还没苏醒,全凭一口药汤吊着气。
此事真假暂且不提,总归张文思吃了个大苦头,就大快人心,吴寅高兴之余,又恼他不带自己一起,话里话外都是自觉为“电灯泡”的酸气。
徐稚柳没理会他偶尔反差极强的话唠属性,回忆那日的始末,终究不放心,托他去调查一下王进。
吴寅听名字熟悉,绞尽脑汁地回想,突然一个起窜,两眼放光:“那不就是张文思的看家犬吗?许久没见到他了,怎突然想起来调查他?”
张文思当县令时,王进作为一号马仔,没少和巡检司起冲突。吴寅手下那帮“悍匪”,对王进可以说是深恶痛绝,早就想找机会给人一通好揍了。奈何张文思倒台,王进跟着龟缩,一直没给他们下手的机会。
时间一长,吴寅干脆忘了那人。此时经由徐稚柳提起,如何能不激动?
徐稚柳说:“还记得当初写纸团恐吓张文思吗?那阵子他神思不属,曾怀疑过心腹王进。”
“为何?”
“据他所说,王进在衙内呼朋引伴,好与人赌博玩乐,下值后却离群索居,时常从南到北穿街而过只为买一坛酒,与人前形象所差甚大。”
“买酒?”吴寅眉头打结,越想越不对劲,“等等,这画面怎么有点熟悉?”
徐稚柳便不着急,传了早膳等他慢慢回忆。索性吴寅记性不差,加之那时节发生的事格外血腥,他一下子就想了起来。
“你还记得吗?安庆窑那加表工死了后,你去郊外给他家人送抚恤金,被安十九的人跟踪,托我前去善后。其实那晚有件事想告诉你的,被这一打岔就给忘了。”
徐稚柳顿生嫌弃。
吴寅鼻孔直冒气儿:“喂,你什么脸色?别太过分!要不是我嫌无聊陪你一起玩玩,你以为偌大景德镇,还能找到第二个跟我一样尽心尽责的闲人?”
得得,确实没得挑。徐稚柳告饶:“都是你爱吃的早食。”
“这还差不多。”
说起那时候的情形,不由生出几许细恐,王进居然那么早就露了端倪?
“不错,我看见他拎着坛酒,上了条船。”吴寅非常肯定,“因那时县衙和巡检司冲突不断,我看他鬼鬼祟祟就跟了上去,他几次藏身,显见以打酒为名,在干什么不能见人的事。”
于是有了这一晚的跟踪。
张文思几乎不省人事,忠心耿耿的护卫居然偷偷下山,于沿岸林立的窑户坯户间寻得一扇门入内,再由后门出来,下得码头,登上一条等候已久的船。
那条船的船头挂着两只纸扎灯笼,除此以外没有别的标记。船的造型是昌江水上最常见的摇橹游船,通常夹杂在画舫之间,作为上下接客之用。
为免打草惊蛇,吴寅没有跟上船只,只在岸边等候。船驶入江心约莫两个时辰,缓缓归来,王进独自下船,沿原路返回。
船自行离去。
“哦对,我还发现一个事。”吴寅塞了满嘴的肉汁大包,嘟哝不清地说,“那什么,你前未婚妻和你的旧情人也包了条船偷偷幽会,花钱雇船的你前书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