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8.问名许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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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速陡然快了起来, 专心看车外的连翘一个趔趄,差点没栽倒, 李十二郎扶了她一把, 连翘红着脸说:“多谢郎君。”
李十二郎点点头,却说道:“那人叫陈莫, 去年秋, 在西山带人伏击我们兄妹的便是他。”
嘉语“啊”了一声:“原来如此。”她就说,这城里还有哪个这么不给她面子——就是郑忱亲至, 也断不至于此。却原来另有缘故——去年伏击李家兄妹,还能留着性命的人,活罪应该是没有少挨。
连翘不断地往外看:“……姑娘,又跟上来了!”嘉语吃了一惊, 再敲了一下窗, 风呼地从鬓边掠过,差点没吹散她的。嘉语知道不可能再快了。
脸色就有些难看。她这些部曲的战斗力她是知道的, 因对手是内卫,点到为止,并不想闹出人命, 这个陈莫明显是置同僚、手下生死于不顾,带着亲信在追——如今她手边却再没有人可用了。
她倒不怕他敢怎么样,除非他想造反。
然而有句话说,舍得一身剐, 敢把皇帝拉下马。这个陈莫要是不要命了, 逼停她的车, 把李十二郎从车上拽下去——这样难看的事,汉光武帝时期就出过强项令——就算事后郑忱能够杀了他,李十二郎的人头也该落地了吧。
“姑、姑娘……”连翘喊道,声音里的恐惧,长刀破空,一滴血溅在她脸上。
李十二郎按住窗棂。
嘉语能想到的,他也能想到。想不到的大约是郑忱会派出陈莫这条疯狗。而这条疯狗竟然会全然不顾华阳和始平王的面子。他这是找死——所以你看,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会绊倒在哪颗石子上。
祖家子已经是殚精竭虑,华阳也尽心尽力,然而为山九仞,到底功亏一篑。再周详的计划,挡不住疯子拼命。
李十二郎惨笑一声,说道:“如果我没有能给完成公主托付,还望公主莫要怪我。”
嘉语问:“郎君是要跳车吗?”
当真被陈莫追上,车厢里施展不开,李十二郎就只能束手就擒,还不如跳车,或许能抢到一线先机——
“外头有多少人?”没等李十二郎回答,嘉语又问。
“三……五……七……十六个。”一路数下来,连翘声音在抖。
双拳难敌四手。嘉语看了看李十二郎,她不清楚双方的武力值对比——反正她爹有过以一敌十的记录——但是李十二郎应该心里有数。
李十二郎握住腰上的刀,低声道:“如我死在今日,来年初一十五,烦请公主为我点一炷香。”
他死了,十娘兴许还能折腾,九娘没了别的指望,华阳能安置,是她的运气,不能,那是她的命。
嘉语懂了,点头道:“郎君放心——”
话没完,连翘直挺挺跪下去。一瞬间脸色白,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嘉语几乎是在尖叫:“闭嘴!”
连翘道:“姑娘——”
“我叫你闭嘴!”
“姑娘——”连翘开始磕头。李十二郎不明所以,就听嘉语叫道:“你去是送死!”一激灵明白过来。
这个丫头、这个丫头是要调虎离山吗?那听起来简直像个笑话,他好歹习过骑射,武力值在洛阳贵族子弟中也是拔尖的。这个丫头……他这时候细细看她,他见过她几次,他见过她才几次!
李十二郎不明白,嘉语也不明白,她只是瞬间读懂了她的这个表情。疯了,她想,整个世界都疯掉了,郑三疯了一样要斩草除根,陈莫疯了一样要报仇雪恨,如今轮到连翘……连翘疯了一样要去送死!
连翘不是这样的。
她记忆里的连翘不是这样的,连翘是个很会为自己打算的丫头,不然她不会从畅和堂调到四宜居来,不会轻易被她看到,更不会在她成为宋王妃之后,迅速找到足以托付终身的人离开她。
……那是从前了。
从前她何等明智,一开始就知道她是沉船,不可依恃——难道如今李十二郎足以依恃吗?
还是说,她从前的明智,不过是她没有碰上那个让她昏头的人?不过是她没有遇见李十二郎?嘉语只觉一口血堵在心口——那她算什么?如果不是李家这场变故,那连翘要置她于何地?
“姑娘……”
“不许!”嘉语冷冷道,声音在抖,“你是我的人,你的命是我的,我不许你去送死,你就不能死!”
“姑娘……”连翘的声音开始也是抖的,到后来,竟然稳了,“我知道姑娘会应我的,姑娘心软,阖府都知道姑娘心软,多求几次,姑娘总是应的……我给姑娘挡过好多次了,薄荷不成,我走之后,院子里让半夏管……”
她心软,嘉语恨恨地想,她不过是对她们几个从前跟了她、却没有落得好下场的婢子心软罢了。
“我知道我对不住姑娘——”
“闭嘴!”
“我知道我对不住姑娘,但是我也知道,姑娘对李郎君没有情意。姑娘救他不过是心软。姑娘的心在哪里,我不知道,但是和李郎君是不相干的……我知道。如果李家没有变故,我跟着姑娘到公主府,以姑娘为人,定然不容人作妾,但是如果我说终身不嫁,只想服侍姑娘,姑娘定然也是肯的。”
她只道嘉语是心软,并不知世间有“道义”两个字。她是奴婢出身,也没有嘉语这样的傲气,如真个可心,做妾也不觉得丢人。但是燕朝风气,能容妾室的主母原就极少。更何况她家姑娘是公主。
嘉语咬着牙冷笑,这就是她的婢子,你看,这就是她身边朝夕相处的婢子,可把她摸得透透的。她前儿还在嘲笑姚佳怡的婢子全成了祖家子的人,迟早卖了她,瞧瞧她自个儿身边的吧!
她这个话可不是说给她听,她是说给李十二郎听,她一条命,可没打算白送了!她的情意,是要说与他听——这些个小心思她懂,她全都懂,如果生在别人身上,她能一脚踹死她!但是连翘啊……
就是养个玩物儿,久了,也会生出心肝来——何况是个人呢,何况是个活生生的人呢。嘉语掩面,兴许她说得对,她就是心软。
……何况她要去送死呢。
她就这么点心思,这会儿不说,以后就没有机会了,兴许她会死,兴许他回不来,总之是没有机会了。
一个人的心有多深,要多久才能知道,她整日就在她身边,为她梳洗,为她收拾,为她打点上下。你怎么知道,她的心在哪里呢?你能得到一个人全部的效忠,然而你并不能知道,她愿意为谁去死。
“李郎君。”连翘转脸看向李十二郎,说道,“前儿李郎君留在府中的衣物,我今儿给李郎君带过来了,原本是想在李郎君下车的时候还与李郎君,然而如今看来,恐怕不得不……僭越了。”
李十二郎眼下的肌肉不自觉地动了动。
连翘给嘉语再磕了一个头,起身取出包袱,抖开,里头果然是嘉语及笄那日他在始平王府换下的那件袍子。
电光火石之间,李十二郎忽然明白过来,那天她交给他的衣物,并非华阳所备,而是这个丫头私下裁制,怪不得料子寻常。那之前,他默默地想,那之前,她还给他送过一次饮食,更早,他就想不起来了。
应该是没有更早了。他们见面的机会就这么几次。她什么时候看到他,他全然不知道。
他那时候看到的不过是华阳,便不计她背后的始平王府,华阳也是他理想的妻子。他怎么能看到她身边的婢子呢,以他当时的年少得志,心高气傲,前程似锦……到如今都是笑话。
无亲无故,他如何能知道这世间,竟然有人肯为他去死。
凭什么呢。他不知道。
值得吗?不值得。至少他觉得不值得。
她生还的可能性还不及他——他生还的可能性已经是极小了。
而她是……必死无疑。
李十二郎张了几次嘴,可笑,华阳和她的婢子都能说话,或怒或哀,他却连声音都不出来,抖得太厉害了,喉头上下动了几次,终于有了声音,他说:“敢问……连翘姑娘,原来叫什么名字?”
嘉语猛地站起来——“啪!”几乎是迅雷不及掩耳,李十二郎脸上挨了一下,响声清脆。
她知道他要做什么,他这是……问名啊。
连翘还在怔。
李十二郎没有看嘉语,也没有管脸上的伤,只看住连翘,重复问:“连翘姑娘从前在家时候,叫什么名字?”
“……并没取名,母亲叫我二丫。”连翘说。袍子展开来,李十二郎身量比她高,袍子毫不费劲地裹住了她的身体。
“我姓李,单名一个愔字。”李愔点头道,“今年十九,七月生人,尚未娶妻,二丫可愿意,与我为妻?”
“你这是逼她去死!”嘉语哭了起来。如果说之前连翘说要代李愔下车,已经是半只脚踏进了棺材的话,那么李愔这句话,就是把棺材盖给她合上了,钉牢了,钉死了!
连翘再怔了一下,面上却放出光来,她转脸看向嘉语,说:“姑娘莫要怪我……”
嘉语掩面不肯看她。她反对、她反对有什么用,她能要她的命,她能要她去死,但是她不能强留她活着。
“我再没有别的什么可以给你,”李愔道,“这是我仅剩的,我的姓氏……不会再有别人了。”这是一个承诺,她是他的妻子,从此之后,他此去,是荣归故里,还是死于非命,他都不会再娶。
他这是拿他的门第与姓氏,换她的命。连翘是贱籍,这辈子并没有想过能够高攀到赵郡李氏这样的人家。这样的诱惑,莫说她不过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娘子,就是二十七八岁的大男人,也无法抗拒。。
“请公主赐二丫一件饰。”李愔单膝跪地,求道。
没有人会在乎公主的婢子,但是这些内卫并没有见过华阳公主——没有人敢伤害华阳公主。这是他所能够想到的,或者说,他唯一能为她做的。
嘉语从头上拔下一把簪钗,掷在地上。
叮叮当当乱了一地。
李愔一一都捡起来,放在连翘手里,他原本是还想说点什么,但是他忽然现,原来到这时候,他也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他知道他卑劣,他想活下去——哪怕是踩着别人的尸体。如果踩着华阳公主的尸体他能活下去,他也会这么做的。
——你以为他没有想过吗,以华阳公主为人质——那能够令洛阳大多数人望而却步,但是陈莫不会。
他要活下去,如果卑躬屈膝能令他活下去,他就卑躬屈膝;如果心狠手辣能令他活下去,他就心狠手辣;如果无耻能令他活下去,他就无耻。他从前想过做一个君子,如今他不这么想了。
如今他只想报仇。
车夫在门外扬鞭敲了三下,是示意如果要下车,时机已经到了。
连翘对着嘉语再磕了一个头,嘉语猛地伸手要拽住她,就听得“滋——”地一声丝帛撕裂,人已经下去了。
嘉语紧紧攥着半爿丝帛,但觉喉中腥甜。
“公主莫要哭了。”李愔说。
这不是哭的时候。连翘也不能白死。他飞快地扔给嘉语一卷布帛,嘉语只看了一眼,便不再做声。
需要做的事还很多。
陈莫简直想不到自己会有这样的运气,就如同一年前他没想到自己会被贵人选中来执行西山伏击的任务,没想到西山脚下会一头撞上始平王世子,没想到李家兄妹逃出生天之后他竟然还能留下一条命。
——虽然有时候你不知道是活着更好还是死了更好。
他原道华阳不过故弄玄虚,不想最终李十二郎还是上了公主的车驾——这要没人通风报信,还真让他们给糊弄过去了。
待带着二十几个亲信突破华阳公主的部曲防线,再追上去的时候,华阳公主的马车就大大咧咧停在了路当中。
陈莫:……
他的目光先自停在马车边上,华阳公主穿了杏子黄襦衫,湖蓝色裙,深灰色的帷幕从头遮到脚,帷幕上绣了小小的兰花。大约是婢子给她搬了坐具出来,面前摆了小小几案,案上琳琅几样小食与酒。
华阳公主坐在深茶色坐具上,腰背挺得笔直。
“公主!”陈莫不得不向她行礼,却说道,“陈某公务在身,不便多礼,公主见谅。”
那帷幕后像是有目光一转,冷冷。并未作声,倒是服侍在侧的婢子摆出送客的姿态,说的是:“将军请便。”
陈莫的目光往马车上溜了一圈,那原是一辆双辕马车,并不如一般贵妇人所乘,极尽奢华,却透着轻便。是双马并进,然而眼下就只剩了一匹马,不安地捯着它的蹄子,注意到有人看它,竟抬头来,打了个响鼻。
另一匹马呢?
车厢紧闭——车里有没有人?
这是个空城计呢还是迷魂阵,陈莫脑子里转得飞快,几个念头一闪而过:“公主在这里做什么?”他问。
华阳公主尚未开口,就被边上婢子抢白道:“将军不是有公务在身么,哪里来这么多闲功夫问我家公主!”
陈莫也不动气,却摆出十分诚恳的颜色,说道:“陈某追击朝廷钦犯至此,不见了钦犯,却看见公主,公主不在车里,却在路边。陈某不得不怀疑,公主莫不是受了钦犯威胁,被……鸠占了鹊巢!”
话音落,竟一步上前,一脚踹过去。
这一下变故突起,莫说华阳公主主婢,就是车夫也没有料到,只来得及闪身稍避,就听得“嘭”的一声,车门已碎。
华阳公主的脸遮在帷幕之后也就罢了,那婢子却是显而易见的怒气冲天,叱道:“大胆!”
“是陈某大胆!”
车厢才多大,陈莫一眼过去,已经看出里头确实没有人,心下一转念,便知道是华阳公主的拖延之计。他从善如流,先认了错,紧接着又道,“陈某心系公主安危,不得已冒犯,公主见谅——我们走!”
竟是不等华阳公主开口,上马绝尘而去,远远还听得那婢子的斥骂声:“竖子无礼!”
陈莫虽然不敢反驳,心里其实是得意的。他知道他今儿已经把始平王府得罪死了……既是如此,又何妨再罪上三分?
眼看着人已经没了踪影,“华阳公主”这才取下帷幕来,对着那“婢子”一揖到底,却原来是李愔,那“婢子”才是嘉语:李愔身量甚高,骨架亦不似女子纤细,如果站着,少不得被看破。
何况陈莫从前见过他。所以才不得已委屈嘉语为侍婢。
背心都湿得透了,万幸陈莫并没有起这个疑心。
——方才陈莫距他不过五步之遥,匹夫一怒,五步之内,也足以血溅当场。但是他忍住了,陈莫不过一条狗,他犯不上为一条狗送命。他如今的命也不是他自己的了,他欠了人命,他背了无数的债。
车夫早解了马,牵到他跟前,李愔往嘉语看了片刻,最低限度,他原本是应该说声多谢,但是他没有。
有时候,能说出来的都嫌太轻。
如果做不到,不必宣诸于口;如果有那样一日——何妨到一日再谢?李愔翻身上马,一紧缰绳。听见华阳公主在身后说:“愿郎君此去,心想事成。”这才像是他所知道的华阳公主——即便是天塌下来,该说的场面话仍然能说得稳稳当当,该摆出的姿态也仍然摆得从从容容。
之前……是失态了。
她和连翘,该是有很深的感情,然而这世上并没有“情同姐妹”这回事,在主婢之间。李愔相信如果今儿要为他去死的是始平王府六娘子,恐怕华阳宁肯打昏她拖回去,也绝不容她任性妄为。
换了他面对八娘、九娘,他也会如此。你看,人性多么卑劣,人心多么偏颇。
剩下车夫看着没了马的马车苦笑,“公主如今可怎么回府——天色眼看着就要晚了。”
“回府?且不急。”嘉语戴上帷帽,却摇头道,“再等等。”
再等等……陈莫会回来。
连翘说她会寻机下马,虽然并不能确定能寻到这个“机”,但是或者也许可能。最好陈莫能追着空马跑远,更远一点,再远一点,到现之后,并不去找连翘,而是回来找她兴师问罪。
那样,连翘也不是没有一线生机,虽然是很渺茫——一开始就很渺茫。
一直到这时候,嘉语都不敢去想,方才有没有人看到连翘,有没有看到她往什么方向去了,她想要骗自己说没准没有人看到呢?
然而那听起来都像是天方夜谭。
嘉语拿了钳子,慢慢敲一只核桃,不知道为什么,敲了许久也没有敲开。素日里这些活都是连翘做的。
连翘这样心灵手巧的人……
连翘这样既识时务,又果断机灵的人……原本在乱世里,能比她过得好,过得安稳。
当然李家的门第原本是她这辈子都高攀不上。但是她如今……即便李愔他日衣锦归来,她只剩了牌位,富贵有什么用,门第有什么用,姓氏有什么用!至于香火……她死过一次,也没有享到谁的香火。
——大概是,无论是萧阮,还是周乐,都没有想过要烧给她。从这个角度想,她从前实在失败得厉害。
总之怎么看,都是笔赔本的买卖。
嘉语也知道这些念头市侩,正常的反应是恼恨这个丫头,恼恨她的背叛。即便她对李愔没有情爱,那也不是她一个丫头肖想得起的。原本该如此,但是嘉语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并不因此恼怒。
那也许是因为、也许是因为,经历过生死之后,就会知道,那原本就是不要紧的东西。
如果她和李愔成了亲,她对李愔有了情,再现连翘有这等心思,甚至背着她向他示好,那兴许她才应该恼怒。
如今……并没有生,也再不会生。嘉语冷冷地想。面前又起了烟尘,烟尘滚滚,陈莫去而复返,怒道:“公主这是什么意思?”
竟是来兴师问罪么。
嘉语抬头,隔着帷幕,再多的怒气也有些模糊,他没有追上李愔,不知道他有没有追上连翘——至少他没有把连翘带过来,那么就有两个可能,一是连翘已经死了,二是他没有转头去追。
然而对这样一条疯狗的问话,嘉语并不觉得她有回答的必要,冷冷笑了一声。
车夫道:“将军不得无礼!”
陈莫狞笑一声,一把推开他,逼近嘉语:“华阳公主,下官很怀疑你到底是华阳公主,还是李——啊!”他惨叫了一声,想要回头望。然而没容他回头,又一鞭落下,他被抽倒在地,血登时就流了出来。
“哥哥!”他听见女子的叫声。
是始平王世子……始平王世子来得好快……为什么没有人出声示警……几个念头闪过去,那鞭子一刻都没有停过,他倒在地上,不停地翻滚,希望能离那条鞭子远一点……哪怕远一点点。
但是他并没有这样的运气。
起初还能痛呼出声,渐渐地连声音都出不来了,开始是因为每一声都被堵死在喉咙里,后来是全然没了力气,血模糊了他的眼睛,灰糊住了他的眼睛……他只觉得全身上下没有一块肉是好的。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血葫芦。更不知道围观的同僚、亲信都露出不忍目睹的表情。
他什么都不知道了——甚至来不及懊悔。
嘉语从前也听说过父兄凶名,据说在某些地方她父亲的名字能止小儿夜啼,但是亲眼目睹,也是第一次。如果施加于别人身上,兴许她会叫停,但是这个陈莫……但是想到连翘,竟是出不了声。
就只呆呆看着那人在地上翻滚,滚成血肉模糊,渐渐出的气多,进的气少,眼看着就活不成了。
“够了。”她说。
昭熙的鞭子还扬着,“啪”的一声空响:“三娘……”
“我说,够了,”嘉语道,“哥哥,叫人把他送到郑侍中府上去……”
“三娘?”昭熙吃了一惊。
这打人不打脸。陈莫冒犯公主,他怎么处理都是说得过去的,但是送到郑忱家里去……那就是明摆了不给郑忱面子了。
“就说是华阳所赠。”嘉语淡淡地说。
昭熙:……
昭熙丢了鞭子,朝嘉语走过去,说道:“是阿兄来迟了,累三娘受惊——”一语未毕,忽地一扬眉:“三娘你的婢子呢?”
他虽然不清楚嘉语带了几个婢子出门,但总不至于一个不带。
嘉语这才落泪道:“哥哥,连翘没了。”
昭熙当然不是一个人来。他虽然没有亲自护送嘉语的车驾,但是到了时辰嘉语没有回府,自然就知道不对,带了羽林卫过来——不然内卫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上司毙命而噤若寒蝉,连出声示警都不敢。
昭熙制住陈莫,嘉语便支了车夫带人去找连翘。还是迟了一步。从结果来推算,连翘没来得及下马。
——陈莫自有追踪之术,若非这点优势,去岁秋也不会被郑三看中。
原以为不过是举手之劳,直到连翘赴死——李愔固然不能辜负她的死,嘉语与她主婢一场,又何尝忍心。
找回来就只剩了尸体。
尸体还没有凉,背上中箭,致命伤却是当胸一刀。
可想而知,当时陈莫应该是看到了连翘的脸。他清楚地知道她不是李愔。她与他无冤无仇。这一刀是迁怒,也是泄愤——这时候他多半已经猜到,方才始终没有开口声的华阳公主才是李愔。
仇人近在咫尺,却生生错过的怨恨,全都泄在了连翘身上。
这怨恨,撑着他毫不犹豫杀了连翘,甚至还撑着他怒气冲冲回来找她要个说法——这已经完全丧心病狂了好吗!
如果不是昭熙及时赶到——嘉语悄然收起手心里的匕。
昭熙看了一眼连翘的尸体,虽然喊不出名字,也是眼熟。一时皱眉,想道:三娘竟舍得贴身婢子去冒此奇险,可见对这桩婚事还是上了心。却不想到底没有缘分……该让云娘好生安抚她才是。
这时候只摸摸嘉语的头,安慰道:“已经过去了……三娘,我们回府吧。”
陈莫送到郑忱府上,已经断气了。
郑忱不在家中,嘉颖接了这份“大礼”。嘉颖哪里见过这个,吐得酸水都出来了。待听到来人说是“华阳公主所赠”,更是手足冰凉。她只道嘉语对她不客气,见了这人,才知道嘉语已经是很念亲情。
整晚翻来覆去睡不着,一合眼面前就浮现那个血淋淋的人——如果还能称之为人的话——一时是向她索命,一时是喊救命,待细看时……竟又变成了她自己的脸!而三娘就站在不太远的地方冷笑。
嘉颖惊得醒过来,一迭声问:“郎君回来了吗?”
郑忱到下午才回府。嘉颖整张脸都是青的,听说郑忱回来,几乎是直奔出门,一见面,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郑忱已经听下人说过始末,见嘉颖痛哭,只苦笑道:“看来公主这回是真动了气……”
嘉颖:…….......
人家都欺负到头上来了,他还在担心她动了气!
嘉颖几乎是冲口道:“郑郎就这么护着她?她可并没有想过给郑郎留下半点面子!”
郑忱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慢条斯理说道:“娘子说的什么话,华阳公主可是娘子堂妹,我做姐夫的,不该让着她么?”
嘉颖:……...........
他几时把她这层亲戚关系放在心上了!
嘉颖这时候想起前尘往事,火气腾地上来,压都压不住,捂着脸哭道:“郑郎当我是傻子糊弄呢……”
他当她傻子呢!
从前他与三娘这么往来,怎么就不怕宫里那位现;娶了她过门,又不与她亲热,这与她嫁了张家那个死人又有什么区别。李家怎么出的事,李愔怎么就被逼到亡命,没准也是她这个好郎君做的孽!
——不得不说,嘉颖这个想法在某个程度上真相了。
郑忱也不动气,他用一种近乎哀怜的目光看他的妻子,他说:“这不是娘子所求么?”
一句话,就如同匕扎进她的胸口,嘉颖不敢置信地抬头来,死死盯住郑忱,她想从这张脸上看出点什么来——她想看出点什么来,歉疚?负罪?或者怜爱?她也不知道,她什么都没有看到。
郑忱面无表情地面对她的审视,就仿佛一张白纸,就仿佛一张白纸看着另外一张白纸,眉目里渐渐渗出的嘲弄与疲倦。
“我要回大宅一趟。”偏郑忱并不瞒她,“你与公主不睦,斡旋这件事,还须得拜托阿薇。”
嘉颖呆呆站着,看着郑忱的背影,颀长,玉秀。
这样好看的人,怎么会有这么狠毒的心!他当初不要她也就罢了,既然娶了她,怎么可以不对她负责!——她这样想的时候,倒是忘了,这段姻缘是她求来的,她只当是救命稻草,却不想是杯鸩酒。
嘉语这一觉睡了许久。
梦里一些乱的人影,人头济济,衣袂飘飘,有时候是虚的,有时候是实的。她心里知道他们是谁,只是名字到嘴边,怎么都喊不出来。也许是连翘。也许是紫萍,也许是陆靖华,也许还有贺兰袖。
她说:“你杀了我。”
那是谁?也许是于璎雪?“是,我杀了你,”她觉得她应该看住她的眼睛,冷冷地回复她,“那又如何?”
但是她不了声。
那人的目光怨毒,就像是长的藤蔓,越过迷雾的藩篱,像蛇,嘉语不由自主地后退、后退,退到突然就没有了路。背后是墙,冰冷。她像是在什么地方看见过这道墙,她想,有她很熟悉的气息。
那藤蔓已经伸面前,却忽然开出一朵花来,鲜明的浅紫色,风吹过,异香扑鼻。那花像是在微笑,花里生出谁的眼睛,脉脉含情:“三娘。”
嘉语变色,落荒而逃——路不知道为什么又通了,她像是跌进了一个营帐里——原来方才她背心抵到的并不是墙,而是营帐的外壁么,帐中有人兀自饮酒,猛地抬头来,笑道:“公主怎么来了?”
她跌跌撞撞朝着他跑过去,她喊:“救命——”
那人没有动,却伸手摸摸她的面孔,他说:“公主这是魇着了么?”
“将、将军……将军救我!”她觉得她在苦苦哀求,那也许是真的,但是并没有声音。整个帐中都没有声音。
而背后有脚步声,也许是马蹄声,有人手持敕令——
“有人找你,公主。”那人说。
嘉语觉得自己惊惶地睁大了眼睛,她抓住他的手,抓紧了。那人却从她手指间挣脱出来,他的手,他的袖,他说:“公主不是不肯为妾么?”
“我救不了你。”
“你是他的皇后,他要带你走,我能有什么法子?”
嘉语“啊”地叫了一声——
“姑娘、姑娘是魇着了么?”薄荷忙忙碌碌地,打了水来给她擦脸,待摸到她的额头,登时惊叫起来:“好热!”她俯身与嘉语碰了碰额头,脸色就有些白:“茯苓、茯苓……姑娘热了!”
她一迭声叫着,奔了出去。
嘉语呆呆地,只觉得头痛欲裂。
嘉语和昭熙昨晚回来得晚,始平王妃已经歇下了,所以事情的来龙去脉到次日早上才听说。
——吓!这兄妹怎么想的,活生生抽死了人,还送到人家府里去!生怕人家不知道吗!这是示威他们知不知道!王妃揉了揉眉心,真的,三娘胡闹也就罢了,昭熙怎么也跟着胡闹起来,都是成家的人了!
云娘也不帮着劝劝。
倒不必她上门兴师问罪,俞嬷嬷就进来报与她听道:“世子来了,在外头候着。”
“叫他进来。”王妃已经是在压住火气。
昭熙进畅和堂,给王妃见礼。王妃见他是独自前来,便知道是不想让谢云然一起来挨骂。心里直摇头。
对于始平王妃来说,昭熙和嘉语不同,嘉语是养在平城,昭熙却是她看着长大的——虽然大多数都跟着始平王到处乱跑,但是从那么点个子,渐渐高起来,线条和轮廓英朗起来……这情分又不一样。
所以昭熙这么低眉顺眼往跟前一站,垂着手,王妃心里先自软了三分。
昭熙道:“昨儿三娘出城,是我的主意。陈莫对三娘无礼,我一时冲动……原本昨儿晚上就该来给母亲报备,只是回来得晚,怕扰了母亲和三郎休息……”话没说完,就听得王妃一声冷笑。
王妃对昭熙素来客气,到底长辈,这点威慑力还有,昭熙被唬得一怔。
就听王妃慢悠悠说道:“要阿言在这里,少不得说昨儿教唆三娘出城是她的主意,这个话,二郎你信不信?”
昭熙:……........
王妃也是真气。
兄妹和睦当然是好事,但是眼瞧着府里这三个,和睦得也太不像话了。三娘闯下这样的祸事,还想打马虎眼过去吗!在外头也就罢了,如今关起门来自个儿府里说话,袒护也不是这么个袒护法!
“母亲……”昭熙低声下气说道,“李御史出这样的意外,三娘心里委实……过不去。”
这话倒是直白——王妃目光下垂,之先容了三娘收留九娘子,也是想着她心里不好过,但是九娘子不要紧,李十二郎却……三娘这是恃宠而骄了。真让她这么下去,还不知道下回出什么幺蛾子。
一时摇头:“便纵然可惜,也不是三娘该插手的——何况李家这案子,也不算太冤。”这话里言不由衷,为了维护太后,王妃也是拼。
昭熙乖乖应道:“母亲说得是。”
王妃也知道这个说辞不很说得过去,又补充道:“即便有不妥当,也自有长辈处理,何必她一个没出阁的小娘子强出头!”
昭熙再应一声:“母亲说得是。”
王妃作过了,气也就平了。说穿了也不是什么大事,郑三那头抬抬手,也就过去了——只是这个郑三,却又教她头疼。
要不是碍着太后,这等佞幸,在她手里死一万次都不嫌多!
然而这些话不可能对昭熙说,只道:“……罢了,既然是已经做下了,也没有个不敢当的道理,总不能叫三娘一个女孩儿来当。只不过这种事,可一不可再,你们做兄嫂的,也该多劝劝才是——”
“王妃,”忽芳桂来报,“郑娘子递了帖子,说来拜见王妃,车驾已经到了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