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9.稚子登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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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乐一直没有回来, 李愔左右睡不着,索性披衣起身,在帐外走走。
云州却没有下雨, 月光朗朗中透着冷清, 腊月的寒肃。他有生以来, 这还是头一次不在洛阳过年。
便日后能回洛阳,亦再不复昔日光景, 一家人热热闹闹, 包括懂事的八娘, 懦弱的九娘, 伶俐的十五娘、十六娘, 耳根子软得一塌糊涂的母亲, 平日里在外头怎么胡闹, 过年总会回来的父亲。
还有祖父,堂兄弟、姐妹、侄儿侄女,伯父伯母,叔叔婶婶,大的小的,落地走的小儿……李愔斩断了回忆。
心思一转, 却想道,原来周乐与华阳当真有前约,那就奇了。如果不是华阳, 他倒真会疑心是一场戏弄——但是华阳亦不似此等轻狂人。这样天差地别的两个人, 华阳竟有这种眼力?
如是, 华阳又何必答应他的求娶呢。如日后有见面的机会,还真是想问问她。
他低头寻思,背后忽然传来脚步声,极是轻快。营地里虽然还算安全——也就是相对安全,不能与洛阳比,他心里的弦始终是紧的,因而快步一闪,却听那人道:“李郎君勿惊——是我。”
是娄晚君。
李愔的肩胛松弛下来,笑道:“这时辰,娄娘子还不歇?”
他在周乐身边有些时候了,自然知道段、娄两家对周乐的支持力度之大——他一度疑心娄家仍存了把娄晚君许给周乐的念头。其实也不奇怪,这世上,除了血缘,姻缘已经是最稳妥的结盟方式了。
段家也好,娄家也罢,甚至他自己,辅佐周乐都不会是无偿。
但是自他现周乐与华阳有前约之后,就打定了主意要打消娄家这个念头。周乐娶华阳的好处,简直数之不尽。以华阳的身份与性情,怕是容不得还有其他人。尤其是娄晚君。
要是婢子与歌姬也就罢了,不过是些玩物,娄晚君身份还是太高了。
娄晚君道:“李郎君不也没有歇?”
李愔笑了一下,两个人的影子在月光下,渐渐融进树影里,李愔止步道:“娄娘子有话要问?”
娄晚君抬头看住李愔,她至今不知道他的身份,只知道他姓李,洛阳人,上下都跟着周乐呼他李郎君。虽然和他们一般不过粗服乱头,但是举止间看得出贵气——他是贵人,她知道。
他认识那个三娘子。
想到这里,娄晚君咬了咬牙:“我、我想知道三娘子是谁。”
通常提到一个人,都会以姓氏加排行,但是她每次听到他与周乐说起三娘子,都有意无意忽略了姓氏。
是她没有姓呢,还是她的姓氏……不能提?
“原来娄娘子也听说了,”李愔微微一笑,合该如此,娄晚君也是个聪明人。他低声问,“娄娘子可知道周郎今儿晚上去了哪里?”
娄晚君点点头。此事机密,并不方便说出来。
李愔也不说,只道:“就是他家的三娘子。”
“他家?”娄晚君几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话出口,方才愕然,怔住,“他家?”
始平王家的三娘子,自然无须额外多提姓氏。
始平王家的三娘子……那是洛阳城里的金枝玉叶,如何、如何却与她来抢——
她如何能认得周乐?
她、他们……娄晚君心里乱成一团麻,竟不知不觉低头去,她能看到他的好,自然也有别的女人看到,这有什么稀奇;然而……那算什么呢,她陪着周乐转战千里,艰苦度日,她在哪里。
凭什么、凭什么……就凭她身份矜贵么。
“娄娘子……娄娘子?”
“嗯?”娄晚君应了一声,带了鼻音。仍没有抬头。
李愔微叹了口气,从来痴男怨女。反倒是他和华阳清清白白,能算计得丝丝入扣,能给多少,能得多少,这样一想,反倒能够明白华阳肯许他婚约的原因了。无非无心,无非无情。
想到自己也算是洛阳城里数得上的英才了,却不过是个幌子,但是想到萧阮……他心里立刻就平衡了——那位才真真白担了虚名,
却听娄晚君低声问:“……她长得美么?”
李愔:……
但凡女人,总少不了这一问。其实她美不美,根本无关紧要。对他来说,她背后是始平王、始平王府,是始平王世子;对周乐来说,总之是有情——就算她丑如无盐,他看上了,能奈之何。
因索然道:“娄娘子何必多此一问呢。”
娄晚君:……
“我不服气……”她低声说,没头没尾的。
李愔再看了她一眼,索性捅破窗户纸:“如今你娄家与段家都追随周将军,是他应承过什么吗?”这次围邺城……娄家这一子二女都在城外,娄老头自个儿可在城内,打的主意是里应外合……总不至于在这节骨眼上反悔吧。
娄晚君摇了摇头,她几乎想要哭出来,但是她忍住了。她母亲早逝,未几,长兄亦病逝,父亲不理事,弟弟年幼,家中事务,泰半由她打理,所以自幼养得性情坚毅,不是寻常小娘子可比。
李愔松了口气,幸而没有。不然也是头疼。言而无信的人哪里值得追随,但是要放弃华阳求娶娄晚君,又实在得不偿失。
“……是姐夫看好他……”娄晚君又添了一句。
李愔:……
那个神棍?
虽然鬼神之说他并不太信,但是这当口,想起神棍的铁口直断,心里竟也多添了三分稳当,一时说道:“娄娘子……”
“嗯?”
“这世上有些事,是不能强求,”李愔说道,“周将军少年英雄,有小娘子心许也在情理当中。娄娘子说不服气,然而人生于这世间,多少心气到头来,不服也得服。娄娘子还小,慢慢儿就知道了。”
“嗯……”娄晚君只能从鼻子里哼一声,鼻子里也全是水汽。
“说句不好听的,”李愔道,“娄娘子不服气别人,还有人不服气娄娘子呢……以娄娘子的人才,定然能觅得如意郎君,我对此深信不疑。”
——如果周乐能成事,如今追随他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贵人。娄晚君的婚姻,自然差不了。
“承……李郎君吉言。”娄晚君这样应道,到底带了哭腔,她不服,她就是不服!这世上多少人服了她都不服!明明那个贺兰氏说的,她说过的,她是他的妻子、她才是他的妻子——为什么又不是了呢?
皇帝驾崩,新君登基,昭告天下是在正始七年正月初九——啊不对,已经不是正始了,改年号孝昌,孝昌元年。
孝则昌,不言而喻的年号。
新君才满月,裹在襁褓之中,被太后抱着,接受群臣朝拜。钟鼓齐鸣。从太后的角度看去,就只看见乌压压的头顶。原本是想再推迟几日,迟到上元节过去,王公大臣们没了拜亲访友的借口。
但还是太久了,王太医说拖不了那么久。
王公大臣再拜,钟鼓又响上一轮,登基仪式完成,太后心里微松了口气,怀中婴儿尚在酣睡——这等场合,只能让他酣睡。
退朝。
琥珀抱着小皇帝,太后绷紧的脸,一行人都没有说话。人都已经派下去了,底下谁和谁说话,都说了什么……在消息没有反馈回来之前,太后片刻都不敢松弛——人紧张起来,连日的失眠与惊恐都像是轻了不少。
郑忱也没有进宫——这当口,需要忙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她也不好留他在宫里。然而晚上……
太后这阵子真是怕极了晚上。天一黑下来,她就能看到儿子的影子,在窗纸上,在门背后,在椅子上,风哗啦啦地吹,飘荡的丝绸,转眼就不见了。滴着血的眼眶——她想过再开棺看一次,但是这种念头,就是隐晦透露给始平王妃,都被始平王妃怼了回来,她说:“阿姐,你可让钦儿安息吧!”
钦儿,你可不能不孝啊……太后心里想。
这一念未了,就听得身畔“哇”地一下传来哭声。太后停住脚步,琥珀赔笑道:“陛下他、他——”
太后点点头,说道:“进屋里去换,这外头风大,莫让他着了凉。”
琥珀应了声“是”。
群臣还在懵逼中。
虽然之前皇帝不上朝已经两月有余,元旦朝拜也停了。但是这春秋鼎盛之年……没了也就罢了,这膝下……好吧,大燕朝也是见了鬼了,宗室子嗣繁盛,好几家都为了爵位打得头破血流,偏偏皇家——
先帝——世宗到先帝,已经是一脉单传,打落草开始就战战兢兢护着,唯恐有个不测,到六岁头上,世宗驾崩。如今这位倒好,皇帝才满月就撒手去了,这要有个不测——宗室亲王面面相觑间,都不免各有各的念头。
就连一般大臣也有的是打算。
高阳王的脸色阴得能拧出水来。
他一向很得太后重用,但是就和大多数人一样,不能避免两头站队——自前线传来元祎诲被斩,始平王北上接手的消息,心思就开始活动了——皇帝这眼瞅着一时半会儿还是亲政不了,要是皇帝没有儿子……
他是满心以为太后会找他来商量,谁知道——
这蠢娘们。
这回倒知道雷厉风行了。
李家那位,怎么就偏偏生了个皇子呢,这运气!他扼腕的也不知道是太后的运气,还是李家的运气——偏偏先帝唯一的儿子出自李家。这孩子要能熬到亲政那会儿,他可饶不了郑家那小白脸。
高阳王一路想着,出了皇城就要上马,忽然背后有人喊了一声:“伯父!”
高阳王回头看时,不咸不淡应了一句:“十二郎啊。”
“给伯父请安。”城阳王屈身行礼。
“起来罢。”高阳王道。
城阳王不动。
高阳王心里就寻思这孩子搞什么鬼。城阳王是老七家的孩子。老七和他年岁隔得远,又不同母,逢年过节走动是一回事,这要说兄弟情分——开玩笑,天家哪里来的兄弟。何况从前世宗在位,可没少打压他这个兄长,好不容易熬走了世宗,再熬走了清河王,他这日子,说起来也没舒坦几天。
“十二郎这是要做什么?”高阳王问。
城阳王这才微抬起头来,眼眶还是红的。高阳王不由叹了口气,说道:“陛——先帝大行得突然,贤侄就算悲痛,也该有个度,好了好了,这大年节下的,回去歇着吧。”边说边伸手扶了他一把。
城阳王应道:“是,伯父。”
回身也上了马。
这回反倒是高阳王在原地站了片刻,正月的风几乎把头巾吹歪了都没察觉。
“王爷?”服侍他的小厮忍不住喊道。高阳王回过神来,却说道:“想不到十二郎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素日里看也就是个只会走马熬鹰的小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生出这等心机来。
高阳王捏了捏手心里的东西,软的,像是匆匆从哪里撕了一块布帛,这消息来得如此急——却不知道是什么事。
高阳王上马,一直到离皇城两里开外才匆匆在风里展了一下。果然是一块布帛,像是从衣上撕下来,上面斑斑血渍,非常简单,就只有两个字:公主。没头没尾两个字,高阳王想了一会儿,额上顿时流下汗来。
他拉住马,再细看了一遍,没有错,就只有两个字。
公主。
“王、王爷?”跟着高阳王的小厮眼睁睁看着高阳王一扯马头,朝着皇城疾奔而去。
“我要见太后!”高阳王抽了那侍卫一鞭,“去,去禀报太后,就说事急,本王今儿非见到太后不可!”
话音落,就听得一声冷笑:“高阳王伯父好大威风——便是让阿路报上去,这见与不见,也还是太后的事——哪里就能保证见到了。”
高阳王抬眼瞧见是昭熙,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又一鞭子抽过去:“好你个十三郎!”
昭熙侧头避开,眉头也皱了起来。实则太后说今儿累了,谁都不见,高阳王在侍卫面前托大也就罢了,如今这形势,在他面前耍什么威风。
一时说道:“伯父——”
“你们母子干的好事!”高阳王厉喝一声,人压过来,低声骂道,“混淆皇室血脉,这罪过你担得起?你爹都担不起!”
昭熙怔了一怔,混淆皇室血脉,高阳王在与他暗示什么——暗示今儿登基的皇帝陛下已经、已经……
小儿易夭他也听说过,但是要说太后抱了个死孩子上殿,昭熙硬生生打了个寒战。
“让我见太后!”高阳王再说了一次。
昭熙犹豫了片刻,说道:“……容十三郎进去问问。”
“快去!”高阳王又凶了一句。这些天始平王妃一直在宫里,羽林卫又由昭熙把持,他是疑心这母子俩一早就知道——如今这些个小儿辈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元景昊也是混账,要没有他,兴许太后还能安分一点。
过了盏茶功夫,昭熙出来道:“高阳王请随我来。”这是公事,自然不便再称伯父。
高阳王见他脸色也有些白,更是冷哼一声。
昭熙也不作声。他进去报与太后听的时候,太后的脸色……实在笔墨难以形容。他几乎想要冲口问皇帝怎么样了,到底压了下去。毕竟身份、辈分摆着呢,如果一定要问,也是问王妃更为合适。
然而、然而——
想到小皇帝可能已经夭折,昭熙心里一阵冷。
“你母亲这样胡来,你爹也不管管!”高阳王低声道。
昭熙道:“恐怕……母亲并不知情。”
高阳王再哼了一声,不知情,太后最信任的就是这个妹子了,一句不知情能糊弄过去,骗鬼吧!
“可有给你父亲去信?”高阳王又问。
“……有。”
昭熙素日与这个伯父并没有什么往来。论血脉、论爵位、论地位,哪怕论权势,这位都胜过他的父亲始平王,不过一向在朝中,并没有怎么出过京。怎么听他的口气,倒是相信父亲会站在先帝这边?
这时候想起刚刚得知先帝大行的消息,三娘也问的这么一句:可有给父亲去信?
奇怪,三娘怎么会想到这个。
两个人交谈的声音都压得极低,又轻又快,三步开外就很难听到。转眼德阳殿在望,两个人默契地都闭了嘴。
太后已经换过衣裳,在等着了。高阳王进殿,太后却看了昭熙一眼,说道:“十三郎,去把你母亲找来,本宫有话要与她说。”
昭熙脑袋里空白了一刻。
昭熙找到始平王妃,说太后召见。
他们母子不同于外人——这也是太后让昭熙去找王妃的原因。王妃问德阳殿什么事,昭熙含混只说是高阳王求见。
王妃“哦”了一声,抬脚就走,昭熙跟在后头,低声道:“母亲?”
“嗯?”
“陛下他——”昭熙说了这三个字,一时又卡了壳。反是王妃回头问:“陛下他怎么了?”
昭熙深吸了一口气:“没什么。”看来王妃是不知情。
王妃觑着他的表情,却停住脚步,忽道:“陛下一直是琥珀和王太医在看护,闲杂人等,不许靠近。”
——倒不是太后不信王妃,只是王妃忙得团团转,实在没有这个时间来看顾婴儿。
昭熙虚应了一声。
王妃又问:“你父亲——回信到了么?”
昭熙摇头。
王妃沉默了片刻,自语道:“怎么还没到,莫不是战事棘手?”
昭熙道:“大概是行军无定所。父亲才到云州,收拾起来也费功夫。”
这话让王妃稍稍安心。
略点点头,又与昭熙说道:“先帝去得仓促,陛下又着实年幼,要不是北边乱起,实在你父亲应该在京城镇着——如今是没有办法,里里外外都是事儿,母亲有想得不周到,二郎你多担待。”
这说的是皇帝之死。
昭熙应道:“二郎知道。”说话间已经到了德阳殿外。猛听得里头一声喝:“贱婢!”是太后的声音。
昭熙目光一飘。
始平王妃进殿。昭熙自回前殿。才出永巷门,任九就迎上来:“将军,城阳王和济阴王要出城。”
昭熙这才从“贱婢是谁”的琢磨中回过神来:“都拿下了?”
“都拿下了。”任九道,“正等候将军落。”拿人他们敢——有昭熙撑腰呢,但是处置——那就不是他们能处置的了。
昭熙应了一声:“带我去。”
城阳王行十二,比昭熙略长;济阴王行十六,比昭熙年幼。昭熙问:“这时辰,十二兄和十六弟要出城去做什么?”要平日,一句“打猎”尽可敷衍得过,但是国丧期间,打猎游冶自是不许,即便走亲访友,也形迹可疑。
眼见得两兄弟不说话,昭熙又道:“两位王爷要是不说,那就莫怪本将不客气了。”
之前称兄道弟是给面子,既然改了称呼,就是公对公了,再说到“不客气”,城阳王和济阴王几乎是同时打了个寒战:自陈莫被这位当街活活抽死之后,始平王世子在宗室里也算是凶名远扬了。
——多少因为前年献虏而对他神魂颠倒的小娘子就此终结绮梦。
当然他们身份不同,但是眼下形势也不同。济阴王也就罢了,城阳王几乎是把肠子都悔得青了。
他倒是想到了太后定然会派人盯梢,不便随意走动,串联,私会——但是万万没有想到,高阳王会把他们卖得这么干脆——他前脚才把消息知会与他,他后脚就进了宫,以至于他连多想的时间都没有。
也没能安顿家人。匆匆忙忙就只通知了这位堂弟——说起来还多亏他长了个心眼,让人留意高阳王的动向。他如今百思不得其解的大约是,为什么之前……先帝生前,说高阳王是个可信的呢。
如果说高阳王的可信与否还在两可之间的话,这位始平王世子的可信度,那就无限接近于零了。
毫无疑问,无论始平王还是始平王世子,都是太后的爪牙。
城阳王一时是懊悔,一时是恐惧,一时是忧愤,他猛地抬头来,叫道:“元十三郎,你们父子祸国殃民,迟早报应!”
昭熙:……
老子勤勤恳恳在给皇家干活,你说我祸国殃民!
昭熙怒极反笑,和蔼可亲地问道:“十二兄这话从何说起,小弟我几时祸国,又几时殃民,十二兄这赤口白牙的,还咬起人来了!”
“你们母子——”
“十二兄!”济阴王忽地叫了一声,说道,“十二兄这话错了,十三兄是我元家好儿郎,不过是一时被蒙蔽——这满朝上下都没个明眼的,如何能怪十三兄。”
被蒙蔽,这说的是太后吧。昭熙在心里想,这个济阴王虽然年幼,脑子倒比城阳王清楚。之前出逃没准只是一时慌乱。
——这哪里是轻举妄动的时候呢。
原来他们兄弟是皇帝的人。
只不知什么缘故,皇帝派了元祎诲兄弟北上监军,却没有考虑这两个——要知道如今皇帝已经驾崩,树倒猢狲散,无论新君还是……再立宗室里哪个,都须得认皇帝为父,认太后为祖母。也就是说,无论如何,太后的地位都是无可动摇。这样看,这俩兄弟倒是难得的死心眼。
大约就是太死心眼了,反而不被皇帝看在眼里。这样想着,也不说话,冷冷看着,从城阳王看到济阴王,又从济阴王看到城阳王。
城阳王被他看得寒毛直竖。济阴王反而更镇定下来,说道:“这天下……还是我元家的天下吧。”
昭熙不作声,他就等着这兄弟俩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皇帝死得冤枉他知道,要他之前就知道太后的计划,兴许还能通过始平王妃劝上一劝——这等疯狂的事,始平王妃定然也是不赞成的。
但是事到如今,木已成舟,要动太后,在他的位置真是万万不能。
却见济阴王一撩袍子,双膝及地——城阳王也跟着跪了下来,昭熙皱了眉,正犹豫是一脚踹翻呢还是一脚踹翻呢,就听得济阴王低声说道:“我知道十三兄也不知情,如果十三兄信得过我,我想请十三兄见一个人。”
昭熙:……
开玩笑,他凭什么信他。
不过话说回来,他不怕这两货倒是真的。他也好奇,这两兄弟到底什么缘故匆匆就往城外跑——城阳王看着蠢了些,济阴王却不是。总有个缘故吧,要不就是有大军在城外等着,要不就是逃命。
昭熙因说道:“带路吧。”
他也想看看,他们手里,还有什么底牌。
城阳王留下,济阴王领路——去的是济阴王府。济阴王一路都不说话。正月里的风刮在脸上,仿佛有一道一道的印子。
幸而没有下雨。
济阴王府显然毫不知情,因为早上宣布了皇帝驾崩的消息,这会儿里里外外正在戴孝,灯笼换下来,织锦换下来,见济阴王回府,都停下手里的活计冲他行礼:“王爷!”再看到跟在济阴王身后全副武装的羽林郎,都是齐齐一惊,把目光往下压,压得更低一些,恨不得整个人都能钻进地下去。
更没人敢问来者何为。
济阴王脚下不停,直走进内宅里去。惊惶了一府的莺莺燕燕。长廊走尽,济阴王在门前停住脚步。
却不敲门,躬身对昭熙说道:“十三兄,里头这人……并非可见天日者。”
那是钦犯了。
昭熙心道,藏个钦犯在内宅,他这个族弟真出息。他知道他的意思是只让他一个人跟进去。要搁在平日,倒是无妨。只是这时候——这可不是他能轻身冒险的时候。面无表情说道:“十六弟说笑了。”
济阴王道:“不过一个弱女子,十三兄堂堂沙场骁将,难道会惧怕这个?”
昭熙应声就道:“那就更须避嫌了——让你嫂子知道还了得!”话这样说,脸上一丝儿笑意都没有。
如果里面藏的是位小娘子,他猜多半是宫闱密事,论理确实无可惧。只不知怎的,他忽然就想起在信都,三娘摸着他的脸说:无论什么时候,哥哥你记着,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听到什么消息,都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他并不信任济阴王,他说是小娘子,未必就是;就算是小娘子,也未必不会杀人——何必冒这个险呢。
想不到始平王世子这样滴水不漏,济阴王也是无可奈何。他只想昭熙一个人进去,一来确实事关阴私,事关皇家阴私,事关他元家脸面,不想被外人看了笑话;二来确实存了伺机拿下昭熙的意思。
他并不是想杀人。杀了昭熙他也出不了城,但是作为人质——再没有比他更好的人质了。奈何昭熙不上当——激将也不管用——不仅不上当,连站位都极是讲究:刚刚好拿了他当人肉盾牌。
济阴王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只有更加恭敬,伸手在门上叩了五声,三长两短。
里头传来一个年轻小娘子的声音:“谁?”
“我,十六郎。”
里头沉默了片刻,忽清声质问道:“十六郎何以卖我?”
济阴王:……
他是一早就知道这位多疑又多智——所以才指望有她的帮助,能拿下昭熙做人质——但是敏锐到这个地步,却又棘手。
正要开口,身后昭熙忽出声问道:“是李贵嫔吗?”
“世子?”里头一声惊呼。
片刻,门开了。
李十娘没有想到昭熙能够认出她的声音。就只有西山庄子里一面之缘而已。何况她当时狼狈。不过,无论如何,这都算是件好事。她之前也听说华阳救了九娘。当时诧异,想不到华阳有这等义气。虽然义气并不能顶事,但是这份情她记着。只是接踵而来的剧变让她无暇他顾。
元祎晦兄弟北上她是后来才听说的,很难说这角棋走得对或者不对。如果元祎晦兄弟能出其不意杀了宋王、控制住北边的军队,那自然万事好说,但是一旦事败——皇帝竟然没有准备后手!
不但没有准备后手,还被太后半份军报哄得骄而忘形。李十娘虽然不能断言皇帝会如何,但是她自己——她知道她死定了。
昭熙只带了任九和郭金两个人进门。进门之后,昭熙心里也暗叫了一声侥幸——当然李十娘未必能够拿下他,就算有济阴王相助也未必能够拿下,但是瞧这里头布置精细,受点小伤恐怕难以避免。
不过是些寻常物件,针线,黄豆,刀斧剑器藏头露尾,并不露凶相,讲究的是配合。
寻常人也就罢了,乍眼看最多感觉凌乱,然而以昭熙的见识,一进此间,自然能觉察兵气凛凛。李十娘当着他的面一一拆掉。她说:“世子见谅……虽然王爷是义薄云天,但我总还得防着别的。”
她没有细说别的是什么,兴许是王妃,兴许是混进府里的细作,或者别的……像他这样大大咧咧要闯进来的人。昭熙看了济阴王一眼,人是李贵嫔他已经见到了,但是济阴王为什么会救李贵嫔?
济阴王低声道:“我母亲……姓李。”
昭熙:……
应该的。以李家门第,当有这等姻亲。也不能更往细里追究,要追究起来,洛阳哪个高门清清白白全无瓜葛?
昭熙道:“人我已经见了……”
人已经见了,还有什么话,也该说了。
李贵嫔“死而复生”这件事他已经懒得问了。李家灭门之后,李十娘就该防着产子之后被过河拆桥。既然是日防夜防,防到了也不稀奇。之前“子贵母死”是内监下的手,他不在场,如今想来,多半是被掉包了。
或者是被买通。
出宫虽然艰难,但是李十娘当时入宫,李家是寄予了极大的希望,在资源和人脉上,自然不同于寻常宫妃。
何况还有济阴王援手——兴许还有别的什么人。
这不是重点。李贵嫔虽然生下了皇帝,但是皇帝也就是个婴儿,济阴王总不会觉得可以李贵嫔可以凭此上位。
所以……定然还有些别的什么。
济阴王看了李十娘一眼,又扫一眼昭熙背后全副武装的两个羽林郎。昭熙道:“这两位是我父亲的亲兵。”始平王给儿子的亲兵,忠诚程度毋庸置疑,这是其一;其二,武力值也毋庸置疑。
“……原本我也以为太后要等到皇儿临盆之后再下手,”李十娘低声道,“不想太后……太后连剩下几个月都等不及了。”
用的是催产药。
在得知这一点的时候,李十娘整个人都僵了。七月生,八月死,这药有一分不对,她这里就是一尸两命,根本不用再挣扎。
但是万一呢——
万一王太医医术就有这么精湛,能够保住皇儿不死呢?最关键的是,她当时并无路可走:王太医的催产药她已经吃了开头,她敢不接着吃下去?她带着六个月的身孕,宫禁重重,能往哪里走?
所以细细谋划下来,就只有半个月的时间。替死鬼,出宫的路……婴儿被抱走的时候她已经陷入昏迷,连多看一眼都不能——也没有人给她看。她已经是个死人了,所有人都知道,她已经是个死人了。
床上躺着的才是个死人,她在床下,听着婴儿的哭声渐渐就远去了。
离宫的那天又下了大雨,其实她一度以为自己是走不出去了,宫里这么大,雨声这么大,她摔了好几次,觉得内脏都被摔出来了,大概还有血……幸好有雨,雨冲刷了血迹,什么痕迹都没有留。
能活到这个时候是她命大,纯粹是她命大。
“……我不知道皇儿是生是死,”李十娘说,“所以托王爷……给我带消息。阿晋说,只要她活着,她就会给我消息。”
除非她死了……
这一路已经死了很多人,有人是心甘情愿的,也有不明不白的。
李十娘眸光转向济阴王——她也在等消息,就和昭熙一样。她明白济阴王带昭熙来,必然是有事情生了。
兴许那孩子已经死了……
济阴王道:“我受贵嫔所托收到消息,那消息说——”他咽了一口唾沫,这个消息来得这样匪夷所思,让他不敢信又不能不信。他原本救李十娘,固然有母亲的原因,但是何尝不和她是皇帝生母有关。
——当初太后何尝没有落魄过,翻身之后如何。
他在押宝而已。
谁知道城阳王——那个莽汉!他这时候倒是也懊悔自己匆匆忙忙就想出城。虽然不出城也是束手待毙,但是起码能死得从容一点。
“什么?”昭熙等了片刻,见他还犹豫,不由问道。
济阴王长叹一声:“……是个公主。”
是个公主。
四个字从在场五个人脑子里穿过去,像是风,让人想要抓住但是并不能,留在手里的也不知道是惊还是骇。鸩杀皇帝已经是昏招,但是皇帝有子继承大统,名义上也是说得过去的,作为新君的祖母,垂帘执政依旧理所当然。
日后夭折是一回事,至少在法统上,太后的地位不会被动摇。
但是如果、如果并没有皇子呢?
如果是个公主呢?
那太后手里还剩什么!
昭熙霍然起身,叫道:“拿下!”
任九和郭金几乎是下意识动手,济阴王和李十娘不及反应——反应也没有什么用,在武力值上,昭熙占据了全部的上风。
顷刻间动弹不得。
“十三兄!”济阴王叫道。
昭熙沉着面孔没有说话。高阳王已经知道了,高阳王进宫找太后就是为了这个。高阳王会想要谁做先帝嗣子?高阳王的子孙里有没有合适的人选?即便有,太后怎么会肯——高阳王,那可是高祖亲子啊。
一旦上位,太后哪里压得住他?
所以、所以太后找王妃——
“看好他们。”昭熙吩咐道,转身就走。
“世子!”李十娘叫出声来,她没有等昭熙应声,也知道昭熙多半不会应,却还是说道,“皇儿她、她不过是个公主,却曾登大宝,即便太后不忍,恐怕也有人不会放过她。世子能、能……”
她声音开始颤,说到底还是自己的骨肉:“世子能保住她的命吗?”
昭熙脑子里“嗡”地响了一下。然而他并不能够作答。他未必保得住那个婴儿的命,何况那也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最重要的是、最重要的是……昭熙加快了脚步,出了济阴王府,上马扬鞭,疾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