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8.御史劝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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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静撇了撇嘴:“忙着给你找姐夫呢。”
她是再嫁之身, 也不忌讳说这个。广阳王虽然还没有成家,却已及冠, 身边也不缺女人, 在寻常人家, 没成亲的弟弟给姐姐寻亲事,也不是没有——当然广阳王是不成了,说说却是无妨。
广阳王“哈”地笑一声:“阿姐挑花了眼么。”
和静却叹气道:“阿弟你是不知道,如今世上有那么一起子轻狂人, 都说是娶妻当娶五姓女——把我家摆哪里去了。”
广阳王想一想, 说道:“倘若阿姐也能封个公主——”
“公主哪里这么好封,”和静自嘲道,“阿爷操的贱业——”
“阿姐慎言!”广阳王打断她,“王叔所为, 哪里称得上贱业了, 阿姐在我这里说说也就罢了, 要传到王叔耳朵里去,王叔岂不伤心?”
和静也没有料到堂弟这么大反应,微微怔了一下,方才苦笑道:“阿弟说得是。”
心里其实不以为然,她阿爷开的赌场, 酒肆, 青楼, 哪个上得了台面, 可不是贱业?连累她在婆家都抬不起头来, 要说起也是王爷的女儿,有爵位有脂粉钱的,可说起家中产业——嚯!那可够瞧。
——也不止她一个人如此,私底下说起,姐妹没有不吐苦水的。
广阳王又道:“倘若阿姐能封个公主——”
和静摇头道:“阿弟也是敢想——”
“为什么不,”广阳王冷笑道,“始平王……这样外八道的宗室都能给女儿争个公主,我阿姐怎么就不能了!”
“始平王叔有战功,王妃还有圣眷呢,哪里是我们能比的。”和静虽然轻狂,骨子里却是虚的,不然也不会被嘉语一句“尊卑”就压下去。
广阳王笑道:“也不是没有法子。”
和静不应声。
她不是不想,是不敢想。她小的时候,宜阳王还没有如此豪富,被捋掉官职的那几年,也是吃过苦的。便如今,钱财是足以千金买笑了,但要说起圣宠——她这样的出身,如何不知道权势重要。
她敢对华阳难,无非仗着她不是始平王妃肚子里出来的——要换了嘉言,她绝不敢动这个念头。
却听她堂弟又自言自语道:“如今郑侍中如日中天——”
“阿弟快别说郑侍中了!”和静道,“阿弟不知道,这个郑侍中迹之前,阿爷狠狠得罪过他……”
“那怕什么,”广阳王笑了,“从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但为利往,哪里有什么敌人朋友,我来替阿姐想法子吧——阿姐觉得冯翊这个地方如何?”
和静被堂弟的异想天开惊得整整半刻钟没有说话:开什么玩笑,华阳已经是上好的食邑了,冯翊什么地方——三秦通衢,三辅重镇,封给阳平、永泰也就罢了,封给她——她做梦都不敢想。
这个堂弟真是在家里关得太久了,成日里胡思乱想,也没个人开导——未婚妻又被横刀夺爱,可怜见的,她真该多陪陪他,免得他失了心智。心里这样想,却不忍心驳他,只柔声道:“那敢情好。”
广阳王微微一笑:他知道堂姐不信他,不过这不要紧,真到手,她就信了。他倒是真心想帮这个堂姐一把,虽然她嘴上不说,但是据他所知,从前那个堂姐夫待她可不怎么样,他死了,对她反而是好事。
如今再嫁,自然要找个好的——不枉他们姐弟好一场,也不枉她隔三差五被他拿了当刀使。
他知道和静不聪明,不过……每个聪明人身边,都该有那么一两个傻子,到处都是聪明人的世界多可怕。
这时候他并不知道,很多年以后,是这个公主的头衔,救了和静的命——那时候他长眠于地下已经很多年。
这个世界上,傻子往往比聪明人活得久——这也是聪明人始料未及。
然而就如和静所说,不管别人信不信,对于叶儿的说辞,李家九夫人总是信的。不过她前次在儿子那里碰了壁,这次就收敛多了,没有大大咧咧打上始平王府去,就连儿子面前如何措辞也是斟酌过的。
也没有直接叫叶儿出来控诉,只暗搓搓地把风声放出去,确保能够送到李十二郎耳朵里,这才像是初次听到一般,找了儿子说:“……虽则听起来并不像是真的,到底怕空穴来风,十二郎,你要不要去始平王府打听打听?”
十二郎就是一脸“阿娘你又犯病”了的表情:“阿娘又打哪里听来这么些胡话,两年前?两年前华阳才从平城到洛阳,连洛阳各处门往哪边开都不清楚,上哪里勾搭贼人去——”
九夫人登时被噎住,半晌,方才嗫嚅道:“没准、没准就是从平城找来的呢?”
“平城找来的人?就算华阳当时年幼无知,鬼迷了心窍,他们也没长脑子么。华阳什么人,始平王府的千金,就算把天捅了个窟窿,上头还有她爹她哥哥顶着,他们跟着她干,王妃知道了王妃灭口,太后知道了太后灭口,更别说落到始平王、始平王世子手里了,”李十二郎摇头道,“真要华阳犯了这等事,始平王府还能容个知情的丫头逃出来到处喊冤,阿娘是觉得我燕朝无人么?”
九夫人被气得直揉胸口,不敢与妯娌、婆婆说,女儿又是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转头拉着娘家嫂子诉苦,她娘家嫂子出身韦氏,却叹息道:“这就是姑娘的不是了。”
九夫人:……
怎么又她的不是!
“姑娘你倒是想想,十二郎为什么求娶华阳公主?”
九夫人道:“这倒奇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家十二郎……”
韦氏嗔怪地伸食指一点小姑子的额头。
——她这个小姑子是真真有福气的,上头有老头老太太管家,郎君虽然不怎么样吧,儿子却是争气。要没这点子福气,真真也做不到做了人家家里十几年媳妇,还这样……说得好听是娇憨,不好听是蠢。
“寻常人家当然就图个成亲生子,开枝散叶,”韦氏道,“咱们家儿郎,不还图个前程么。”
九夫人颇不服气:“我家十二郎自有才干!”
“你呀!”韦氏道,“也就是自家人才与你说这个话,如今这世道,有才干管什么用,是十二郎有才干还是郑侍中有才干?”什么才干不才干的,寒门没见识说这个话也就罢了,韦氏心里直摇头,一样的高门大户出身,小姑子竟能天真到这样匪夷所思的地步,真真……叫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九夫人待要反驳,郑家那瘪三怎么能和她的十二郎比。
韦氏又说道:“如今始平王妃得圣心,始平王有战功有威望,攀上了始平王府,十二郎前程大着呢,你还恼,我才要恼,我家三郎要有十二郎一半的出息,我呀,做梦都能笑醒——你当人家始平王府招婿不挑人么,人宋王都没看在眼里,看上你家十二郎,真真的,气死我了!”
这一阵哄一阵恼得说下来,九夫人才算是开了笑颜,假假谦辞几句:“哪有这么好……”
韦氏在李家盘桓了整日,到天暮才告辞,李御史亲自来送,低声下气道:“委屈舅母了……”
韦氏笑道:“什么委屈不委屈的,也不过在你娘面前说了几句大实话,你娘就是爱多个心,也没别的。你表弟的事……”
“舅母就不必操心了。”李十二郎笑吟吟地道。
事情传到嘉语耳朵里,已经翻篇了。嘉语也是好笑又好气,府里头走失了个把粗使丫头倒没什么,始平王府家大业大的,能翻出这么些陈年旧事也是活见鬼,真当九夫人能把她怎么样似的。
九夫人的性子,往好了说是耳根子软,往不好说是没事找事——谁叫她闲呢,要是当家人,自然有忙不完的事,偏她家上头还有大嫂;要是个男子,倒可以学成文武艺,为官做宰,她不过一介女流。
生了儿子,儿子还有出息,女儿也找好了归宿,和夫君感情又平平,还能怎么样——李九郎能左拥右抱,红袖添香,她不就剩了无事生非?她好端端的,心肝宝贝一样疼着捧着长大的儿子,要被别的女人占了去——这不是剜她的心头肉吗。
虽然嘉颖总忐忑,怕她在背后做的小动作被嘉语现——她如今是寄人篱下,哪里当得起她雷霆一怒。在她的臆想里,她已经无数次被扫地出门,流落——她也不知道自己会流落到哪里去。
然而日子一天一天,花红柳绿,平平淡淡就过去了,她和嘉语见面的机会不是太多,嘉语待她生疏而客气。她不知道是她没现,还是在等待时机——戏弄她如猫爪下的老鼠。怀着这样的心思,嘉颖几乎是日比一日憔悴,以至于袁氏来看她都唬了一跳:“我的姑娘诶,你这是怎么了?”
“苦夏。”嘉颖这样回答。
“那可如何是好,”袁氏捏捏她的胳膊,隔着衣裳都硌得慌,“瘦成这样,怎么出去见人!”
“见谁?”嘉颖登时就警觉起来。
袁氏堆下满脸的笑容:“还能是谁,郑郎君啊——恭喜姑娘,贺喜姑娘,姑娘大喜了!”
“郑——”嘉颖反而怔住,心口跳得厉害,厉害到几乎口干舌燥,只能抓住一个字,郑——姓郑的这么多,袁氏说的是哪一个呢?她几乎不能相信自己有这样的运气,“……哪位郑郎君。”
袁氏嗔怪道,“姑娘糊涂了,还有哪位,当然是郑侍中了。”
嘉颖像一脚踩进了云堆里,整个人都是软的,她垂手按在坐具上,眼帘也低垂着,悲喜一齐都涌上来,作不得声。只听得袁氏在耳边叨叨:“要说起,郑侍中可是有心人呐,前儿不是请官媒上门来问么,王妃这头应了,今儿上午就带了媒婆、师婆过来,连问名连纳吉一并都过了,然后纳征、请期——”
“哪里有这般急法?”嘉颖骇然,她是见过大姐出阁的,虽然那时候他们还在平城,远没有如今富贵,但是问名是问名,纳吉是纳吉……林林总总,照着流程来,再快也须得一月之期。
哪里有这许多事,一时之间,全部都定下来的。
光说纳吉,师婆占卜,难道不需要选日子么;然后纳征,虽然郑家富贵,多少聘礼都出得起,但是聘礼不仅仅是银钱的问题,那背后是男方求娶的诚意,所以按照惯例,女方多少是要提点东西的——总不成他都备齐了?当然也有可能是始平王妃和袁氏并不上心,不过是些常见的,也就不需额外准备了。
还有嫁妆——
“我的姑娘诶,”袁氏道,“要不怎么说,郑侍中有心呢,你当你嫂子我没问过么,你猜猜,郑侍中怎么答的。”
嘉颖心里头闷闷的:“郑……侍中怎么答的?”
“郑侍中说,打自端午那日,龙舟祭上看见姑娘,就一见倾心了,虽然规矩是规矩,问名,纳吉不可少,但是他心里头,早把姑娘当了娘子,便卜筮有个不吉,也是无妨的——他信命,不信天。”
嘉颖奇道:“什么叫信命,不信天?”
“既然遇见姑娘,那是命里有了,至于天数如何,信他作甚。”袁氏笑了个掩口葫芦,“全是些歪理,姑娘不必理他——横竖就是这心意,所幸师婆卜出来也是吉,八字极合,白头到老。”
命里有了,天数如何……不知怎的,嘉颖觉得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却还强撑着问:“请期请的哪天?”
“就在九月十日。”袁氏道。
九月十七日,嘉语生辰笄礼。
嘉颖心里再沉了一下,莫名其妙的,她并没有证据表明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关系,但是这样急——嘉颖道:“那如何使得,且不说十七就三娘及笄,连着办事,哪里来得及,光说嫁妆——”
“姑娘心思恁多,”袁氏笑道:“咱们来洛阳也有些日子了,瞧着二弟的婚事也急,兴许是他们洛阳人都急呢。至于嫁妆,你阿兄出门之前,就已经吩咐了我,是再不需姑娘操心的,便我们有个不周到,上头还有王妃看着呢,王妃能亏了你?三娘的笄礼,哪里又劳动得到姑娘了——姑娘就安心备嫁吧。”
一阵风似的出了门,连脚下的尘都带着意气风的劲儿。
嘉颖坐在那里没有动,身上一时冷一时热,一时又有些茫然。这不是她盼着的结果吗,这不是她苦心筹谋的结果么,她这些日子想的,念的,惦记的……不就是这个吗,怎么事到临头,竟然怕了?
她怕什么,怕郑侍中不能待她好,还是怕他风流依旧?那有什么可怕,哪个男人不拈花惹草,她管那么多作什么,横竖她是正头娘子,诰命,富贵,都是她的……她儿子的。
至于三娘……她爱笑话就笑话去吧,她不能和她比,她什么都有,只要坐在家里,所有的好运气都会从天而降,她有什么,嘉颖突兀地笑了一声,她什么都没有,所有她想要的,只能凭这双手。她不在乎她们背后说什么,笑什么——为什么要在乎,她们算她的什么人,也值得她分神去顾?
嘉颖越想越豁达,只不知怎的,眼睛里流出眼泪来——兴许是欢喜得。
她这里悲喜交加,嘉语那头可头疼——她妹子兴师问罪来了:“阿姐,你听说了吗,二姐的亲事已经定下来了。”
嘉语歪在床上看书,眼皮子都懒得动一下:“你说了,我不就听到了。”
嘉言:……
“可是——”
“我去见过郑侍中了,”嘉语淡淡地道,“郑侍中说,是二姐所愿,他不过成全——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还能有什么法子。”
嘉言:……
嘉言喃喃道:“但是二姐她不知道——”
“就算从前不知道,如今也该知道了。”嘉语道,“二姐是在洛阳,又不是平城,要什么消息听不到,阿言你太小看二姐了。”
嘉言怔了片刻,挨着嘉语坐下,“嗯”了一声,头就勾了下去,还是有些郁郁不乐的样子。
她这个妹子啊,也是没吃过苦头,成天无事忙。嘉语心里摇头,岔开话题问:“这些日子也没见你,你上哪里去了?”照理,是早该来问了才对,怎么到今儿才事?她跟王妃学当家理事,也忘了和嘉言吱一声。
嘉言道:“表姐要出阁,阿娘给她添妆,我给她送过去,表姐留了我几日。”
嘉语“哦”了一声,姚佳怡。有些日子没想起来了,她许的祖家子,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人物,她记得昭熙成亲时候,他是傧相之一,也不知道是谁引荐——多半是镇国公世子抬举女婿,她想。
就听见嘉言悄悄儿与她说道:“阿姐阿姐,我和表姐偷偷去看了眼表姐夫——”
嘉语道:“难不成表姐从前没见过?”
“她见过是她见过,我没见过啊。”嘉言道。
嘉语:……
要出阁是姚佳怡,又不是你,你见不见有什么打紧。嘉语心里笑话,转念又想道,多半是姚佳怡心里还有些隐忧,想让嘉言给参详参详。然而嘉言才多大,能给出什么建议——不过是她们姐妹好罢了。
“……怎么样?”嘉语问。
“阿姐你还记得么,上巳那日,我们去东山,不是姐夫……”被嘉语横了一眼,忙改口道,“李御史跳胡旋么,边上那个使劲给他下套子的家伙——”
嘉语:……
“穿蓝袍子的那个?”
“可不是!”嘉言道,“就是他,表姐糊涂,还叫我扮个男装上去套他的话,我一看这可不成……”
嘉言絮絮说来,她如何左右不肯,姚佳怡如何与她置气,最后没奈何,出去打了个照面:“……他多半是认出我了,”嘉言沮丧地道,“开口就给我掉书袋,酸得老掉牙了,偏表姐还喜欢——”
原来姚佳怡好这一口么,嘉语心道,从前可看不出来——要问姚佳怡从前的喜好,她的喜好就是皇帝。奇怪,祖家子何必装出这等模样,他是如何知道姚佳怡的偏好——连她这个表妹都不知道。
这人是眼光厉害呢,还是擅长揣摩人心?
心里这样想,口中只道:“能掉出书袋来,也不容易了。”祖家又不是书香门第,累世经商,没有铜臭就不错了。
“表姐也这么说。”嘉言甚是没趣地道,“反正咬文嚼字的,我也不懂……”
“反正也不是要你嫁。”嘉语结论道。
嘉言:……
嘉言哀叹一声:“得了,我要去校场,洗掉这一身的酸气!”
正始六年中秋,整个洛阳都陷在了狂欢的氛围里,不仅仅因为月圆人圆,也因为……朔州叛乱平了。
李司空这一趟回京可谓是春风得意,光彩照人。在此之前,莫说是郑忱,就是太后,也并不觉得李司空能大胜归来,镇兵剽悍难制,是洛阳共识——毕竟,他们常年在阻击柔然的第一线。
原本是想着让李司空去打个前站,摸清楚情况——至少太后安慰自己是这么打算的,至于郑忱在其中的小动作,她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不料李司空给了这么大一个意外之喜。
十万镇兵望风而伏,光想想都能激奋人心——别说先帝了,就是高祖,恐怕也没有打出过这么漂亮的仗,太后都盘算好了,祭祖,谢佛,昭告天下——也让阿钦这个小兔崽子看看,什么叫姜还是老的辣,要依他的让穆家出兵,保不定还损兵折将呢,穆家一家子少爷兵,能当什么事。